易飛廉道:“此事自我下山起始,我便從頭說起。” “上月十四,弟子奉掌門之命下山,前去襄州赴蘇家莊長女之喜宴。” “二十日,弟子依約趕到蘇家莊上。” “自後至上月廿九,蘇家莊大宴十日,弟子都在莊中。” “本月初一,弟子離莊返程,原料初五、初六之前,也便回山了。但不料到本月初四,弟子行到淮南道霍邱縣郊,遇到了一件事。” 至此,眾人知道入了正題,俱皆凝神細聽。易飛廉便將自己霍邱縣救人、揚州城尋將、修武館夜戰等事備細說了。 雖然當初廣陵王有言在先,要他謹守機密,但此事關聯過大,不能不對掌門及諸位堂主一一闡明,而在場的除劍派諸人外,趙雲旗早已熟知內情,唯一無關的江瑤枝則已經瘋癲,且與其後將言之事有關,也不宜摒之於外。 易飛廉言辭簡要,脈絡清晰,不多時已將幾件事述說清楚。眾人聽了,或垂首沉思,或輕聲議論。 穀聽潮張開雙目,望向易飛廉,眼中神光湛然,開聲道:“飛廉這幾件事,說得已十分明白。諸位可有什麼高見麼?”他聲音雖然蒼老,但中氣頗足,吐字清晰有力。 一名麵如重棗的中年人長嘆一聲:“宮苑宗這個名字,真有二十年未曾入耳了。幾位師弟,隻怕更是從未聽過這三個字。” 他身側那名麵皮黝黑、神情嚴峻的中年人便接口道:“曲師兄所說不錯,宮苑宗什麼的,我確是此刻方才聽說,想必呂師弟也是如此。” 他身後那名身穿淺黃衫的劍眉青年點了點頭,以示首肯。 這三人加上易飛廉,即所謂“瑯琊四俠,曲陳呂易,赤玄金青”。 四人均是穀聽潮的嫡傳弟子,麵如重棗的中年人是有“赤笑佛”之稱的天機堂堂主曲默笑,乃四人之中的大師兄。 麵皮黝黑那人則是朱執宜的授業恩師陳長空,江湖人稱“黑閻羅”,掌玄元堂之權柄。 那淺黃衫青年呂子孟與易飛廉年紀仿佛,但若以學劍天資而論,則為師兄弟四人中最強,猶以“瑯琊四劍”中的“電光石火”一招稱絕,使到極處,人劍合一,便如一道金色閃電,江湖人稱“閃電劍”,在劍派中執掌翔鳳堂。 嶽穆清在路上聽易飛廉、冷知遙、米正庭等人說話,已大略知道派中情形,此時鑒貌辨色,將三人都認了出來。 曲默笑當下道:“二十年前,建中、興元年間,藩鎮作亂之際,我曾受故掌門程師祖指派,隨同師父和宓師叔北上,會同陸家堡共抗強敵。” “當時,皇帝雖命推思堂執符使白誌貞為四方盟盟主,但姓白的心地偏狹,行事武斷,大夥兒都不願聽他號令,於是鎮北、鎮南、鎮東三大監察使聯手自治。” “在中原一帶,大夥兒公推以鎮北陸家陸歸林前輩為主,連上都監察使轄下景教(注:即唐代傳入中國的基督教聶斯脫裡派)大秦寺寺主伊斯亦派人前來助陣。” 陳長空揚眉道:“聽說這伊斯乃是西域吐火羅人,隻因潦倒時受我朝無名布衣的一飯之恩,便思傾力以報。安史變亂之時,他襄助汾陽王平叛,極為勇武;建中時年事雖高,仍思為國解憂。以胡人之身而忠我漢人之事,實在可感可佩。” 曲默笑點了點頭:“不錯,不過我此時要說的,卻不是這個伊斯,而是與大秦寺高手同來的一人。這人的名字,叫做霍仙鳴。” 此言一出,除穀聽潮等寥寥數人外,大家均發出“噫”的一聲驚嘆。原來這霍仙鳴是魚朝恩之後最有權勢的宦官之一,曾任右神策軍護軍中尉,此時卻已經病逝多年。 曲默笑又道:“此人竟是個宦人,這是我們後來才知,但當時他身手頗為不弱,確是一個強助。” “初時我們隻道他也是大秦寺中的高手,但後來發現他身上武功與景教諸人的路數全然不同。” “景教武功雖然亦與我中土武功大異,但套路縱橫捭闔,顯然屬剛猛一路,他的武功卻極盡陰柔靈動,實所未見。” “師父後來輾轉打聽,才知道此人原來是宮苑宗的大當家,而宮苑宗竟然是隱藏在大內的武術流派。” “不過那時,大家同仇敵愾,一致抗擊中原叛鎮,彼此並無齟齬;卻不料多年之後,宮苑宗竟為一己之私,反而去勾結藩鎮。” 陳長空疑道:“宮苑宗二十年不曾露麵,此次卻一股腦兒來到揚州,更引出個什麼王爺,也不知這些人是真是假?”這話問得大有道理,畢竟易飛廉所述諸人身份,都是出於他人之口,而此刻誰也無法核實。 卻聽穀聽潮緩緩地道:“那幾個黑衣人出自宮苑宗,是確然無疑的了。” 易飛廉問:“師父,你怎知道?” 穀聽潮道:“宮苑宗中人最擅長的一套功夫,叫做‘五坊操’。如飛廉所描述的情狀不差,那李忠言從兩人刀縫中硬穿而過的身法,是‘神犬操’中的犬縱術;而他似左實右傷在你肩膀的那一招,又是‘神鷹操’中的一招‘蒼鷹西顧’。” 他未至當場卻能說得如此篤定,眾人均麵麵相覷,驚嘆不止。 穀聽潮又道:“你所述雲關道人與關西雷狄的相貌武功,確實與他們本人相符,再加上那位姓武的官兒親口指認,那麼廣陵王的身份,自然也是無疑。” 黃衫青年呂子孟頷首道:“不錯,掌門這麼一剖解,便一清二楚了。” 穀聽潮頓了頓,目視嶽穆清,問道:“不過,發暗器救下這孩子的,果然是霽月兄之子麼?” 嶽穆清抬頭與他目光一觸,見眸子如豆黑不見底,眼中精光閃閃,如焰燒灼,如刀剖解,頓感莫大的威壓,不敢與他對視,隻得垂下眼瞼。 易飛廉道:“掌門難道疑心尹鳳梧的身份?但他接下宮苑宗招數,用的是隴右飛龍幫的吞雲劍法,這一點弟子親眼所見,千真萬確。” 穀聽潮沉吟片刻才道:“我與霽月兄相交莫逆,雖然兩派路途遙遠,會麵不便,但舊日與他書信往來,也算頻繁。” “他這鳳梧孩兒,自小便不省心,無論學文習武,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唯獨癡迷數術商道。長大以後既不肯讀書入仕,也不願繼承父業,卻捐錢去做裡正,處理些細碎繁雜的民間庶務;爾後又獨行數年,去極西之地遊歷。” “以他這個性子,會幾手家傳劍法不算稀奇,要再另習得高明的暗器手法,卻不大像。” 易飛廉想起路上樁樁事宜,卻不禁莞爾一笑:“若果真如掌門所言,那天底下,再沒有比這人更像尹鳳梧的了。” 穀聽潮搖了搖頭:“此事無關緊要,倒也不必深究。不過飛廉方才所言諸事,雖然確實重大,但與我派安危似無乾係。不知後來是否另有別情?” 易飛廉看了一眼冷知遙道:“還有一件事,此事是冷師兄親歷,還請冷師兄為大家講述。” 冷知遙此時仍坐在轎中,臉色憔悴,在座中行禮道:“掌門師叔,各位堂主,弟子有傷在身,請恕弟子不能下地參拜了。” 宓延釗在一旁道:“不必多禮,還是快說正事要緊。” 冷知遙道:“是。” “本月上旬,弟子收到掌門師叔來信,言易師弟將陪同一位朝廷命官來揚州,尋找一位高將軍,命我多方配合。” “本月十五午間,易師弟到了,我便與他商量妥當,分派人手四處查訪。但此事畢竟十分困難,當天並無進展,到第二日,仍然一無所獲。” “易師弟按捺不得,當日午後,便自行出去了。” “易師弟雖然走開,我仍然坐鎮其中,收集各方情報。” “不料那日傍晚,酒樓中來了四名客人,他們語音尖銳,頗不似常人,而行動又極為詭譎,有時刻意低聲說話,仿佛怕被人聽到。” “舍徒林舸當時起疑,借會鈔之故在其四周遊蕩,隱隱約約聽到‘姓高’、‘豹符’等寥寥幾個字眼。” “舍徒便悄悄向我稟報,我立刻覺得這幾人來意與易師弟相似,隻不知是敵是友。當下我們商定,要暗暗追蹤這幾人,從他們口中套出訊息。” “因見這幾人行動輕捷,似乎身手不弱,我便命林舸等三人與我一起,在他們會鈔離店之後,悄悄尾隨。” 說到這裡,冷知遙忽的赧顏一嘆:“也是我們學藝不精,跟不多時,到一個僻靜地方,忽然不見前麵四人去向,正驚疑不定時,對頭十來人已從外圍逼近。” “原來我們跟蹤人家,早已為人所覺,正是故意要將我們引來此地。兩下裡一交手,哎……” 易飛廉知道即令單打獨鬥,冷知遙以下諸人也非宮苑宗之敵,此時眾寡懸殊,更是無可奈何。 接著便聽冷知遙續道:“這些人出招路數怪異,大家都是從所未見。加上此次倉促出來,大家均未佩劍,家傳的功夫使不出來。未過十招,弟子四人紛紛被擒。此事大辱師門,思來不禁慚愧萬分。” 易飛廉忍不住道:“那也怪不得你。” 冷知遙嘆道:“好在我們武藝雖然平平,卻都還有些骨氣,不論這些人如何逼問咱們的身份來歷和暗中跟隨的緣由,我們四人都是抵死不說。” “這些人當時正在計較大事,見套問不出什麼,也便不再徒耗工夫,隻是將我們捆成四馬倒攢蹄式,又用布條蒙上眼睛,塞上嘴巴,一起扔在一間陋屋之中,隻餘一人看守,其餘人卻在外間議事。” “這屋子隔音甚好,他們話聲又輕,我隻能隱約聽到兩三成。聽了一會兒,才知道他們是在探討晚間如何分派人手,進攻修武館,暗殺高崇文。” 眾人均輕輕發出“哦”的一聲,知道冷知遙與易飛廉雖是分別行動,卻是鬼使神差地遇上了同一夥人。 “這下我更確知他們正是與易師弟此行有關,當下凝神細聽,但話音實在細微,聽到最後,也隻知道他們大約是分了兩撥人,多的一撥晚上動手,剩下幾個守在原地以便機動。” “我心中焦躁極了,想要脫出牢籠,給易師弟報訊,但偏偏繩索牢固,守衛專注,別說想要脫縛,便是稍微動彈也是不能。” “我隔一會兒,便輕微地抬一抬腿,或動一動手,想試探守衛是否專心,每次均被喝止,或被猛擊幾掌幾拳。” “動到第四五次時,守衛極為不耐,走了過來,低聲喝道:‘小兒狡詐,自尋死路耶?!’接著我便覺後腦風府穴上中了重重一記掌刀,腦中巨響隆隆,一時人事不省,昏了過去。” “也不知時間過去多久,我迷迷糊糊之間聽到外間有人在大聲說話,神智漸漸清醒過來。” “隻聽一人大聲道:‘莫再吵了!大夥兒再是爭鬧,能將李頭領和眾兄弟救回來嗎?現下還不想法補救,回去可怎麼與當家的交待?’” 宓延釗插話道:“若與易師侄所述相對照,那麼冷師侄被擒之時,應是本月十六傍晚,這宮苑宗諸人尚未進攻修武館。” “而重又醒過來之時,應是本月十六夜間或十七淩晨,宮苑宗進攻修武館的那一批人,已被廣陵王諸將和易師侄聯手殺盡了。” “不知我說得對麼?” 冷知遙點頭道:“是,師叔推算得不錯。” 接著又道:“那人喝止吵鬧之後,他們沉默了一陣,便有人道:‘聞副頭領說得是,當初的安排是否妥當,容當押後再議,如今還是想法補救才是。要我說,乙醜兄的情報不可小覷,此前他說高崇文在修武館,果然不差,如今他說江都趙家的小崽子目擊昨夜之事,八成也不假。’” “‘既如此,那咱們將趙家崽子擒來,逼他說出對頭是誰,不就什麼都明白了?咱們有乙醜兄掠陣,還能怕了對頭不成?’” “先前那個聞副頭領道:‘嗯,江都趙家是一定要去,不過此事也需好好計較。現下天已擦亮,動手不便,我們再多等幾個時辰,等到晚間再去不遲。不過咱們還需知會本地官府,讓他們不可派人乾預。這樣眾兄弟以為如何?’” “眾人盡皆諾諾。” “那聞副頭領又感嘆道:‘要說密州李公當真無愧於‘智窮山東、謀絕天下’八字評語,神機妙算,竟能料中咱們此次出師不利,還為我們送來乙醜兄助陣,否則我們兄弟幾個勢單力孤,之後的事便不好辦。乙醜兄,你武藝高強,見識廣博,不知對此事可有什麼高見?’” “一個渾厚的聲音平平淡淡地答道:‘不敢,李公派我前來之時千叮萬囑,命我不可自矜自伐,一定惟李頭領馬首是瞻。現今李頭領不在,此間以聞兄居首,聞兄隻管下令便是。’” “這聲音甚是陌生,我聽了之後,心中思忖,不知這乙醜又是何方神聖。” 說到這裡,冷知遙停了下來,喝了口水。 堂上諸人相互低語,卻均覺江湖之上,從未聽過“乙醜”這般奇怪的化名。 穀聽潮卻皺眉問道:“這密州李公是誰?‘智窮山東,謀絕天下’,哼,好大的口氣。” 宓延釗斟酌道:“密州……密州也沒有什麼了不得的門派,更何況這李公既是以智謀出名,那多半不是習武之人了。若他是官麵上的人物,就非我等所能盡知了。” 穀聽潮未置可否,隻道:“知遙接著說吧。” 冷知遙道:“我琢磨著這乙醜是誰,他們後麵的話便沒有聽清。” “過了一會兒,隻聽‘吱’的一聲,內間的門開了,那聞副頭領說:‘乙醜兄,四個點子都擒在此處,以兄之見,如何處置才好?’” “乙醜說:‘聽說這四人與瑯琊劍派有些關聯,這瑯琊劍派獨步東南,倒也不是浪得虛名,惹上了須不好辦。將他們囚在此處,不壞我們的事,也便是了。’” “另一個人道:‘乙醜兄說的是,不過咱們現今人手緊缺,倘還要在這幾個人身上分心,恐怕誤了大事。’” “那乙醜冷冷地道:‘在他們身上,還要費什麼心?’” “他這話說得突兀,我尚自思索其中用意,忽然聽幾個弟子痛苦地哼了一聲,便沒了聲息。” “正大驚之間,一隻手伸來握在我右手腕內關穴上,緊接著一股霸道內力如狂潮怒濤般湧入全身經脈,頭腦‘嗡’的一聲,瞬間失去了知覺。”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悠悠醒轉,隻覺頭痛欲裂,全身酸脹。朦朦朧朧之間,聽外間有人說:‘做大事之前,眾兄弟不先去飲幾盅,熱熱身子嗎?’” “接著有人不悅道:‘老郝,你這酒癮未免太大,昨日便是你硬要攛掇大家前去吃酒,這才引得幾個點子來。’聽聲音是那個聞副頭領。” “老郝嘿嘿乾笑,說:‘這幾個點子掀得起什麼風浪?李頭領千般謹慎萬般小心,從來不去吃酒,可不也著了道了?’” “聞副頭領又斥責了他幾句,那乙醜道:‘此時尚未敲響暮鼓,動手多有不便,既然不到時候,讓眾家兄弟去休息休息,也不妨事。’” “聞副頭領似乎挺敬畏他,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便道:‘既然乙醜兄這麼說,大家便一齊去罷。’隻聽門外一片窸窣之聲,過了一會兒,竟都離開了。” “我心想此時再不想法脫縛,更待何時?氣運丹田,手腕用勁,‘嘣’的一聲,捆住手腕的繩索竟然斷了。” 話音剛落,堂上響起一片驚嘆。 曲默笑挑指贊道:“冷師弟,掌門常誇你老成持重,素有智謀,因而放心讓你出掌揚州分舵。” “實話說,我對你為人處事,那是一萬分的敬佩,但武功劍術嘛,總以為尚欠一些火候。” “卻不成想你還有一手力斷麻繩的絕活,這般內功造詣,隻怕還在我們四大堂主之上了。” 冷知遙搖頭道:“我起初也吃了一驚,但解開身上繩索,又去看幾位弟子之時,卻發現每個人的繩索均在手腕之處裂開,隻餘細細一條相連。隻是幾位弟子內功底子尚不及我,此時尚未醒轉,否則一樣可以輕而易舉地脫困。” “我們前一日被擒被捆之時,人人都曾經掙紮過,那時麻繩緊實,何嘗是斷開的了?” 陳長空悚然動容,一拍大腿,失聲道:“那乙醜,那乙醜……” 呂子孟恍然道:“是了!陳師兄疑得是!定是號稱乙醜那人,伸手用內力震昏冷師兄時,暗暗將繩索毀去。” 冷知遙嘆道:“我將大家拍醒之後,大家在原地舒緩筋骨,也這樣猜測,不過我們昏暈時間既長,又一直被蒙住眼睛,什麼線索都沒有,猜測也隻能歸於猜測了。” 呂子孟問:“後來卻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