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知遙道:“我們血行漸復,已能活動如常,那時對頭們還未回轉,暮鼓卻已敲起來了。我們大家一起搶出陋屋,跑出數條街之外,這才心神安定,隻覺這兩日仿佛做了一個噩夢一般。” “我們胡亂吃了些東西,林舸問我是否回醉仙樓,我說:‘不去,我們去江都趙家。’” “接著把我聽到的話復述一遍,又說:‘這些人心狠手辣,隻怕不會容情。我們倘若先行趕到,或能從趙家小郎君口中問出事情真相,也好盡力相救。’” 易飛廉知道結局如何,聞言一嘆。 趙雲旗聽到此時,再也忍耐不住,忽的跪在地下,以手捶地,放聲大哭。 堂上餘人都知後麵情形恐怕不妙,因而誰也不去製止他。 江瑤枝卻將他抱住,咿咿呀呀地唱道:“乖寶寶,吃糖糖,不哭不鬧睡得香……” 嶽穆清忍不住上前與趙雲旗相擁,淚如泉湧。 待趙雲旗哭聲稍輕,冷知遙方道:“我們也來不及回醉仙樓取劍,隻是就近買了四柄長劍,便立刻趕往趙府。” “趙府門丁認得我,知道我是醉仙樓掌櫃,便笑問我來此何事。” “我便說:‘我們幾個有急事求見貴府小郎君。’” “那門丁搖頭道:‘小郎君正在做晚課,家主不許他人打攪。’” “我說:‘那麼便讓我們見見獻琛公。’” “那門丁說:‘那要等我前去通報,看家主是否有空。’” “我說:‘那就煩請速速通報,就說是十萬火急的大事。’” “那門丁應著去了。不一會兒,他回來說:‘家主正忙著,一空下來就來見你。’” “可是不知趙獻琛在忙什麼大事,這一等便是半個時辰。” 趙雲旗臉色發白,止了哭泣,期期艾艾地道:“那日……那日爹爹生意上的事情不順,心情不好,聽見醉仙樓來人,以為是來要賬,便故意晾著你們的。” 冷知遙嘆了口氣,搖搖頭道:“令尊若不是要擺這架子,說不定這一家老小的性命,也便……哎,也是天意如此!” 呂子孟發急道:“冷師兄不要賣關子,後來怎樣了?” 冷知遙道:“我等得實在焦躁,因怕對頭隨時都要找上門來,突然向內闖去,邊闖邊叫:‘趙獻琛,大禍臨頭了,你還要命不要?!’” “趙府下人見我無禮,紛紛上來阻擋,我哪有時間與他們客氣,一掌一個都打翻在地。” “趙獻琛出到外間,氣得吹胡子瞪眼,厲聲罵道:‘姓令的,你敢跑到我們趙家來撒野?你醉仙樓的生意還想不想做了?’” “林舸氣得要命,罵了他幾句,趙獻琛便指著我們,抖著手叫道:‘來人,將大門關上!再去幾個人報官,就說有兇徒入室打劫!’” “接著便有幾個家丁沖了出去,將大門緊閉起來,防止我們逃脫。” “我說:‘獻琛公,你也忒不問青紅皂白,我們好意前來報訊,怎的就將我們當做歹人?’” “趙獻琛問:‘報訊?報什麼訊?’” “我說:‘令郎何在?我有幾句話要問他。’” “趙獻琛疑道:‘你找我兒做什麼?他是吃飯沒有會鈔?還是打碎了什麼物件?你隻管找我,我替他結賬便了。’” “我們與他幾問幾答,就這麼會兒工夫,忽聽趙府門外長聲慘叫。接著便是‘撲’、‘撲’幾聲沉悶的聲響,料是沖出去的家丁倒地。” “趙獻琛尚自愕然間,我們已知對頭到了。” “我立刻大喝一聲:‘退進屋去!退進屋去!’” “趙府眾人卻都愣愣的不知所措。” “便在這時,聽門外有人怪笑,忽的丟進一物,活活亂跳,定睛看去,竟是一顆人心。” “趙府眾人一見,驚得魂飛天外,胡亂發喊,紛紛向內退去。” “趙獻琛臉色發白,說:‘你們、你們膽敢在揚州殺人,不怕王法了麼?’” “我也不理他,隻是問:‘你還想活命不想?想活命就少說廢話!你趙府正門以外,可有小門?’” “趙獻琛見我麵色焦急,不似作偽,這才囁嚅道:‘後院西側有一個小門,專供下人進出。’” “我說:‘好,你領大家從那裡退出去。’” “又對林舸他們三人道:‘我們自正門沖將出去,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說罷我們四人一齊掣出劍來,便要取下門閂,沖出門去。” “卻聽後麵又是‘哄’的一聲喊,隱隱約約便聽有人在喊‘殺人了!殺人了!’” “我心中一驚,對林舸他們三人道:‘糟了,對頭早已計較妥當,後麵定也埋伏了厲害人物,你們三人速去支援,我在這裡斷後。’” “林舸他們自然不肯,我便擺出舵主架子,厲聲喝罵,他們這才去了。” “正門外扔進一顆人心後便毫無動靜,我怕他們又繞至後門,心想隻有拖延時間,好讓林舸他們突圍,便哈哈大笑道:‘爾等歹人,在門外濫殺無辜,算得什麼好漢?有本事進得門來,來和你爺爺大戰三百回合!’” “便聽門外‘哼’了一聲,門‘砰、砰、砰’地連撞了四五下,門閂‘喀拉’一聲斷裂,府門大開,走進一個麵目陰沉之人,手裡提著一個血流滿麵的門丁,原來他竟然用這人當做撞門錘,將門閂撞斷。” “進來之後,他便將這半死的門丁提起,一把扔在照壁之上,那人登時腦漿迸裂,死於地下。” “各位,在下自認不是膽小之輩,可是見到這般殘酷兇惡的行徑,也不禁心中狂跳。又見進來的那人身著黑衣,正是前一日和我們大戰的兇徒之一,後麵跟進的那人卻身穿一件灰褐布衣,麵目包得極為嚴實,隻留雙目在外,炯炯有神。” “那黑衣人尖聲喝道:‘剛才出言挑戰的,可是閣下麼?’一聽聲音,就知他便是那位聞副頭領。” “我大聲道:‘不錯,我們兄弟四人蒙各位抬愛,邀至貴府一敘,此恩此德,正當銜環以報。’” “那人嘎嘎怪笑,道:‘沒想到閣下竟然還能逃脫,了不起!閣下想下手指點,自無不可,隻怕你身手平平,未必如願罷。’” “我掣劍在手,大喝一聲:‘廢話少說,看劍!’一招‘電光石火’,刺了出去。” “他不意我劍去如此之快,身形一矮才堪堪躲過,反手一掌切我手腕列缺穴。我急變招‘雲橫秦嶺’,長劍橫轉,他這一掌險些就自己切到劍鋒上去,連忙倒躍向後,口中喝道:‘好劍法!’” 堂上除嶽穆清、趙雲旗等寥寥數人之外,人人都知冷知遙的劍法在劍派之中不過中上而已,難算十分高明。此時那聞副頭領贊他劍法,自然人人增光,不自禁地都麵露微笑。 冷知遙又道:“這樣你來我往幾個回合,他始終不能得手。” “那灰衣人重重地‘哼’了一聲。就這麼一聲,我已聽出這人便是乙醜。” “還來不及轉念,那乙醜腿不抬足不動,不知怎麼的,忽然到了我麵前,按住了我肩部肩井穴,我霎時間一動也不能動。接著對方內力洶湧襲來,我全身劇痛脫力,摔在地下。” “那聞副頭領想要取我性命,灰衣人卻道:‘不要理他,我們走罷。’聞副頭領不敢違拗,便隨著他向裡走去。” 眾人聞言均感震驚。 一則驚那乙醜身上絕藝,要知冷知遙雖不算什麼頂尖人物,但終究也是個成名好手,幾位堂主若與他當真動手,料也無法在三招兩式之間就將他製住,可冷知遙在這乙醜麵前,竟然毫無還手之力。 二則驚那乙醜心意難測,以冷知遙先前所說,似乎那人倒是在暗中相助,可此時上來便將冷知遙製服,毫無相讓之意,然則又不許那聞副頭領痛下殺手,真真假假,難以分辨。 冷知遙又道:“我躺在地上,聽裡麵刀劍叮叮當當,不時夾雜著慘呼和倒地的聲音,料想對方已大開殺戒,又急又怒,可是身上氣血如沸,四肢軟麻,全然提不起力氣來。” “我勉力收攝心神,在丹田聚起一絲真氣,仗著這一絲力氣,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提劍向內走去。” 陳長空雙掌一擊,大聲贊道:“不計生死,任俠敢為,冷師弟所作所為,無愧我俠義道本色。” “小弟那時隻是見不得惡人荼毒無辜,蠻勁發作而已,任俠敢為什麼的,小弟卻實在受之有愧。” 冷知遙搖頭一嘆,接著又道:“我向裡慢慢走去,一路上都見趙府下人倒斃路邊,心中更增憤怒。” “待走到內堂門口,我見林舸臥在地下,已與另一名黑衣人刀劍互刺,同歸於盡。” “我悲憤已極,渾身陡然生出一股力氣,大踏步走進堂內。” “但見堂中屍橫遍地,連我醉仙樓兩名弟子也身被多創,死在其中。” “隻餘九人或坐或立,坐著的是趙獻琛與他的妻妾兒子,他那小妾抱著一個幼童,這雲旗小郎君則抱著他母親。這幾人都是麵露恐懼,瑟瑟發抖。” “聞副頭領和另兩名黑衣人便站在他們麵前,那灰衣人乙醜雙手抱胸,立得稍遠。” 冷知遙邊說邊指了指江瑤枝與趙雲旗,示意眾人這兩人便是趙獻琛的妻兒。 “我提著劍走到趙獻琛他們五人麵前,轉過身去,狠狠地盯著對頭。” “那聞副頭領沒料到我竟然還能回轉,不禁冷笑道:‘如閣下這般不自量力之人,在下生平未見。’” “我當時氣息不暢,提劍擺了個姿勢,手卻兀自抖個不停。可是見趙府上下無辜受難,幾位朝夕相處的弟子也命喪歹人之手,心中又悲又怒,橫下一條心,大聲說:‘幾位依恃武力,濫殺無辜,此間雖無人能製,但舉頭三尺有神明,將來因果循環,必有報應。’” “聞副頭領哈哈大笑,上來奪我兵刃,我勉力變招,但畢竟手中無力,一招便給他奪去了長劍。他左手劍光圈轉,在我大腿上深深劃了一劍,右手成掌在我胸口重重一擊。” “我身被兩創,摔在一邊,再也掙紮不起來了。” “那聞副頭領嘿嘿冷笑,轉過頭去,突然將趙獻琛那小妾從地上拉了起來,揪在身前。” “那小妾拚命尖叫,小娃娃則是沒命的哭,趙獻琛撲上去想拉回他們二人,卻被兩個黑衣人用刀逼著,隻能退了回去。” “聞副頭領問趙雲旗道:‘昨晚上你到底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到這時候,還不肯說?’” “那趙獻琛拉著趙雲旗的手,哭天搶地地道:‘我兒,你昨夜到底做什麼去了?啊……怎麼惹來這一幫子煞星啊……’” “雲旗小郎君慘白著臉說:‘我就在劉氏櫃坊博戲耍錢,沒去別的地方。’” “聞副頭領哼了一聲,忽然一劍從那小嬰孩的腹部刺入,劍尖又血淋淋地從那小妾的背後鉆出,竟然一劍殺了兩人。” 冷知遙話音未落,趙雲旗跪在地下放聲大哭:“小娘!……小弟!……是我對不住你們!嗚哇……” 其實李玉娘這一房平日對他頗有些陰陽怪氣,關係難算融洽,但終究是相處久了,一念及這母子慘死的情狀,趙雲旗內心之痛悼,已經無法用言語表達,隻能放聲大哭。 眾人聽到此處,都是連連搖頭嘆息。陳長空一張黑臉愈加黢黑,咬牙切齒地道:“如此殘殺婦孺,這宮苑宗胸中長的,都是狼心狗肺不成?!” 冷知遙待眾人議論稍歇,才繼續道:“聞副頭領一劍殺了兩母子,趙獻琛便跟瘋了一樣,從地上竄起來,撲向那聞副頭領。” “可他一介平民,哪裡製得住宮苑宗高手呢?反而被聞副頭領扭住腕子,橫劍頸上,一下都動彈不得了。” “聞副頭領便問趙雲旗:‘小子,你若再不說實話,我就一劍殺了你爹,再一劍殺了你娘,你想不想嘗嘗這個滋味?’” 趙雲旗此時趴在地下,哭得死去活來,在場諸人設身處地,想趙雲旗一個弱質少年在這等逼迫之下,心情之煎熬可想而知,不由地向他投去同情的目光。 冷知遙道:“哎,我當時隻想大聲與他說:‘你若抵死不說,你們三人或還尚有一線生機;你若將真相都說了出來,那可真是死無葬身之地了。’” “可是那聞副頭領一掌打得我胸口氣血翻湧,話是一句也說不出口。於是便聽這孩子將前夜修武館那一場大戰,斷斷續續說了出來。” “那聞副頭領聽罷,說:‘那年輕人……大家都叫他廣陵王?你親眼所見,親耳所聽?’這孩子嗚咽著點了點頭。” “那聞副頭領呆了呆,與另兩名黑衣人對視一眼,喃喃地道:‘原來如此。’一劍割在趙獻琛的頸上,將他殺了。這孩子的母親慘叫一聲,當場便暈了過去。” 堂上諸人均是一凜,轉頭相視,都是憐憫搖頭。 冷知遙嘆道:“我那時全身無力,別說想要救人,便是自己這條性命,也是預備扔在那裡的了。當下隻有長嘆一聲,別過頭去不看。” “便在那時,卻聽那乙醜忽然開口道:‘此事既然已經水落石出,那也不必再多傷人命了。女人孩子的性命,不妨留著。’” “那聞副頭領皺眉道:‘乙醜兄,這卻是你的不是了。兄弟聽說無影者行事果決,滴水不漏,怎的今天卻如此婆婆媽媽了?此事乾係極大,勢必斬草除根,怎能留此二人在外麵胡說?’” “乙醜點頭道:‘那也說的是。’身子忽然疾進疾退,聞副頭領‘撲通’一聲,倒在地下。” “他那一下身法之快,實在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我若不是一直盯著他們,定會以為乙醜一直站在原地,從來不曾動過。” “但我雙目一瞬不瞬的,眼睜睜看著他倏忽前進,舉手在聞副頭領喉頭一捏,倏忽便又退回原地。那聞副頭領一聲不吭,便倒下死去了。” “剩下兩個黑衣人大驚,拔刀並肩對向那灰衣人乙醜,顫聲道:‘你,你……’” “乙醜冷笑道:‘此事乾係極大,勢必斬草除根,你們兩個,還是自盡的好。’” “那兩人豈肯束手待死,舉刀向他撲去,那乙醜卻舉一雙肉掌去擋,隻聽‘當啷’數聲,鋼刀斷於地下,接著便見他一手一個,刁住對方手腕,也不見他如何發勁,就見那兩名黑衣人口中鮮血狂噴,癱倒在地,就此死了。” 曲默笑、陳長空、呂子孟等人大驚,互望一眼,齊聲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他們都知冷知遙坐鎮揚州多年,見識業已不凡,這灰衣人的輕功竟讓冷知遙評以“匪夷所思”這四個字,那可真是十分了不得了。 更讓人駭異的是,此人竟以肉掌力斷刀刃,又純以內勁震死兩名好手,這等功夫,便不說是空前絕後,恐怕也足以稱雄當世了。 冷知遙苦笑道:“我見這人手段猛惡,遠勝於那群黑衣人百倍,一時心中砰砰亂跳。” “那兩名黑衣人身上造詣,比起我來還要勝出一籌,可是那灰衣人乙醜殺之如碾螻蟻。” “我之前被他製住卻僥幸不死,自然是他手下留情。可是眼見他這番殺人滅口,怎能再留下我等的性命?” “幾個念頭還未轉完,卻見他哈哈大笑,轉身便走了。” “我癱軟在地下,過了許久才能掙紮著站起來,草草裹了腿上創口,回過頭去,見趙家孩子驚得麵無人色,哆嗦著無法動彈;他母親雖從昏暈中醒轉,眼神卻茫然無光,已經神誌不清。” “我想帶他二人離開,卻實在沒有力氣,可又唯恐那灰衣人去而復返,便熄了火燭,撿起一柄劍來,在黑暗中等候。” “伏擊原本殊不光明,可是我知道自己武功與那人相差太遠,再不使些法子,更加無法抵擋。” “好在等了許久,那人並未回轉,卻是易師弟尋我來了。” 易飛廉接過話頭,將其後事情略加闡述,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隨後便道:“我與冷師兄反復商量,覺得那灰衣人行事詭異,不可以常理猜度。” “想他原本也是為了高將軍之事來到揚州,現下又知道救出高將軍的有我們瑯琊劍派在內,不知他會不會來與我們為難?” “他自己武功已是奇高,倘若再約些幫手前來,實在是個勁敵。” “因此我們不敢耽擱,一起上山,前來報信。其後須當如何,還要請掌門人示下。” 大堂之中鴉雀無聲,人人的目光都向穀聽潮射去,不知這位聲名顯赫的武林耆宿,在這等棘手之事麵前,會如何處置應對。 卻見他揚聲道:“知遙,那灰衣人乙醜形容身量如何?” 冷知遙道:“那灰衣人始終灰布包頭,隻見其目,不見其麵。身量麼,比常人要高大一些。” 穀聽潮輕輕嘆氣,淡淡地道:“宓師弟,你幾度深深呼吸,想是心有所感。不知你意下如何?” 宓延釗臉上一紅,忙躬身道:“掌門師兄明察秋毫。冷師侄適才敘事之時,我心中已有所猜度。” “那灰衣人暗中助我瑯琊劍派子弟脫困,又饒過冷師侄不殺。醉仙樓三名弟子殉難,我料想多半並不是他下的手——想他武功如此了得,豈屑以兵刃殺人?” “武功高強,行事乖僻,卻又對我派獨加青眼,這便讓我不得不想起一人。掌門師兄,你看我猜得對麼?” 堂上眾人聽得雲裡霧裡,一齊轉頭去看穀聽潮。卻見他臉現悲憫之色,抬頭想了半晌,垂眉搖頭道:“不是此人……但願不是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