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是非(1 / 1)

四方劫 穀樾1985 6620 字 2024-03-20

易飛廉見飛龍幫眾人散去,從囊中取出些銅錢,塞在彭掌櫃手裡,好言撫慰了一番,這才出了酒肆。   雲關道人已慢慢踱回,見易飛廉出來,止步點頭道:“易四俠,不料時隔兩月,你我竟還能在此相聚。”   易飛廉拱手道:“不錯,初識道長,便是刀兵相見,血染拂塵;不料再見之時,依舊是劍拔弩張,人命歸天。”   雲關道人臉上依舊木如僵屍,眼中卻隱隱浮起一絲笑意:“易四俠以大義見責,貧道心領了。惜乎貧道乃是個金命,命中注定多有殺伐,更何況王爺大事不能壞在貧道手中,這幾張嘴,還是永遠閉上的好。”   沉吟許久,忽道:“四俠不在瑯琊山隨喜,卻忽的來到此地,不知所為何事?”   易飛廉思忖片刻才道:“此事,在下卻要告罪了。當日廣陵王囑咐我不可泄露揚州之事,隻是其後又有奇遇,不得不向我師如實相告。”   他便將宮苑宗江都滅門之事約略說了,末了又道:“我師後來切切囑咐,說塞北異客是否重現江湖倒不要緊,要緊的是這廣陵王乃難得人物,他既將高將軍收入羽翼,想來是暗藏重振朝綱的雄心。”   “因此,他派我前來長安打聽消息,若是有我瑯琊劍派所能臂助之處,我等必當盡心竭力。”   其實穀聽潮的原話是:你且前去長安城打探消息,若那廣陵王果真是心懷社稷、德行深厚的有道藩王,爾當竭力與之交結,瑯琊劍派但有可助力處,亦當全力以赴。   但若他搜羅四方豪傑隻是為了爭權奪位,卻無心治國安民,那你便當速速離京,將來也不必與他有半分瓜葛。   但當著雲關道人的麵,自然不能將後一半話說出來。   豈料雲關道人聽到塞北異客亦出現在揚州,臉上雖仍一片木然,眼中卻忽的現出奇怪的神情,這神情喜怒難辨,隔著三尺遠,易飛廉甚至能感到那道人身上在微微發抖。   易飛廉忽然猛省,失聲道:“道長,你的臉……”   雲關道人猛地轉過頭來,眼中異光閃爍:“不錯,易四俠,你猜到了,是不是?”他伸手在雙頰一按,著手處毫無凹陷,便如按在兩塊木板之上。   易飛廉點頭道:“塞北異客出道之時,道長已是崆峒派的壯年好手,想必與他照過麵。”   “豈止是照過麵而已,貧道與塞北異客交手過兩次。”雲關道人幽幽一嘆,陷入了沉思。   易飛廉等了半晌,不見雲關道人說話,忍不住問道:“道長?”   雲關道人恍然回神,自失一笑道:“啊,貧道失禮了。方才想到塞北異客當年豐姿,不禁有些出神。”   易飛廉聽他口氣之中,似乎並不十分憤恨對方,反而隱隱含有贊賞之意,便追問道:“當年……發生了什麼事,道長可願談談?”   雲關道人緩緩地道:“十二年前,塞北異客履足崆峒山,下戰帖要找本派第一高手比武。”   “當時本派第一高手乃是貧道師兄雲天,他接了戰書之後,隻皺了皺眉,命座下弟子加強防範,不許外人隨意進入,也不許本派中人出門挑釁。”   “貧道那時年方盛壯,氣血方剛,不肯領掌門師兄法旨,偷出戰書,與那塞北異客約戰於崆峒山下。”   “嘿,貧道那時自以為橫行西北,天下罕有敵手,可是一交上手,隻覺對方武功之博大精深,實在是世所罕見。貧道竭力支撐,在第十七招上,被他一掌打在胸口。”   “他向貧道索取一項武功,可是無論貧道演示崆峒派的腿法、拳法、劍法還是拂塵技法,他都能完整無誤地將全套技法復現出來,且其精妙猶在我之上。”   “按照他的規矩,貧道既無法傳他一套新的武功,臉上便須用朱筆寫下字來,於是貧道左臉頰上便留下了‘一十七招內敗於塞北異客’這十一個紅字。”   “貧道以布覆麵,含屈忍辱,返回山中。掌門師兄見了,既未責怪,也不安慰,隻是安排貧道住在離道觀兩三裡地外,免得本派中人見了,多生事端。”   “我那時一心報仇,於是日夜修行。”   “又五年後,自覺武功精進,遠超當時,又照見銅鏡之中,我左臉上字跡已然模糊不清。”   “我唯恐那字跡盡失,失了報仇的意義,便擅自下山,遠赴塞外飛流穀,去找那塞北異客再行比試。說來,那大約是七年以前的事了。”   “豈料等我趕到飛流穀,塞北異客舊居之處居然早已人去樓空。”   “老道也是個性子執拗的,便在潢水之濱來回折返,逢人便問他的下落。許是上天垂憐,三個月後,竟真讓老道找到了他。”   “當時,老道在門外叫罵了三日,他方才開門來見,還問我是何來意。我指著左邊臉頰,咬牙切齒地道:‘貧道來此為它報仇。’”   “我瞧他模樣,似乎好一會兒才想起我是誰,接著便嘆了口氣道:‘在下當年定這個規矩,並非為了折辱天下英雄,隻是希望學盡天下武學,又唯恐眾位英雄藏私,這才出此下策。事到如今,我已知錯了。道長若是不忿,也在我左臉之上,寫下一行字來,以為回報。’”   “貧道在意的哪裡隻是臉上這幾個字?我這五年來勤學苦練,為的就是和他再戰一場,親手了卻這一敗之辱,於是堅持要與他公平比試。”   “他想了想道:‘那這樣罷,在下不用手足,立在當地,道長若能在十招之內打中在下,便算我輸,寫不寫字,自然是道長說了算;道長萬一失手,未在十招內打中在下,也不算道長輸了,還請道長知難而退,不可打擾在下清修,如此可好?’”   “貧道見他如此托大,心下頗為不忿,卻也暗暗歡喜,心想這折辱之仇今日可報,便道:‘立在當地不逃跑,那自然是好的,手足用與不用,全憑閣下自願,貧道可不占這個便宜。’”   “塞北異客點點頭道:‘當日我以此足上崆峒山,以此手寫辱人語,如今再見道長,自應廢棄不用,冀恕前愆。’”   “我心中大喜,暗想:老道有言在先,你還是要自廢武功,將來傳揚出去,也不算老道不守江湖規矩。微一拱手,手中拂塵陡然點出。”   “貧道苦心孤詣忍辱負重這許多年,為的就是這一刻,此時下手豈能容情,因此出手便是一招‘龍逐日’,拂塵倒轉,柄端疾刺對手前胸。”   “貧道自以為這一招出去,他若不出手格擋,便隻能後退躲閃,無論如何應對,都是犯了自己定下的規矩,便算輸了。”   “豈料塞北異客身子奇怪地向旁一扭,雙腳未曾離地,便避開了這一刺。”   “他下身不動,上身向旁扭曲的姿勢要說多怪便有多怪,但居然能在間不容發的一瞬間使將出來,我一時也愣了一愣。”   “不過老道也從未指望能一招內致勝,因此隻是一愣間,迅疾換招‘一字劈山’,拂塵自上向下打對手腰間。”   “塞北異客依然是立足不動,自腰經胯至股都向旁扭去,拂塵竟一路落空,直奔脛部。我想他立足不動,小腿以下是無論如何避不開了。”   “不料將中之時,對頭的上身又扭了回來,一頭頂在我的肩上。這一撞直撞得貧道半身酸麻,拂塵脫手飛出。”   “至此貧道已知一別以來,我自己的功夫固然是日益精進,對方的功力卻也是更為精湛,倘若放手對攻,隻怕要舊仇未報,又添新恨。”   “但如今塞北異客自縛手腳,貧道豈有退縮之理。當下長嘯一聲,撿起拂塵,接連攻出六招,一招快似一招,如疾風暴雨一般,卻均讓塞北異客在原地避了開去。”   “我見八招過後,竟然連塞北異客的一片衣角也沒有沾到,當時是又驚又怒,鼓足真氣,將塵尾獸毛激得根根豎起,忽以一招‘天女散花’,以散開的塵尾直罩對方前胸,同時一招‘大掃堂腿’,掃向對方下盤。”   “易四俠,倘若你是那塞北異客,可有辦法既不動手腳,又不被這兩招打到?”   易飛廉知道以雲關道人的內功修為,真氣激蕩之下,拂塵塵尾上附著的力隻怕不下於疾速揮舞的皮鞭,胸口膻中穴是為人身要穴,不可不避。   但若以鐵板橋之類的功夫避開拂塵,而下盤不能挪動,則必為其大掃堂腿掃中,上身既然趨避開去,也決然無法阻擋下盤這一招。   他低頭沉思半晌,搖頭道:“若按常理,決然不能。但那塞北異客隻怕不能以常理度之。”   雲關道人擊掌贊道:“貧道若有易四俠一半覺悟,便沒有後麵的事了。”   易飛廉道:“原來塞北異客果然避了開去。”   雲關道人嘆道:“豈止是避了開去而已。”   “老道上下兩路齊攻,卻見對方隻是微笑不動,當下心下微微納罕,卻也並不收招。”   “不料拂塵攻到對頭身前一寸處,獸毛仿佛受到狂風侵襲,根根往回飄舞;掃堂腿將要掃中對方脛骨之時,陡然仿佛踢中一座氣墻,貧道全副力氣都使在那一腳上,登時隻聽‘喀拉’一聲,右足骨折,人也被巨力撞出一丈之外。”   “易四俠,你我均是內修之人,知道真氣依體而生,離體而滅,這人憑空以真氣築起一座氣墻,這種事不要說見所未見,簡直可說是聞所未聞。”   “當時我腿上劇痛,心中更是如同死灰,刷地拔出一柄小刀,道:‘貧道仍是打你不過,三番兩次多受折辱,貧道無顏見天下英雄,這張臉也不用你來寫字,自己削去罷了。’說罷刷刷兩刀,將左右兩側的臉連皮帶肉斬掉了兩片。”   易飛廉聽他如此決絕,不禁悚然心驚。   雲關道人續道:“當時我臉上腳上均是劇痛,更加內火上湧,一時竟暈了過去。迷迷糊糊之間,隻覺對麵嘆了口氣,左右臉頰俱是一涼,疼痛卻減輕了許多。”   “待得我醒來,萬物空曠,寂靜無聲,已是晚間。”   “我一摸右足,折斷的關節已被接續;又摸了摸雙頰,但覺血流早止,但觸手堅硬,不知那人在我臉上塗了什麼止血的膏藥,此後竟與臉頰融為一體,再也去不掉了。”   “我勉強站起身來,借著月色向地上望去,但見地上寫著‘生死勝敗,何足一記;鴻蒙之下,皆是米粒’十六個字,勾畫縱橫,霸氣淋漓。”   “我站在原地,仔細看看這十六個字,回想起茫茫半生,號為修道,實無半分修道之人的超然,一心隻想武功出類拔萃,將來有一日能以崆峒掌門之名,號令群雄。”   “回頭看來,貧道這身武藝,比起那塞北異客來,實在是不值一哂。可他仍自覺渺小,相形之下,貧道這眼界心地,可忒也窄了。”   易飛廉默然良久,道:“這十六個字,雖是塞北異客所寫,其實卻是出自雲夢山先天觀的九煉真人。”說罷將穀聽潮所述塞北異客偷師先天無極炁,又誤殺九煉真人之事,約略說了一遍。   雲關道人聽了,隻是連連慨嘆。   易飛廉道:“按時間推算,道長去尋塞北異客晦氣之時,他已學成了先天無極炁,道長不敵,也是自然。”   “不過聽道長說來,這塞北異客自誤殺九煉真人之後,戾氣已是大減,竟有些隱世高人的味道,此番揚州滅門之事,隻怕並不是他做的。”   雲關道人嘆道:“是他也罷,不是他也罷。那人引宮苑宗滅趙家滿門,心地惡毒;反手誅殺宮苑宗諸人,行為詭異;不假外力而純以內勁殺人,功力淵深。”   “這等心地惡毒、行為詭異、功力淵深之人現於江湖,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恐怕是禍非福。不過事情已然如此,感嘆既是無用,恐懼也屬多餘,無非事來則應罷了。”   兩人相對慨嘆良久,易飛廉忽問道:“道長如今可還在廣陵王駕下?怎的今日不在長安城中,卻遠遠跑來此處?”   雲關道人道:“今日來此是方伯弘所約,方伯弘此人自視豪俠,曾多次命幫眾為難廣陵王府,貧道心想左右無事,為王爺打掃掉一些小小蟲豸,也是好的。不料卻是易四俠來解開了這道梁子,貧道這裡還要多謝了。”   易飛廉道:“道長不必客氣,不知廣陵王如今可在府上?易某還想前去拜訪。”   雲關道人沉吟道:“王爺自回京以來,一直在聖上和太子的病榻前侍候,奔波於大明宮與東宮之間,還未有暇返回府上。”   “按理便是四俠不說,貧道也要延請四俠到府一敘。隻是如今世事維艱,廣陵王府所在的城東北‘十六王宅’一帶,宦人多了不少,其中頗有些宮苑宗的耳目,未經王爺允許,貧道也不敢擅帶四俠入府。”   “這樣罷,四俠不是與那武中丞相熟麼?貧道先帶四俠去武中丞府上小住,待王爺回府之時,貧道再為四俠稟明。”   “王爺自那日見過四俠之後,一直念念不忘,如今四俠來京,定會想方設法與四俠見麵。”   易飛廉聞言大笑,喜形於色:“好好好。我那武兄性子直爽,雖是書生之身,卻有遊俠之心。此次遠來長安,我若不來與他廝見,回頭讓他知道了,定會數落我的不是。嘿,他鄉遇故知,當真快哉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