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戰禍(1 / 1)

四方劫 穀樾1985 7388 字 2024-03-20

陽春三月,乍暖還寒,因上遊冰雪初融,黃河水麵尚不算開闊,也因此少了些磅礴洶湧的氣勢,多了些水波粼粼的溫情。   河麵上一條渡船緩緩向西,逆流而行。船尾一名瘦小艄公正在掌舵,船首上立著一名高大老者,正凝神觀看艙中二人對弈。   未幾,其中那身穿青衣的青年搖頭一笑,將手中白子一丟:“邊角大龍被屠,回天乏力,不如推枰認負罷!曲師兄的棋力,比飛廉可是強出太多了。”   坐在他對麵的那個赤袍長者和氣地笑笑,接口道:“易師弟不要取笑師兄,師兄不過仗著先手優勢,僥幸得勝罷了。”   旁觀的高大老者背轉雙手,點評道:“默笑這可是過謙了,以老夫旁觀,飛廉雖布子果敢,屢有奇招,但終究不及默笑深謀遠慮,最終不敵,也在情理之中。”   赤袍長者拱手笑道:“宓師叔謬贊,默笑當之有愧。”   這小舟上的三人,乃是名震東南的瑯琊劍派五大堂主中的三個:天機堂堂主曲默笑、別惠堂堂主宓延釗和青雲堂堂主易飛廉。   瑯琊劍派向不出淮南、浙西、徐泗三道之地,此次三大堂主同赴北方,實為多年來絕無僅有之事。   這事情的根源,便在於朝廷的一次劇變。   本年元月,先皇駕崩,對於應由何人繼位,朝中暗起波瀾。最後太子李誦繼位為帝,權宦卻暗中指使神策軍圍攻長安,釀成驚天巨變。   好在當今攝政皇太子李純、左右金吾衛上將軍高崇文等勇於任事,指揮京城守軍成功抵抗住攻城的雄兵。   而青雲堂堂主易飛廉,也在其中立下汗馬功勞——他事先聯絡西北大派飛龍幫,在右飛鷹騎將軍酈定進的幫助下,率眾混入神策軍,在戰場最關鍵的決勝時刻,擒殺敵酋,保住了長安城。   長安一役獲勝之後,太子李純與易飛廉商議,將預備重建推思堂、恢復四方盟的計劃告知於他,並希望得到瑯琊劍派掌門穀聽潮的支持。這與易飛廉的期望不謀而合,當日便啟程趕回瑯琊劍派報信。   穀聽潮胸有宏圖,眼界廣闊,雖居江湖之遠,卻以保國安民為己任,如今皇帝、太子皆有中興社稷之雄心,他自然大喜過望。   隻是這事說來不巧,到他臨行之時,怪疾又發,全身顫抖無力,不要說下地行走,連抬手都頗為不易。原以為和往常一樣,兩三日後又能自愈,豈料此次病發尤為兇猛,竟然遷延了十日有餘。   這一來,派中人人勸他保重身體,都說太子隻是私下相邀,又不是降下詔書,晚去甚或不去,又有什麼相乾?   穀聽潮卻是不肯,又恐耽擱日久,朝中生變,於是口述一封信函,叫人工工整整地謄寫下來,又鄭而重之、反復斟酌,定下由宓延釗、曲默笑、易飛廉三人代己前往長安。   易飛廉與朝中人物相熟,自然非去不可,而宓延釗、曲默笑都曾參與過建中、興元年間平藩之戰,和朝中官將本有往來,此番入京覲見,也不致失了禮數。   此次西來,不比易飛廉上次赴京這般忐忑迫促,騎馬乘舟,都顯得十分從容。   這日在黃河之上,三人正談論弈道,卻見那艄公忽的將船靠近岸邊,苦著臉對三人說道:“三位客官,小老兒隻能送你們到此了。”   易飛廉聞言訝然,抬頭望望四周地形,問道:“船家,此地不是東渭渡呀?”   那艄公尷尬地笑了笑,臉上的皺紋都擠在了一處:“是,此處離渭水尚有七八十裡路途。不過三位要去長安,不必非要經渭水到東渭渡下船,從此地改走旱路,向南到華山山腳,沿華山一路向西,繞過潼關之後一樣可以到長安。”   宓延釗道:“船家,我知此去東渭渡路途遙遠,但看此地人煙稀少,我們下了船,也不知何處有逆旅,實在是不方便之極。何況好端端地,大家非要繞遠路做什麼?還請船家行個方便,我們絕不會少給渡錢的。”   說罷從包袱中拿出一個鼓鼓囊囊的錢袋子掂了掂,袋中“嘩啦”作響,裝的全是銅錢,總有兩三百文之多。   老艄公看得眼睛發直,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閉上眼搖了搖頭:“貴客給的渡錢當真不少,可小老兒隻怕有命拿,沒命花呀!”   曲默笑皺眉不悅道:“老丈,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怕我等是歹人,給了你的又再搶回來不成?”   那艄公連連擺手:“不敢不敢,小老兒撐了這麼些年的船,好人歹人倒還能分辨一二。看三位麵相,都是貴重之人,豈能貪圖小老兒這點錢財?”   “實是前麵正在打仗,這兵荒馬亂的,小老兒不敢去,勸各位貴客也是避著些為好。”   三人麵麵相覷,易飛廉起身問道:“打仗?打什麼仗?”   艄公道:“不瞞三位貴客,從此沿水路再向前行,便到河中府地界。”   “一個月前,北邊有個什麼節度使起兵造反,帶兵一路南下,朝廷也派兵前去迎戰。”   “如今兩軍正在河中府對峙,你來我往地打了十來天了。”   “歷來官家用兵,百姓遭殃,河中府的百姓能逃的都逃出來了,咱們船家,也沒有再往那兒走的。”   三人這才明白事情緣由,曲默笑道:“也罷,老丈既有難處,我們也不好相強,咱們就在這裡下船吧。”   眾人下得船來,曲默笑環顧四周,皺眉道:“此地偏僻,看來咱們隻有向西南去,一路看看有無村落集鎮,邊問邊走了。”   宓延釗道:“如此也好。”見易飛廉出神凝思,便問:“易師侄,你有什麼高見?”   易飛廉回神道:“宓師叔,曲師兄,在下確有一點淺見。”   “我想河中府百姓遭此劫難,咱們自號綠林俠義道,如今遇到大不平之事,卻繞道而走,不免心中有愧。”   “咱們不如仍是沿河向前,到河中府看看局勢。一來說不定可以幫上些忙,二來即便有些戰亂,終究河中府也是大府,找些車馬總也容易。”   曲默笑聽罷,兀自沉吟,宓延釗卻道:“咱們此來是奉掌門之命,與朝廷商議復興四方盟之事,雖說並不算十分緊迫,但掌門師兄對此事向來掛懷,隻盼早一日達成心願。如今我等已近長安,何必再去節外生枝?”   易飛廉正色道:“師叔,四方盟之初衷,便是拱衛社稷,遏製強藩,護佑黎民。如今四方盟重振有望,咱們卻繞叛軍而行,視難民蹈水火而不顧,隻怕不免有些南轅北轍罷?”   宓延釗撓頭道:“哎呀,易師侄所言,可也未免太過了些。咱們畢竟勢單力孤,便是去了,又能有什麼用處?”   易飛廉道:“師叔,咱們江湖中人,隻論當不當為,豈問有沒有用?”   正爭執間,河堤上遠遠走來幾人,觀其相貌,都是逃難的難民。   走在最前麵的是個形容質樸的中年漢子,滿麵塵灰之色,身上背著一個包裹。   他身後跟著一個婦人,麵目憔悴似有病容,手中還拉著一大一小兩個男孩,二人都睜著烏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著易飛廉等三人。   小的那個眼尖,看到易飛廉所負行囊突出一塊,看外形像是胡餅,不由眼睛放光,拉著母親的衣角,一疊聲地道:“阿娘,我餓……”   大的那個咽了口口水,卻不說話。   那婦人麵露為難之色,便去看那漢子。   那漢子捏了捏扁扁的褡褳,苦著臉道:“明娃兒,你再忍著些,到了前麵集鎮上,阿耶給你買餅吃。”   其實他也知道,以身上這點可憐的盤纏,這番安慰實不過是畫餅充饑罷了。   哪知話剛說完,麵前就伸來一手,手中拿著一疊胡餅。   那漢子是個樸實的莊稼漢,一個愣神才明白對麵的意思,慌忙擺手,訥訥地道:“這……使不得,使不得……太多了……”   易飛廉將胡餅一股腦兒塞到他手裡:“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小娃兒的肚皮餓不得,你隻管拿著便是。”   那漢子千恩萬謝地接過去,趕忙分給母子三人。   兩個娃兒各扯了一張餅,狼吞虎咽起來,幾乎要將手指都塞進嘴裡。   那婦人吃了兩口,臉上已是涕泗橫流,幾乎要跪倒下來,感謝貴人的大德。   易飛廉不忍見人落淚,也不肯受她跪拜,便拉著中年漢子走到一邊,問道:“勞駕,幾位從何而來?”   那中年漢子嘆口氣,啞著嗓子道:“我們是從河中府來的,三位要去哪裡?”   曲默笑問:“我們聽說河中府正在過兵,不知如今情勢如何,能去不能去?”   那中年漢子麵露驚惶之色,連連擺手:“去不得!去不得呀!我這婆娘身子骨不好,但凡若是能活命,我又何苦拖家帶口地往外跑?”   “如今那兒正打得熱鬧,城外像過了篦子,寸草不生,遍地都是死人。河中府的老百姓,能逃的都逃了,你們還去做什麼?”   易飛廉拱手道:“謝過老哥,不耽誤你趕路,這便請吧。”   那中年漢子又謝了他一番,這才招呼身後的婆娘和孩子趕緊走,走出老遠還回頭喊了一句:“河中府確實去不得,各位還是改道吧!”   易飛廉高聲道:“多謝老哥好意!”   轉頭對宓延釗、曲默笑道:“百姓無辜受難,背井離鄉,一至於斯。宓師叔、曲師兄,你們若執意要繞道,在下隻好獨身一人前去,咱們分頭行動,再到長安匯合。”   宓延釗與曲默笑對視一眼,宓延釗道:“咱們三人同來,怎好分路而行?曲師侄,本部雲峰閣以下,向以天機堂為尊,你說該怎麼辦?”   曲默笑嘆道:“易師弟所言,也是大道正理。既然師弟堅持,咱們便去一趟河中府,也不妨的。”   “隻不過咱們第一要務,還是早日趕到上都,不管有何大事,咱們在河中府都不能多耽,最多以兩日為限。兩位意下如何?”   宓延釗點頭稱是。   易飛廉道:“好,那便依曲師兄所言。我們如今在黃河之南,需向前至風陵渡,乘渡船過河北進,方能到達河中府。”   一路之上,三人不時看到三三兩兩向外逃難的百姓,將近風陵渡時,又有幾人渡過黃河,向南而來。易飛廉上前詳細問了,終於慢慢弄清了此地的形勢。   原來一個月前,夏綏銀節度使楊惠琳以“天子得位不正”為名,陡然發動叛亂,率所部兩萬兵馬南侵。   河中道猝不及防,連失慈、絳二州,被迫退守河中府。   河中府是由河中道進入京兆府的大門,河中府一旦失守,叛軍便可南渡黃河,叩擊潼關,威逼長安。   河中節度使鄭元不敢怠慢,收攏殘軍,像釘子一樣死死紮在河中府,再也不肯退卻半步。   另一方麵,朝廷聞訊之後,極為震怒,立刻征調右神策軍三萬,命高崇文為招討軍行營節度使(注:臨時職務,相當於討逆軍最高長官),俱文珍為觀軍容使(注:相當於監軍),前往平叛。   大軍開到之時,河中府本已告破,叛軍與河中軍已在城內展開激烈的巷戰,神策軍立刻實施反包圍和反突擊,叛軍不敵,被迫退出城外十裡安營,但仍不肯就此退卻。   如今兩軍已經對峙兩晝夜,隨時可能爆發更激烈的戰鬥。   曲默笑得知消息,問道:“易師弟,去年你在淮西道上救的那官兒,他身上攜著推思堂豹符,要尋找的是否就是這位高將軍?”   易飛廉點頭道:“曲師兄好記心,正是此人。”   宓延釗恍然道:“那就是說,朝廷想要這位高將軍統領推思堂?”   易飛廉道:“想來不錯。”   宓延釗好奇心起,問道:“易師侄,你與這位高將軍照過麵,不知他練的是哪派的功夫,身手如何?”   易飛廉回憶道:“這位高將軍老當益壯,身手不算十分了得,但攻守間也頗有法度,看他使刀使劍的本事,當是在軍中練的,卻不是在武林門派中學的。”   宓延釗聞言驚詫,旋即怫然道:“身手不十分了得,卻怎麼做推思堂執符使?又怎可統領四方盟?當真兒戲!”   易飛廉不以為然地道:“那高將軍指揮若定用兵如神,昔年曾以三千甲士破三萬吐蕃軍,近日又以兩萬金吾衛在長安城下阻住十五萬神策軍,如此將才,統領整支神策軍也是綽綽有餘,如何卻做不了推思堂執符使?”   曲默笑搖頭道:“易師弟,這你卻有所不知了。”   “推思堂雖然隸籍神策,卻又高於神策。昔日有語‘推思一堂,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萬軍之王’,推思堂中人,無一不是名門大派出身,成名的高手。倘若執符使沒有一手鎮得住場的功夫,如何能夠約束人心,讓眾多高手甘受驅使,為馬前卒?”   易飛廉道:“歷來推思堂執符使都由朝廷任命,難道那些人都是些武林高手?”   曲默笑道:“那是自然。”   “推思堂第一任執符使李光瓚將軍,原乃少林信嚴法師的座下弟子,後來還俗跟了汾陽王,是汾陽王座下第一高手,一手偏花七星拳和少林彈腿使得出神入化。”   “第二任執符使白誌貞,雖然品行惡劣,飛揚跋扈,但卻也是崆峒派俗家弟子,與崆峒派先掌門靈霄道長以師兄弟相稱。”   “第三任執符使西平郡王李晟將軍,雖是軍旅中人,卻也與六合門前任掌門萬鬆濤有師徒之名,又得陸家堡前堡主陸歸林老前輩指點,善使六合拳法、六合刀法與天元掌。”   “此三人內有皇家任命,外有名門正派撐腰,論身手也至少及得上二流高手,以此坐鎮推思堂,方才能夠服眾。”   宓延釗接口道:“不錯,武林中人最重身份實力,你若有大派撐腰,功夫又好,同道們買你幾分麵子,自會前來投效。”   “你既非名門出身,自己又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業藝,誰肯為你效力?就因為你是個什麼勞什子的將軍?”   “武林中成名高手,要謀條生路又有何難,卻來稀罕你這一口官家飯?”   易飛廉於舊事所知,遠不及宓延釗和曲默笑為多,當下也無法置辯,隻得道:“我們且去看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