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一日,長安舉城歡慶。 誰也沒有想到,神策之亂來得如此猛烈,卻也平息得如此迅速。 城中對二十年前戰亂尚有餘悸的百姓們,拖家帶口地從未被包圍的城東通化、春明、延興三座城門逃出去,走到半途上便聽到了叛亂平息的消息,又歡天喜地地跑了回來。 高崇文率兩萬金吾衛兩晝夜內平定十五萬神策軍叛亂的豐功偉績不脛而走,越傳越神。 到得後來,每一個從未親眼見過金光門鏖戰的人,都繪聲繪色地描述高將軍如何祭起法術召喚天兵天將,用一道白光斬殺楊誌廉、第五守亮兩名叛臣的故事,每一個聽到這個故事的人,也都深信不疑——畢竟楊誌廉和第五守亮的首級,還都在金光門上掛著呢。 不像百姓們想得那麼簡單,在朝廷看來,盡管首腦伏誅,但十餘萬神策軍的巨大壓迫仍然存在。 好在大明宮中傳出的聖旨極為寬宏,赦免了除首犯楊誌廉、第五守亮外諸將的罪過,命其各領原職,整軍回營。 諸將原來對楊、第五二人隻是曲意逢迎,不過懾於其威勢,才被裹挾而來,如今風向已變,誰敢有所異議?當下都收拾殘兵,各回防地駐紮。 神策之圍既解,百官中除了個別心眼狹窄的嫉妒高崇文一出山便得個大功勞之外,倒也是人人安泰。 這一日聖旨傳來,召百官在承慶殿中慶功,群臣聞訊之下,無不歡喜相約,同上殿來。 武元衡是禦史臺長官,軍事與他無關,但這幾日來他牢牢盯著軍需物資,戶部、兵部但有糧秣裝備供應不到位的,少不得吃到他的彈章。如今大功告成,這才放下一樁心事,整冠束帶,辭別老仆,打算出門上殿。 才一開門,便見門外立著一人,笑吟吟地看著自己。 “易賢弟!”武元衡驚喜莫名,“你怎的還在城裡?” 上年臘月,吐突承璀來武宅請走易飛廉,易飛廉臨走之時,倒是對老仆交代了幾句,隻可惜那老仆耳聾眼花,記性又差,待到武元衡回宅時問易飛廉下落,那老仆顛來倒去地胡說一通,把他聽得是莫名其妙。 武元衡回頭細想,隻當是自己那幾日在各處聯絡官員,冷落了易飛廉,故而這位易賢弟不耐冷清,不辭而別,於是隻有一陣喟嘆,也便罷了。 不料如今易飛廉又像變戲法一般,出現在自己麵前。 易飛廉笑道:“小弟這幾日雖不在長安城裡,卻也相去不遠。不過今日卻是真的要回瑯琊山去了,故而特來辭別兄長。” 武元衡還當他這幾日在長安左近遊歷,也不覺有異,隻道:“賢弟要走,愚兄怎能不送?隻是眼下十分不巧,恰逢聖上傳百官上殿,愚兄脫不開身。” “這樣罷,還請賢弟在寒舍小住一日,愚兄晚間回來,與賢弟暢飲一番,明日再送賢弟出城,你看可好?” 易飛廉擺手道:“兄長一番好意,小弟心領了。隻是小弟受太子所托,有要事在身,不敢耽擱。” 武元衡奇道:“賢弟,你與太子也照過麵了?” 易飛廉道:“是,前幾日,小弟幫太子辦了幾件事。” “如今前事暫且告一段落,太子又對我說,魏博、成德、盧龍、淄青、淮西五大藩鎮膠固日久,早成朝廷心腹大患。” “陛下本有混一宇內之誌,如今宦官的阻力也已大減,重建推思堂、修復四方盟的計劃,已可慢慢著手去做了。” “不過要想修復故盟,朝廷隻是一麵,另一麵也需要江湖門派的鼎力相助。” “太子說,如今江湖中,顧念舊誼、熱心國事又威望尊崇的前輩高人所剩無多,家師便算是一個,欲振興四方盟,非要爭取他老人家的首肯不可。因此要小弟回去稟報家師,邀他來長安一敘。” 他性情曠達,不喜吹噓,因而將擒殺賊首這等大功勞也是隱去不提。 武元衡聽罷,又驚又喜:“當真如此?愚兄與賢弟結緣,正是因推思堂豹符而起,如今此事有了進展,那麼大夥兒一番氣力,可算沒有白費。” 易飛廉道:“話雖如此,但太子再三叮囑,如今朝中形勢依然復雜,此事須慎之又慎,不可操之過急。” 兩人又敘了一陣,武元衡再三堅持要易飛廉多留一日,奈何易飛廉去意堅決,終究隻得依依惜別。 也便是這麼耽擱了一會兒,待武元衡急急忙忙趕到承慶殿時,隻聽殿中觥籌交錯,慶功宴已經開始。 武元衡匆匆從側門進,見殿中數排長桌,百官分列左右,每張案上皆是擺滿了佳肴,那焦黃的是炙羊腿,白嫩的是切鱠,盤中高高堆起、奶香四溢的是酥山,碗中玲瓏剔透、熱氣騰騰的是五般餛飩。時值冬令,果蔬甚乏,但看那幾上,仍是擺滿了蜜棗、波斯棗、柑橘、柿餅…… 整個大殿之內,麵香、肉香、果香、乳香與大蒜、胡椒、芫荽等佐料香氣混在一起,令人一嗅便難免食指大動。 武元衡與杜佑、趙宗儒等頗為要好,私下相聚之時,並不以地位尊卑為念。但慶功宴上,官員各按官職、品級就坐,不宜越級,他便弓著腰快步來到禦史臺所在的案幾邊,一掀官袍,跪坐下來。 坐在武元衡身邊的是監察禦史裴度。裴度是貞元五年進士,河東聞喜人,比武元衡年少八歲。他出自大名鼎鼎的河東裴氏,家世顯赫,但性詼諧,喜玩笑,交友不以門第官位為念,與武元衡相處極好。 此刻他見武元衡來遲,不由抿嘴一笑,輕聲道:“伯蒼兄,日日朝參都數你到得早,今日來赴宴席,卻數你到得最晚。想來伯蒼兄,定是個命裡缺金的。” 武元衡一愕,問:“此話怎講?” 裴度笑道:“命裡缺金,故而是個窮命,壞事來得早,好事輪不到喲。” 武元衡聽罷,輕輕一笑,也不加以爭辯,但往殿上主座一瞧,卻不禁皺了眉頭:“聖上怎的不在?” 正思索間,殿外輕柔的腳步聲響起,一名宦官領著侍從跨進殿來,清清嗓子,大聲道:“聖旨到!” 武元衡識得那宦官是內府局令梁守謙,為內侍省六府之一內府局的首腦,但此人不是傳旨宦官,如何會在此時入殿宣旨,不由略覺驚異。 未及細思,卻聽太子李純從席後轉出跪下,高聲道:“臣李純攜百官恭聆聖諭!”百官聽了,齊齊上前,在李純身後黑壓壓地跪了一片。 梁守謙雙手展開聖旨,麵無表情地念道: “朕承九聖之烈,荷萬邦之重。顧以寡德,涉道未明,虔恭畏懼,不克祗荷。” “常恐上墜祖宗之訓,下貽卿士之憂,夙夜祗勤,如臨淵穀。而積疢未復,至於經時。怡神保和,嘗所不暇。” “永惟四方之大,萬物之殷,不躬不親,慮有曠廢。加以山陵有日,霖潦逾旬,是用儆於朕心,思答天戒。” “其軍國政事,宜權令皇太子純勾當,百辟群後,中外庶僚,悉心輔翼,同厎於理。宣布朕意,鹹所知聞。” 皇家詔書文辭艱深,但中心意思頗為簡單,就是說皇上身體不好,考慮到天下政務繁重不能曠廢,故命皇太子李純攝政監國,令諸臣工盡心輔佐。 李純長身跪著,仿佛呆了一呆,梁守謙輕聲提醒道:“太子殿下,謝恩吧。” 李純才回過神來,高聲道:“臣,謝恩!” 梁守謙宣罷聖諭,站到一邊。 李純站起身來,接受百官朝賀,承慶殿中頓時一片喧鬧。 李純示意眾人噤聲,道:“眾卿且請安坐,孤王有幾句話要說。” 眾人見他鄭重,都歸坐靜聽。 “第一件事,孤王這幾日在抵抗亂兵的前線,竟然不知道陛下龍體欠安,這是孤王的大不孝之罪。” “皇上雖不見責,更委我監國重任,孤王自己卻不能不審慎自問,孤王一會兒便去大明宮,向皇上問安請罪。” “第二個意思,神策之亂生於肘腋之間,其勢洶洶。天寶年間,安賊以二十萬眾,便傾我半壁河山,而今神策軍十五萬兵臨長安城下,卻未建尺寸之功,所不同者,實仰賴諸位朝廷柱石齊心協力,城中將士浴血奮戰。” “朝廷法度,有功則賞,有過則罰,方能激勵人心。” “待孤王向皇上請罪之後,便商議這行賞之事。” 百官聽罷,均覺攝政皇太子既盡人臣之力,又明人子之道,且念念不忘臣下的功勞,不禁欽服不已,一齊恭送攝政皇太子出殿。 皇帝、攝政皇太子雖都不在場,仍有杜佑為首的群相維持秩序,殿中宴席儀式走得有條不紊。半個時辰後,宴近尾聲,才聽宣旨宦官大踏步從殿門入。 人人都知皇帝與攝政皇太子要封賞群臣,無不心下大喜,又復忐忑不安。 此次傳旨宦官卻不是梁守謙,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而其身後又隨著多人,每人都恭恭敬敬地捧著數卷黃絹,看來所要加封的人著實不少。 傳旨宦官展開第一封黃絹,念道: “門下:左右金吾衛上將軍高崇文,為時生材,緯武成器,抱厥沈斷,確乎堅剛。” “自築壇受命,宜社租征,形義色以即戎,瀝忠誠而誓眾。” “令逾風行,勢輟電走,殲兇邪於未障,完危壁於將傾。” “敬服嘉命,宏宣壯猷,殿茲坤維,屏我王室。” “著加高崇文南平郡王爵,賞黃金百兩,絹兩千匹。” 宣罷,高崇文出班謝賞。 其後於戰事有功的文臣武將等,各自論功行賞。皇太子臨陣在前,於戰事中各人功勞心中有數,因而詔命一出,無人不服。 武元衡雖與戰事無直接關聯,卻也得詔命嘉獎,更擢升為正四品下戶部侍郎,一時感激涕零,連連叩首。 正自心情激蕩之時,卻聽那傳旨宦官抽出最後一封黃絹,大聲念道: “知內侍省事俱文珍,材雄德茂,榮耀寵光,忠孝武勇,可堪大用。著加俱文珍韓國公爵,賜開府儀同三司,賞金八十兩,絹一千五百匹。” “原左神策軍護軍中尉楊誌廉、右神策軍護軍中尉第五守亮,兇狡險惡,妄起刀兵,今已伏誅,著掖庭局博士吐突承璀、內府局令梁守謙實補其缺。” 武元衡心中大震,不由得抬起頭來。 隻見俱文珍施施然從百官之中越眾出列,大聲叩謝皇恩,臉上露出一副誌得意滿、傲視天下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