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如流水,轉眼到了元和三年正月(注:即公元808年)。 新皇登基已經三年有餘,但依舊是一般的日月輪轉,大唐天下與以往似乎也沒有什麼不同。這期間劍南西川節度使劉辟、鎮海軍節度使李錡先後起兵叛亂,分別被高崇文和王鍔率軍平定。 但五大強藩之一的淄青節度使李師古病逝,其胞弟李師道自任節度使留後,接著又正式總領淄青十二州軍政事務。五大強藩唇齒相依,進退與共,朝廷不敢輕易翻臉,隻得默許。 但無論山外的世界如何變化,對瑯琊山中的嶽穆清而言,都沒有什麼不同。這三年多來,他的世界,就隻是一座山而已。 “意在劍之先,力在劍之後,如封似閉,形不動而神動。”他喃喃地念著,將長劍緩緩橫在麵前,一個胡須絨絨、眉目疏朗的青年人出現在劍身之中。 他不禁微微失神。 這劍中的人是我麼? 那個滿臉稚嫩的少年是從什麼時候起消失不見的呢? 他的思緒陡然跳回那個悲喜莫辨的夜晚,師父與師兄弟們濟濟一堂,歡迎他與義兄趙雲旗拜入瑯琊劍派。 他依稀記得自己喝下第一口酒時嗆得滿臉通紅,引得大家哄笑的場景;而趙雲旗在那一夜酩酊大醉,抱著每一個人失聲痛哭。 再往前的事情,他覺得自己記不大清楚了——又或許是不願意記起來。 趙雲旗也不再提起揚州的舊事,嶽穆清從來沒敢問他,他是和自己一樣漸漸淡忘了,還是將心事藏得更深了呢? 過了許久,他深深地嘆了口氣,還劍入鞘,走出廳外。 日頭已漸漸西墜,在天邊染出一片紅霞,孤鶩穿梭其中,時不時發出清越的鳴叫,愈發襯得大地一片幽靜。 他自語道:“先回去用晚膳罷,姨娘該等急了。” 他大踏步回到住所,進了西首第三間偏房。一個五官清秀、眼神卻木訥空洞的中年女子正站在桌邊,機械地將三副碗筷放好。 嶽穆清急忙上前,口中道:“娘,我來幫你。” 那中年婦女將眼一輪,見是嶽穆清來了,木然的臉上顯出一絲歡喜,口吃道:“清,清兒,叫旗兒來,來吃飯。” 嶽穆清道:“阿兄和玉露師姐下山玩兒去了,多半不回來用晚膳了。” 中年婦女似是沒有聽見,重復道:“清兒,叫,叫旗兒吃飯。” 嶽穆清隻好又耐心地說了一遍。中年婦女這回聽清了,臉上忽然透出一絲詭笑來,仿佛是幼齡孩童趁父母不備而偷偷拿走了一顆糖果。 她笑了一陣,這才含糊地道:“和,和媳婦兒下山去了。” 嶽穆清不悅地皺眉更正道:“是玉露師姐,不是媳婦兒。” 中年婦女笑嗬嗬地強調:“是媳婦,是媳婦。” 嶽穆清撇撇嘴,沒有爭辯,隻是將盤中的肉片夾到婦女碗中,自己則就著菜蔬大口扒飯。 這中年婦女正是當年因滅門慘劇而發瘋的趙氏寡婦江瑤枝。 自被易飛廉等人救上瑯琊劍派之後,經過數年調養,她的神智漸復,但看起來總是有些呆傻。 先前之事她已盡數忘卻,一味隻是將趙雲旗和嶽穆清都認做兒子。 嶽穆清初時還刻意糾正,但無論如何總是不能令她改口,最後隻好自承其是,隨她以母子相稱。 兩人對坐用餐,嶽穆清極少言語,江瑤枝卻時不時問些古怪的問題,嶽穆清隻是含含混混答應過去。 用完晚餐,嶽穆清收去桌上碗筷,洗濯凈了,便跨出門去。 江瑤枝問:“清兒,回房歇息還,還是去練劍?” 嶽穆清答道:“去練劍。” 江瑤枝道:“哦,哦,去練劍。” 嶽穆清聽她語氣中頗有不舍之意,不覺心軟道:“娘,怎麼了?” 江瑤枝吃吃地道:“你們,你們不在,屋角上,跑老鼠。” 嶽穆清道:“娘,沒有老鼠的,阿兄和我找過好幾次了,沒有老鼠的。” 江瑤枝可憐巴巴地道:“有的,有的。” 嶽穆清嘆了口氣,返身道:“那我陪著你,就沒有老鼠了。” 江瑤枝連連點頭,眼神中放射出歡喜的神氣,答道:“是的,是的。” 嶽穆清去屋角梳妝盒裡拿出一把梳子,口中道:“娘,我給你梳梳頭發。” 江瑤枝趕忙坐好,一個勁地說:“好,好,清兒給娘梳頭發。” 嶽穆清拿起梳子梳了兩下,一根木齒忽然“哢”的一聲斷了下來,不禁“啊喲”了一聲。 江瑤枝循聲問道:“怎麼?” 嶽穆清搖頭道:“沒什麼,梳子壞了,趕明兒給娘再買一把。” 江瑤枝連連搖頭說:“不換,不換,旗兒和清兒買的。” 江瑤枝幾人從趙府逃出生天時可謂倉皇,自然是什麼應用物品都未帶在身邊。瑯琊山上男多女少,也沒有什麼女子常用的物事可以分配給她。 趙雲旗和嶽穆清深知江瑤枝愛乾凈、喜打扮,便攢了數月的體己錢,為她買了一個簡單的梳妝盒,配了幾樣首飾,江瑤枝見了,歡喜得不得了。幾年過去,有些東西不免變老變舊,她卻依然視作珍寶。 嶽穆清一時無語,便用斷齒的梳子繼續為她梳頭,江瑤枝輕輕瞇起眼睛,哼起了小調。 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麵忽然傳來嘻嘻哈哈的聲音。一個歡快滑稽的男子聲音道:“怎麼樣,有趣麼?嚇了你一大跳吧?”接著一個婉轉清脆的女聲便埋怨道:“你還說呢,下次再嚇唬我,我就不和你一起玩了!” 江瑤枝眼睛一亮,起身向外跑去,口中嘟噥道:“旗兒回來了。” 嶽穆清叫道:“娘,你慢一些!”也搶出門去。 門外夜幕降下,廊下一串燈籠已被點亮,在微風中搖曳生姿。借著燈光,嶽穆清看到兩人有說有笑,並肩走來。 左邊的男子比自己要高出半頭,眉眼靈動,神態誇張,正說得眉飛色舞,這是自己的義兄趙雲旗。 右邊那個側耳傾聽的女子卻是師姊朱玉露,青雲堂最美的花朵,眾星拱衛的明月。 四年的光陰細細雕琢了這個女孩,如今她飄揚的柳絲之下,光潔秀麗的臉龐已不復稚嫩,卻多了一絲嫵媚明艷的氣息,胸前蓓蕾初放,更襯托得身形婀娜。鳳眼微張,顧盼間波光流轉;檀口輕啟,笑盈盈似語非語。 嶽穆清不禁一呆,歡喜和憂傷的心潮在胸中交相沸騰,卻偏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江瑤枝喜道:“旗兒回來了,進來吃飯。” 嶽穆清在她身後扯了一下她的胳膊,低聲道:“阿娘,飯菜都吃光啦!” 江瑤枝一時有些無措,在原地紮煞著手,低聲嘟噥道:“是啊,怎麼吃光了呢,怎麼吃光了呢。” 朱玉露快步上來,扶住江瑤枝的另一邊胳膊,巧笑嫣然:“江夫人,我和雲旗師弟都用過晚膳啦,你就別操心了。外麵風大,我們進屋去吧。” 趙雲旗也笑著上來道:“是呢,娘,我們陪你進屋說話。” 江瑤枝咧著嘴笑道:“好,好。” 嶽穆清跟在二人身後,低聲問:“阿兄,你和玉露師姐去哪裡玩啦?今日你二人缺席午課,陳師伯大發了一通脾氣,說明日要罰你們倆了。” 他口中所說的陳師伯,乃是玄元堂堂主陳長空。 近年來易飛廉受穀聽潮所命,常代乃師外出聯絡江湖門派,他與陳長空私交甚好,每逢他不在時,青雲堂眾人的功課便由陳長空代授。陳長空為人嚴厲古板,絲毫不因青雲堂非己嫡係而有所放鬆,堂中人人畏之如虎。 朱玉露俏臉煞白,口吃道:“他,他不是該明日才來麼?” 嶽穆清道:“是啊,按日子該是明日才來,可陳師伯說他今日得空,便先過來看一看。” 朱玉露頓足道:“糟了糟了,師伯知道咱們故意逃課,痛罵一頓也還罷了,多半又要罰跪兩個時辰,非跪斷了膝蓋不可。師伯那個脾氣,又是出了名的軟硬不吃,這該怎麼辦才好?” 趙雲旗略一沉吟,撇嘴冷笑道:“哼,黑閻羅有什麼了不起,你們都這樣怕他?玉露,你莫要心急,今兒給你看的物事,正好用來糊弄那老家夥。” 朱玉露疑惑地問:“怎麼糊弄?” 趙雲旗在她耳邊輕語幾句。朱玉露秀眉輕輕蹙起:“這,這不太好吧?” 趙雲旗擺手道:“你怕什麼?那個老古板成日裡就知道傳劍練功,料他也沒見過這等新鮮玩意。” 嶽穆清不明其意,問道:“你們打的什麼啞謎?” 趙雲旗卻嬉笑道:“天機不可泄露,說了就不靈了,往後再告訴你。” 第二日一早,眾人正在演武廳內練劍,陳長空跨進門來,掃視一眼,黢黑的臉上煞氣翻滾,厲聲喝道:“陳學義何在?!” 易飛廉的大弟子李為善三年前因在望日問劍之會中拔得頭籌,被掌門擢拔入雲峰閣,不常留在堂中,青雲堂內便以二弟子陳學義為首。陳學義聽見陳長空問話,不敢怠慢,慌忙收劍上前,拱手恭敬道:“師伯早。” 陳長空並不回禮,隻是沉著臉喝道:“朱玉露和趙雲旗兩個,怎的又不來上早課?陳學義,你身為掌堂師兄,對待師弟師妹,豈可如此寬縱?” 陳學義見黑閻羅動了真怒,心中七上八下,隻得苦笑道:“回師伯的話,朱師妹和趙師弟身上似乎有些傷勢,無法前來練功,已經托嶽師弟向我告假,隻還沒來得及稟報師伯。” 陳長空哼道:“他二人怎麼傷了?怎的昨日卻不說起?”說罷將狐疑的目光投向嶽穆清。 嶽穆清不慣說謊,在陳長空目光逼視之下,一時間心跳如雷,吭哧半晌才答道:“他倆確是,確是傷了腳,都用紗布纏著,不能走路了。” 陳長空皺眉道:“是你親眼所見麼?” 嶽穆清連連點頭。 陳長空沉吟半晌道:“你帶我去看看。” 陳學義巴不得陳長空趕緊離開,忙道:“嶽師弟,陳師伯既然動問,你便帶陳師伯去看看。若是傷得不輕,還得延請滁州城內專治跌打損傷的郎中前來瞧瞧。” 嶽穆清不敢違拗,愁眉苦臉地道:“是,陳師伯請跟我來。” 青雲堂的弟子都聚居在一所三進的大院落之中,隻不過趙雲旗、嶽穆清住在第二進西首的第四間偏房,朱玉露卻住在第三進的東首。 嶽穆清進了院落,先將陳長空帶到趙雲旗屋外,叩門道:“雲旗師兄,雲旗師兄。” 趙雲旗在裡麵呻吟著問道:“誰,誰啊?” 其實他早聽出是嶽穆清的聲音,隻不過嶽穆清平日都叫他“阿兄”,此時既然稱他“雲旗師兄”,自是有旁人在側。他心思狡黠如狐,豈能辨不出此中分野,於是故意大聲呻吟起來。 嶽穆清道:“是我,穆清,陳師伯看你來了。” 趙雲旗哼哼道:“請,請進。” 陳嶽二人推門進了臥室,見趙雲旗果然躺在靠西麵的一張床上,左腳上纏著厚厚的紗布。 趙雲旗見是陳長空來了,連忙直起身子,可是直起一半,又“啊喲”怪叫著躺了下去。 陳長空見他果然有傷在身,神情略略釋然,抬手道:“不必拘禮,昨日午課沒見你,今日早課你又不來,我料想你定是身子有恙,便過來看看。好生躺著吧,這腿腳怎麼了?” 趙雲旗咧嘴道:“雲旗頑劣,不敢勞師伯操心。” “說來慚愧,昨日午間我與玉露師姐一起下山去買些零用之物,到了一個坡上,我看著並不甚高,便跳了下去,結果那野草覆蓋之處竟藏有許多深坑,我這一跳下去,便崴傷了腳,哎喲……”說著又呻吟起來。 陳長空問:“那麼玉露呢,她又受了什麼傷?” 趙雲旗道:“她見我受傷,趕忙過來相扶,一時情急,不小心也踩到坑裡,也將腳扭傷了。” “是麼?你二人都將腳扭傷了?”陳長空臉上又浮現出懷疑神色,問道,“你這腿腳,究竟傷得重不重,可請來大夫看過?” 趙雲旗強笑道:“沒有,我尋思這也就是個尋常扭傷,將養幾日,也便好了。” 陳長空皺眉道:“你們太也膽大,這筋骨之傷非同小可,若是傷了腳骨而不正位,將來可要落下殘疾。” 說罷將手伸在趙雲旗傷足上略一捏弄,趙雲旗倒抽冷氣道:“師伯,你,你下手輕些。” 陳長空皺眉道:“腳骨似乎並無大礙,隻是何以腳麵腫起這麼高?” 轉頭對嶽穆清道:“穆清,你將雲旗腳上的紗布解開。” 嶽穆清一驚,問道:“要、要解開紗布?” 陳長空怫然道:“那是當然。你沒聽他說麼?扭得這般厲害,卻未請過郎中,師伯練功多年,這點跌打損傷之癥,也將就能瞧一瞧。” 嶽穆清道:“是,師伯言之有理。”口中答著,手上卻不動,隻是拿眼瞧著趙雲旗。 趙雲旗哼哼唧唧地說:“師伯既然動問,穆清,你便幫我把紗布解下來。你下手可輕著些,別碰著傷處……”一邊瞇起眼睛,仿佛努力忍痛,眼中狡色倏然一閃。 嶽穆清心領神會,伸手緩緩解開紗布,見趙雲旗足踝之處高高腫起,皮膚晶瑩剔透,正是筋絡受損、膿液灌注之相,心中不禁暗暗吃驚。 原來他早起之時,見朱、趙二人腳上各自纏滿紗布,卻笑嘻嘻地躺在床上,以為二人不過是裝腔作勢,是以方才陳長空喝令解開紗布,他便不敢輕易動手。 可是眼前所見,趙雲旗的腳分明扭得不輕,他明知這其中或許有些古怪,仍不免擔心起來。 陳長空見狀,眉頭也微微皺起,觀察片刻,又在趙雲旗傷處輕輕捏弄,趙雲旗口中“噝噝”作響,似在咬牙忍痛。 過了一會兒,陳長空收回右手,沉吟道:“看來確是傷了筋絡,好在腳骨沒事。朱玉露呢,她人在何處,傷勢如何?” 趙雲旗忙道:“玉露師姐歇在自己房中,我娘在照顧她。女子閨房,師伯隻怕不便,不去也無妨。玉露的傷不及我的重,該是比我還要好得快些。” 陳長空這才放下心來,點頭道:“你考慮得倒也周全。”又略一沉吟,對嶽穆清道:“這樣罷,天機堂中有位馮曉師侄,她既是女子之身,又頗通些醫理。就辛苦你跑一趟,將此事報知曲堂主,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他自會派馮師侄前來為玉露診視。” 嶽穆清恭敬答道:“是。” 陳長空這才起身道:“雲旗,那你便好好養病,早日康復之後,還是需將功課補上。” 趙雲旗點頭道:“是,師伯。” 陳長空道:“我先去了。” 趙雲旗、嶽穆清齊聲道:“師侄恭送師伯。” 待陳長空走遠,趙雲旗冷笑一聲道:“康復康復,老子本來就很康復,卻偏偏不來補你的鳥課。” 嶽穆清疑惑道:“雲旗阿兄,你的腳到底……” 趙雲旗一下子跳到了地上,揮揮手道:“我沒事,好得很。” 嶽穆清鬆了口氣道:“原來你果真沒事,但你的腳為何腫得這樣厲害?” 趙雲旗嘿嘿一笑,卻不回答,隻道:“我去院子裡曬曬太陽,清弟,你去叫玉露出來,就說老閻王已經被我騙走,咱們可以高枕無憂了。” 嶽穆清說了聲好,轉身要走。趙雲旗忽然又道:“等等,我自己去叫,你去天機堂請馮師姐來瞧病。” 嶽穆清驚訝道:“既然沒事,怎麼又要去請馮師姐?” 趙雲旗眉峰一挑,嗤笑道:“清弟,你真是個木頭腦瓜。我們若不請來馮師姐,回頭黑閻羅若問起笑麵佛,豈不是立馬穿幫?叫馮師姐來看看嘛,諒她也看不出什麼花樣,就算當真看出些什麼,咱們師兄弟們私下裡還不好商量?” 嶽穆清忍不住又問:“阿兄,你們的腳到底……” 趙雲旗擺手道:“快去快去,等此事一了,我再告訴你其中關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