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雲峰閣上待滿兩個月之後,四名新弟子又回到了抱樸院。 期間再未發生什麼值得記錄的大事。嶽穆清回了一次青雲堂,見到易飛廉,兩人都很歡喜。易飛廉問他這段時間的見聞時,嶽穆清想起穀聽潮曾叮囑過,與掌門鉆研歸雲劍法之事不可對任何人言,因此他也將這最重要之事略過,隻是談了談自己在劍術上的一些進展。 易飛廉聽他在正宗瑯琊劍法上似乎沒有多少進步,那些奇招倒是愈加說得頭頭是道,料想穀聽潮應是更放縱他了,隻能搖頭苦笑,卻也並不責備。 鄭平見了嶽穆清,比以往要熱情一些,似乎他對這個結果終於認命,不再糾結於師兄的架子;路雲則仍隻是淡淡地笑。 趙雲旗和朱邪玉露當然喜出望外,拉著他問個不停,幾乎不肯讓嶽穆清再離開蔥蘢穀。但嶽穆清敏感地發現,兩人如今似乎更為親密,也更不避諱旁人了。他曾以為,遠離青雲堂也有一樁好處,那就是可以讓他放下那段心事,笑對將來。但如今他才意識到,埋在心裡的那根刺並未消失,隻是隱藏得更深了一些。它蟄伏在暗處,等待著被重新撥動的那一刻,然後猛地釋放出直指靈魂的劇痛。 轉眼間夏盡秋至,冬去春來,這一天,到了元和四年(注:即公元809年)三月初。 穀聽潮正在堂中端坐冥想,寧安忽然進來稟道:“稟掌門,鎮南蘇家發來請帖,說蘇莊主下月初八辦五十大壽,誠邀本派出席壽宴。” 穀聽潮睜開眼睛,點了點頭,“嗯”一聲道:“蘇莊主五十大壽,這是大事,不可等閑待之。老朽這幾年走不動遠路,蘇莊主倒也是知道的,我看,還是派默笑去吧。你叮囑默笑一句,陪同拜謁的人員、需準備的壽禮,都務須早些安排,早日啟程,寧可早到,不可晚到,以免失了禮數。” 寧安領命去了,穀聽潮又開始閉目沉思。合眼的一剎那,眼中似有精光一閃。 掌門如此鄭重,曲默笑自然不敢怠慢,馬上便親自擬定了隨員名單、壽禮禮單,並將單子交給穀聽潮過目。穀聽潮點頭後,他一刻也不敢耽擱,催促專人去辦。原本從瑯琊山出發去襄州,即便是大批車隊慢慢行走,提前半個月也足夠寬裕了,曲默笑卻翻了黃歷,定在三月十八這一日出發。穀聽潮對此深表贊許。 三月十八這一日,瑯琊山下旌旗飄飄,十二乘馬車一字排開,曲默笑盛裝登上第一乘馬車,向親自送行的掌門穀聽潮抱拳辭行。穀聽潮麵帶微笑,輕輕擺手。周圍大批簇擁者皆向天機堂堂主揮手告別,無人覺察有異。 穀聽潮返回雲峰閣內,麵色卻突然沉凝下來。他召來寧安,向他細不可聞地耳語幾句,接著加重語氣道:“記住,此事事關重大,務必告知彼等,來時務須避人耳目,切切!” 次日酉正二刻時分,天剛擦黑,一日辛勞落幕,山上眾人有的剛用晚膳,有的則還張羅著去做晚課,正是最閑適散亂的時刻。嶽穆清在練武場上多練了一會兒,回居所時正好形單影隻。 他走了兩步,忽覺背後氣氛有異,急轉身間,卻有一道黑影從麵前掠過。嶽穆清心念急轉,後撤一步躲避,仍被對方伸手拍在胸口,但卻沒有勁力吐來。他一怔之間,那黑影已消逝在夜色中。 “師父?”那黑影來去雖快,但隱約像是易飛廉,嶽穆清心思一動,去摸胸口時,卻摸到一方紙片。他拿起就著月光一照,見上麵隱隱寫著:“戌初正,雲峰閣見,獨來,閱後即毀。”字跡潦草,不易辨認是何人所寫。 那人如是師父,但他既不願以真麵目示人,又寫下“獨來,閱後即毀”這等話語,想來此事極為機密。嶽穆清稍一思索,將手中紙片扯碎丟入囊中,又返回練武場撿起一柄鐵劍,隨後悄悄出了抱樸院,向雲峰閣走去。 抱樸院與雲峰閣相距僅百餘步路而已,嶽穆清上了峰頂,見雲峰閣高高矗立,燈光從窗紙上投射出來。 便在此時,閣門微開,寧樂探出頭來,輕聲說:“快進來。” 嶽穆清閃身入閣,微微詫異:“難道我師父不在這裡?” 寧樂沒有答話,徑直帶他來到掌門臥室旁邊的廂房,嶽穆清見房內空無一人,正納悶間,寧樂卻掀起一塊木地板,對他道:“隨我下來。” 木地板背後,一道環形階梯蜿蜒而下,下方燭火之光映照上來,顯然是一間密室。嶽穆清大開眼界之餘,卻也馬上想到:暗夜密室,不知會發生什麼大事?身上微微起栗,既是興奮,又是緊張。 下了階梯,繞過照壁,眼前豁然一亮,是個丈許見方的議事廳,周圍壁龕之中都點著燭火,將室內照得通明。廳內正位上放著一張椅背高聳的檀木扶手椅,坐在其中的老者正是掌門穀聽潮。旁邊侍立一人,乃是寧安,另一邊空著,是寧樂的位置。下首兩邊各有交椅四張,但攏共隻有四人在座。嶽穆清用眼一掃,見一襲黑衣的正是易飛廉,另外三人分別是別惠堂堂主宓延釗、執法長老嚴平生,以及和自己同期入閣的雲峰閣弟子孟驚濤。 易飛廉見嶽穆清來,向他微微點頭示意。嶽穆清與孟驚濤眼神一會,兩人心中都暗自驚詫。 穀聽潮在座中一抬眼皮,淡淡地道:“穆清也來了,那麼人便齊了。穆清,你把劍放到一邊,過來坐下。” 嶽穆清這才發現,除了自己手拿一柄鐵劍之外,餘人都是空手,不由大慚。 待嶽穆清歸座,穀聽潮清了清嗓子,人人屏息凝神,隻聽他道:“今日宣召各位秘密來此,有大事要說。寧安,就由你來宣掌門遺命吧。” 此言一出,眾人大驚,撲通撲通跪了一地。宓延釗顫聲道:“掌門師兄,你春秋正盛,何出此言哪?” 穀聽潮舉右掌一豎,沉聲道:“自己的鞋,自己知道緊在哪裡。有些事要先做安排,免得臨了手忙腳亂。寧安,你念吧。” 寧安上前兩步,展開一張絹帛。他年紀雖然不大,但向來性情沉穩,喜怒不形於色,此時眼圈卻有些發紅,頰邊肌肉微微顫抖。 隻聽他念道:“瑯琊劍派第九任掌門穀聽潮諭:吾承先師、先師兄之遺誌,忝為瑯琊劍派掌門,凡一十八年矣。惜吾德薄才鮮,罔克膺承先緒,動輒乖方,實不足光大門楣。而今日薄西山,自知不永,當思綢繆,擇良材以繼之。吾四弟子易飛廉,品行端方,胸襟廣博,才智過人,在吾身後,必能承當重任。著令易飛廉接任瑯琊劍派第十任掌門,劍派上下,一體遵行。此命。” 易飛廉跪地連連叩首,哽咽道:“承師父如此看重,飛廉慚愧無地。隻是師父明明身子強健,言語行動,殊不異於常人,怎能在此刻傳下遺命?恕飛廉萬萬不敢接任!” “非常之時,當有非常之舉。”穀聽潮忽然起身,環視眾人,“掌門傳位,原當召集堂主討論,然後在闔派幫眾麵前公示。但眼下情形特殊,老朽先擬定人選,再請幾位堂主發表高見。” 他看向宓延釗:“宓師弟,我素知你淡泊名利,當年塗師兄臨終傳位,曾征詢過你的意見,你一力推舉師兄,我是知道的。如今你年紀也已不小,我傳位給你易師侄,想請你輔佐於他,不知你意下如何?” 宓延釗拜道:“師兄才乾威望,誰不欽服?掌門但有所命,延釗自當遵從。易師侄文武全才,德配其位。” 穀聽潮轉而看向孟驚濤:“驚濤從天機堂升入雲峰閣還不滿一年,眼下默笑出使鎮南蘇家,由你來代表天機堂,如何?” 孟驚濤也拜道:“天機堂謹遵掌門之命。” 穀聽潮繼而道:“長空有要務在身,不便前來,玄元堂這裡暫且空缺,不過長空品性堅剛端正,他日傳知,也與今日無異。” 眾人默然,皆在心中暗想:不知翔鳳堂這空缺又是怎麼回事? 不料穀聽潮直接跳過翔鳳堂,對嚴平生道:“平生,你為劍派執法長老,處事公正嚴明,連老朽也是佩服得緊。諸堂主既無異議,我這便鈐上掌門印信,此後這掌門遺命便交你保管,待老朽身後,由你主持,示之眾人。” 嚴平生神態嚴肅,恭恭敬敬地叉手拜道:“平生必不辱使命!”上前接過絹帛,將印信油泥輕輕吹乾,這才輕輕折起,貼身放好。 穀聽潮見狀,神態稍為鬆弛,示意眾人也坐回座上:“這是今天的第一件事。還有一件事,飛廉,穆清,你們要聽仔細了。” 眾人沒想到這樁大事之後,緊跟著還有一事,都不敢出聲。隻聽穀聽潮續道:“按祖師爺定下來的規矩,接任掌門者,便要開始習練百川神功。然而練這百川神功卻有一個弊端,老朽身上那糾纏已久的怪病,便是拜它所賜。” 眾人聞言,皆輕輕地“喔”了一聲。其實劍派內對於穀聽潮的怪病,私下也有諸多議論,確有那麼一種說法,認為是與百川神功有關。但直至今日,才由掌門親口承認。 “百川之弊,歷代掌門都無法可解。到了老朽這一輩,也許是上天垂憐,賜我一個嶽穆清,才算有了些許進展。” 眾人都驚訝地望向嶽穆清,嶽穆清羞赧擺手,示意不敢居功。 “進展有則有矣,卻遠未功成,而且,老朽的時間,也許也不夠了。” 這次輪到嶽穆清震驚了:“掌門師公,你為什麼這麼說?你遇到了什麼難題,或許我們可以一起想辦法!” 穀聽潮輕輕一嘆,但神情淡淡的,似乎並不怎麼哀傷:“你那十一招殘招的心法,都是對的,隻是中間隔了幾招,有所跳躍而已。我憑著對那十一招的理解,不但排出了前十六式的順序,甚至連其心法也猜測得八九不離十。這幾個月來,我一遇病發,便一一試演之,果然這十六式都可使動,並且確有舒緩經脈之效。隻是,第十六式一旦演完,這受控的內息便立時消散,病發仍是不可阻擋。” “咱們總共看出二十三招,掌門師公已經研究透了十六招,這剩下的不過三成之數,按理應該大有希望才對!” 穀聽潮搖頭道:“越到後來的招式,這心法的構建便越難,而且十一殘招皆在前十六招之內,此後已經無可依憑。那十六招,我在三個月前便已了然,但這三個月來,寸功未建。” 嶽穆清心急如焚,幾乎要哭出來:“那,那怎麼辦?掌門師公,你不能就這麼放棄呀!” “嶽穆清,我並未放棄。但是,功成不必在我。” 這次,他不等嶽穆清答話,便肅然道:“嶽穆清,你記好了。前五招,順序未錯,心法未錯;第六招,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是那招先退步後劈敵麵的劍招,我暫且命名為‘劈麵劍’,心法次序為,起於地機穴,經陰陵泉、血海……” 他對這些心法早已爛熟於心,當下閉著眼睛一一說出,毫無滯澀。嶽穆清隱隱明白這老者是要盡授十六招歸雲心法,好讓後來者能在此基礎上,繼續破解難題。他雖心中難受,但更怕穀聽潮心血落空,因而趕緊收攝心神,將那內息運行之法一一強記腦中。 其餘在場之人大概都能猜到,嶽穆清不知為何學到了一門厲害心法的殘招,可以部分克製百川神功之弊。但穀聽潮並不詳述細節,除嶽穆清外,無人知道其中來龍去脈,更不可能在倉促之間背誦下來。 片刻之間,穀聽潮已將前十六招心法說完,問道:“嶽穆清,你記下了沒有?” 嶽穆清連連點頭。 穀聽潮籲了口氣,又道:“這第十七招,我有一些猜想,或許是……” 說到此處,他的眼睛忽然張大,全身開始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隻是痛苦地從牙關中擠出幾個字:“扶、扶我、上去……” 眾人見狀,都知是那惡疾又發了,慌得一擁而上,扶胳膊的扶胳膊,抬腿的抬腿,一起將他抬出密室,送進掌門臥房。寧安寧樂服侍他先行躺下,寧樂反身對餘人道:“掌門此病,便是大夫來了也是無用,隻能待他自行痊可,大家若圍在這裡,反而不利於掌門恢復。” 眾人都知他所說有理,於是一一退出臥房,身後又傳來寧安冷靜的聲音:“諸位,今日之事,要日後才能公布,在此之前,務請各位守口如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