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誘餌(1 / 1)

四方劫 穀樾1985 7638 字 2024-03-20

“師父。”   “嗯?”   今夜之事太過突然,幾乎所有人都需要時間來回想,因此告別之時,眾人均無言散去,隻有易飛廉和嶽穆清師徒二人並肩緩步。   “我是不是應該恭喜你?”嶽穆清心情喜憂參半,穀聽潮又病倒,這當然不是個好消息,但師父能夠接任掌門之位,卻是他所樂見。其實,當穀聽潮先後表露出對呂子孟和曲默笑的不滿之意時,他已經猜到掌門屬意之人——他甚至想到,穀聽潮之所以放心與自己共同探討歸雲劍法,有一多半的原因倒在師父身上。   易飛廉眉間卻不見喜色,隻有一片凝重憂慮之意:“穆清,我其實早知道掌門有意培養,隻是我深知執掌門戶之難,每日裡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如臨深淵,遠不如做個江湖遊俠來得瀟灑。不過當時,我想掌門武功高絕,諒必長壽,等他年紀很老了,說不定大家想法都變了。”   說到這裡,他的神情中又摻進了一絲疑惑:“師父屢次發病,又屢次自愈,我隻當這病並無什麼大礙,如今他卻怎知自己時日無多,而要傳下遺命來?”   嶽穆清道:“掌門去年曾對我說,以前這病兩三個月才發一次,發作後兩三天便自愈,去年卻是不足月便發,發作後四五天才慢慢好起來。或許這病近來愈加頻繁,他才有了安排後事的念頭。”因歸雲劍法,嶽穆清與穀聽潮之間關係特殊,深為老人洞明世事、不怒自威的氣質所折服,一想到這老者壽數不永,不禁黯然神傷。   易飛廉從小由穀聽潮撫養,穀聽潮於他如師亦如父,這悲戚之情自然更甚。他沉默許久,才想起一事:“穆清,原來你去年升閣後,做了好大的事情,卻不告訴師父。”   嶽穆清吐舌道:“師父,掌門那時候說,鉆研歸雲劍法來治病這件事是絕密,連最親近的人也不能說,免得這消息輾轉流入一些壞人耳中,逼得他們狗急跳墻。可不知為何,他現在卻自己說了出來。”   易飛廉陷入了沉思:“掌門謀略非凡,他做每一件事,都有他的道理。”   嶽穆清見他許久不說話,突然道:“師父,我求你一件事,成麼?”   “什麼事?”   “按理你若接了掌門之位,就要習練百川神功,但那百川神功的弊病,歷代掌門都解不了,就算掌門師公解出了十六式歸雲心法,離全解開也還很遠。你能不能別練那個功夫?”   “穆清,我知道你是好意,但這個請求,我不能答應。”易飛廉的聲音低沉而堅決,“我本無意做掌門,但若師父堅持要我擔當此位,我必不能辜負他老人家的期望。百川神功為瑯琊劍派鎮派絕技,若掌門不習,則此技便等於斷根,到時候我易飛廉坐在掌門之位上,闔派幫眾如何看我?你師父功夫、人望又不比你諸師伯高,他們憑什麼聽我指揮?”   “難道明知前麵是個萬丈深淵,也要跳下去?”   “穆清,這世上原有些東西,比個人的性命更加要緊。你要師父為了自己的安危,放任瑯琊劍派陷入四分五裂的境地,師父決計做不到。”   嶽穆清沉默了。穀聽潮曾對易飛廉有“外圓內方”的考語,嶽穆清也知道,師父一旦下定決心,什麼都改變不了他。   易飛廉見他憂愁,忽然笑道:“穆清,你也別擔憂過甚。你看你師公,都做了十八年掌門了,可見這弊病,也不是一朝一夕之間就能要人性命的。”   嶽穆清下定了決心:“師父,我想明白了。如果你要練這功夫,我便幫你去找出解法。師公解出了十六招,這後麵大約還有七招,我們自己若是解不出來,我便下山去找善忘大師,哪怕走遍萬水千山,也要找到他,求他幫我們一起想。”   易飛廉看著他年輕而決絕的麵龐,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無聲地笑了:“穆清,你知道麼?師父這些年總是在江湖上跑來跑去,我有時候想,這碌碌半生,到底有什麼了不起的作為,好教我一頭白發地追憶往昔時,覺得此生無憾?”   “有嗎?”   “有。我收了一個肝膽相照的好徒兒,我救他出了苦海,他甘願為我的性命走天涯。”   嶽穆清口笨舌拙,不知該如何答話,但這一夜,他的內心被深深地溫暖著。   出人意料的是,僅僅一夜之後,劍派中便流言四起。   次日晚膳時,譚青山坐到嶽穆清的身邊:“穆清啊,昨晚上用晚膳時一直等你來著,你怎麼沒來?”   譚青山雖是呂子孟的徒弟,但他性情開朗,為人仗義,嶽穆清除了不向他吐露秘密之外,倒是與他十分要好,於是微笑道:“昨晚啊,昨晚我練一招‘風起雲湧’,怎麼都練不好,過了飯點,反而不餓了,便也沒吃。”   譚青山不疑有他,嘻嘻哈哈地笑:“師弟呀師弟,你就是實心眼兒,爭那一天兩天的做什麼,晚幾天練成,難道雲峰閣就把你除名了?”   他往嘴裡丟了片羊肉,向左右看了看,忽然壓低聲音說:“有個事兒,你聽說了沒?”   “什麼事?”   “今早,我聽我嫡親師兄韓澤說,掌門昨晚又病了,這次病發,來得尤其兇猛,到下半夜時,已經不省人事了。”   “什麼?!”嶽穆清大吃一驚。   “你也不信是不是?我也不敢信!可還有個師兄說,親眼看見寧樂淩晨下山去滁州城裡請大夫了。還有人說,昨兒半夜裡飛鴿傳書,今天揚州分舵冷舵主已經帶著揚州的名醫趕過來了。都說得有鼻子有眼的,由不得人不信哪!”   嶽穆清心中天翻地覆:掌門生病的消息,是誰泄露出去的?他病危的消息,又是真是假?   他不能與譚青山細說此事,隻能隨口應付。午後,他找了個借口,跑到抱樸院後的菜園子裡鋤地。其實這等事情,通常都是執事院管理的仆役來做,但是他需要細細思索此中關竅,又怕被人瞧出有心事,因此才跑來躲個清凈。   鋤了半天,出了一身汗,腦子卻是越想越糊塗,終於一頓鋤頭:“我還是去找師父吧!”   閣規禁止無故下山,但他想嚴平生也是知情人,即便真讓執法弟子拿住,嚴平生自能酌情處分。一邊想著一邊往外走,剛到抱樸院門口,卻見易飛廉已經迎麵而來。   “師父,你怎麼來了?”嶽穆清萬分驚喜,他看左右無人,立刻小聲道,“你知道嗎?劍派中有人傳言,說掌門病危了。”   “嗯,我聽到了。”易飛廉悄聲道,“穆清,你瞧這個。”   他將一張紙片塞到嶽穆清手裡,嶽穆清悄悄展開一看,上麵寫著六個小字:“明日戌正復返”。   他抬起頭來,疑惑地問:“這是什麼?”   “昨天離開掌門臥室時,寧樂悄悄塞在我手裡的。那時我不知是什麼,隻好先藏起來。”   “寧樂想讓師父今晚戌正時分回到雲峰閣去?為什麼?”   易飛廉搖搖頭:“寧樂隻是個傳聲筒,自然是掌門讓他這麼做的。”   “掌門已經病了,還病得那麼重,讓師父去做什麼?”   “穆清,我昨日便覺得此事透著蹊蹺。我師父並不打算征詢諸堂主的意見,他要傳位,原可大大方方傳示全幫,何必要召集一部分堂主長老,暗室密議?寧樂塞給我的紙條,顯見是提前準備好的,若掌門之病在意料之外,他怎麼還會傳信給我?”   嶽穆清的嘴大得可以塞進一個雞蛋:“師父,你是說,掌門是在……裝病?”   “或許不止是裝病,我懷疑連他病危的流言,也是掌門故意放出去的。”   “啊?!”   “掌門發病本是常事,昨夜這次也並不特殊,若是與會之人泄密,最重大的消息應是掌門已指定繼位人選。但如今流言與我無關,卻隻是對掌門的病情添油加醋,為什麼?”   “為……為什麼呢?”   易飛廉從嶽穆清手中拿過那張紙條,將它捏成一團:“我們今晚便明白了。”   當晚戌正時分,易飛廉帶著嶽穆清,準時出現在雲峰閣門口。打開閣門的寧樂看到嶽穆清也來了,隻是微微挑了挑眉毛,並沒有表現出過分的驚訝。   易、嶽二人跟著寧樂來到掌門臥房,隻見掌門穀聽潮正坐在一把圓背交椅之中,蹺著個二郎腿,手邊放著熱氣騰騰的茶具,看起來很是悠閑。看到嶽穆清跟著易飛廉進來,他捋須笑道:“哦?穆清也來啦?也好,也好。”   易飛廉上前叉手拜道:“弟子率徒兒穆清見過掌門。”   “坐,坐。”穀聽潮伸手示意,又笑瞇瞇地道,“飛廉見到我,一點意外的表情都沒有,看來你猜到老朽是裝病,嗯,不錯,不錯。”   易飛廉沒有笑:“掌門私下宣召飛廉,想必是有要緊之事,不知是何事?”   “放輕鬆,放輕鬆。找你來,隻是想和你一起釣釣魚罷了。”   “魚在哪裡?”   “魚餌放出去了,魚自然會遊過來。”   嶽穆清看著穀、易二人一問一答,隻覺滿頭霧水。雲峰閣在山頂上,可不是在河邊,哪裡來的魚呢?   易飛廉似乎並不十分意外,隻是顯得有些憂慮。他沉默了片刻才嘆氣道:“掌門,難道真的沒有緩和一些的辦法了麼?”   穀聽潮的麵色沉凝下來:“飛廉,以有心算無心,如果我不幫你,你鬥不過他。”   看到易飛廉神態憂愁,而嶽穆清又一臉疑惑,穀聽潮忽然哈哈笑道:“穆清,你什麼都聽不懂,是不是?罷了,我本來想和你師父聊聊怎麼做掌門,但魚兒不會在晚上遊來,時間還長,我就先幫你們解惑吧。”   “有一件事,恐怕連飛廉也不知道。大約一個月前,陸家堡派了一隊人,上了鳳凰山。”   易飛廉眼神一縮:“當真?”   鳳凰山是瑯琊山群峰中的一座,正是翔鳳堂的所在地。這下子,連嶽穆清都隱隱明白,穀聽潮要釣的“魚”是誰了。   “嗯。近一年來,你長空師兄露麵更少了,是不是?因為我叫他盯住呂子孟。這個消息,是他傳給我的。”   嶽穆清聽到他直呼翔鳳堂堂主的名字,看起來,在這個弟子身上,穀聽潮似乎已經消磨掉了所有的溫情。   “長空為人忠誠不二,而且向來專注於武學,不喜歡拋頭露麵,將這等需要隱匿蹤跡的任務交給他,最為合適。”   “那隊人馬上了鳳凰山以後,便一直隱匿在山間,遲遲不動。我猜想,他是在等待一個好時機。”說到這裡,穀聽潮忽然露出一絲嘲諷的笑容,“既然他需要好時機,那我便‘送’給他一個。”   “所以暗室密議、病危傳言,這些都是計劃中的一環。”易飛廉猜道。   “不錯,我當然可以在大庭廣眾之下宣布由你繼任掌門,但那時,他必定亡命一搏,難免在劍派本部引發一場大混戰,重創本派元氣。我也可以搶先命一閣四堂前去清剿,但他反跡未露,師出無名,反而動搖本派人心。”   “所以我故意放出病危的流言。流言一出,呂子孟便會緊張。對他而言,上策應是趁我衰弱之時,控製雲峰閣,逼迫我傳位給他。萬一動手太晚,老朽已然撒手西去,到時候遺命傳示全幫,他再想要奪位,便非大動乾戈不可。這固然是我們所不願見,對他卻也一樣是下策。”   “但是,流言終究是流言,如果他耐下性子,按兵不動呢?”易飛廉問。   “流言,總有辦法確證。”穀聽潮瞇起了眼睛,狡黠地笑道,“我之所以要在密會之時發病,就是為了給他一個確證的機會。”   “掌門的意思是,昨晚的幾個人裡麵,有人會泄密?”   穀聽潮抬了抬眼皮:“你宓師叔年紀雖大,性情卻有些天真優柔,他本人於權勢沒有什麼非分之想,但很容易受他人的威脅蠱惑。呂子孟軟硬兼施之下,他多半會漏出破綻,不但確證老朽確實病了,甚至說不定,還會將傳位給你的事說出來。”   “我也是那個餌。”易飛廉微微苦笑,“呂師兄一想到師父命在旦夕,又已經定下傳人,他非動手不可。”   “就算宓師弟沒有將掌門傳人的事說出來,他也有的是眼睛盯著青雲堂和雲峰閣。掌門病危之時,你卻離開青雲堂到了雲峰閣,徹夜不歸,蠢人都知道會發生什麼。”穀聽潮端起茶來,好整以暇地抿著。   嶽穆清在一旁聽得暗自咋舌,心想這老人平日裡看起來和藹可親,肚子裡卻怎會有這麼多彎彎繞?   這時易飛廉卻又道:“掌門這手太公釣魚,委實精彩。隻是翔鳳堂人丁興旺,不在雲峰閣之下,若再加上陸家堡的那一隊人馬,真是一條大魚。咱們可別捉魚不得,反被魚兒拖下水去。”   穀聽潮這時神情才嚴肅起來:“此事我雖已有安排,但兵兇戰危,若當真動起手來,你二人都要小心。你們身負百川神功和歸雲心法之重責,可以說瑯琊劍派將來之命運,都係於你二人之手,萬萬不可輕忽。”   他說到這裡,從座中站起身來,踱到書案前,從抽屜櫃中取出一本書冊。那冊子約半寸許厚,看外形十分古舊,書頁邊緣已經發毛,但書籍外殼用牛皮紙之類的硬紙做了書衣,保存還算完好。嶽穆清見那書衣之上,僅用篆體字寫了三個大字:“歸海集”。易飛廉見了此書,神情立刻莊重起來。   穀聽潮緩緩地道:“百川異源,而皆歸於海。我派鎮派絕技‘百川神功’,便記載在這《歸海集》之中。此功一旦習得,全身二十經絡同生真氣,比常人逐脈修煉,進境最少快二十倍以上,連貫通大周天也容易許多。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飛廉,你現如今的內功,還及不上你曲、陳兩位師兄,要是在江湖上,那強於你的可就更多了。但你若是修煉百川神功,三四年內,恐怕連少林神僧,也要甘拜下風。”   易飛廉臉上卻無一絲興奮的神情,隻是凝重答道:“是。”   穀聽潮道:“但百川神功之弊,老朽昨日也已經告知你了,這神功震蕩經脈,反噬頗兇,病發之時,經脈中有如萬針攢刺,萬蟻啃噬,全身無力,形同廢人。你若不肯接這掌門之位,還有機會反悔。”   易飛廉堅定地道:“師父既然將劍派前程鄭重托付,飛廉萬死不辭。”   穀聽潮欣慰道:“好,好。”又轉頭對嶽穆清道:“穆清,你師父為了瑯琊劍派,不惜自我犧牲,但你若能助你師父將歸雲心法找全,說不定便能療他之疾,救他之命。”   嶽穆清道:“掌門師公,我想好了,我要下山去找善忘大師想辦法,說不定我們真能找到辦法,那時候,連掌門師公的病也醫好了。”   穀聽潮淡淡一笑,卻不接話,轉頭與易飛廉說起做掌門的事情來。   又過一會兒,穀聽潮打起哈欠來,道:“年紀大了,乏得早,我要安歇了,寧安在隔壁廂房備好床鋪,你們就在旁邊下榻吧。”   易飛廉明白,“在雲峰閣過夜”也是計劃中的一環,沒有推辭。隻是他和嶽穆清都知道,將有一場至為險惡的大變等著他們,這一夜,兩人皆睡不安穩。   次日,太陽照常升起,待日上三竿之時,忽聽“啾啾啾”三聲,於山門處竟然發出了三支鳴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