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曲默笑的質疑,陳長空有些困惑,他看了看易飛廉手中的明微劍,沉吟道:“咱們師兄弟四人中,師父一直最喜歡易師弟,如今易師弟又拿到了掌門劍和百川神功秘籍,再加上有嶽師侄作證,按理來說,他做這個掌門,長空是沒有異議的。” 曲默笑溫和地笑了笑:“師父最喜歡易師弟不假,那是因為易師弟從小是師父撫養長大,於他如徒又如子。這普天之下,哪有做父親的不喜歡自己兒子的?可是掌門人選,事關一派之興衰,不是掌門一個人的家事。師父天縱英才,於此節上絕不會流連於私情,定會選出一個最能光大我派的人選。” 這時,已有一些執法院弟子返回,紛紛回稟說,沒有找到嚴平生的下落。陳長空皺眉道:“如果找不到嚴師兄,也找不到掌門遺命,那曲師兄指稱易師弟接任掌門的證據不足,倒也不是沒有道理。” 他目視易飛廉,歉然地搖搖頭,意思是他也愛莫能助。其實陳長空與易飛廉的私交甚好,但掌門傳位是何等樣的大事,若僅因個人好惡而尊奉一主,那就不是為人方正的“黑閻羅”所為了。 易飛廉也搖搖頭,嘴角掛著一抹無奈的笑容。若以他的本心,這勞什子的掌門,誰愛做誰做,一把劍一本書,拿去就拿去,有什麼大不了?但穀聽潮對他寄望深重,諄諄囑托,他怎能教師父在九泉之下憤恨失望呢? 他深吸口氣,掃視場中,見天機、別惠兩堂部眾,自上山後,有意無意地聚集在下山的路口前,呈扇形排開,已將下山道路阻住。這兩堂建堂皆已有二十來年,堂下部眾聲勢浩大,此次上山的少說也在七十人以上。 麵對呂子孟時,也曾是敵強我弱的局麵,但彼時有穀聽潮先發製人在前,陳長空突施強援在後,遂強弱之勢異位。但現如今,一閣四堂畢集於此,再無外援——自己的青雲堂雖然還未趕來,但就憑鄭平、路雲那幾把劍,便是來了,又有什麼用?他這幾年行走江湖,快意平生,沒有好好收過幾個徒弟,壯大自己這一係的實力,如今始知,人到用時方恨少啊。 眼下,雲峰閣已被打殘,翔鳳堂也都成了階下囚,就算玄元堂的二十多把劍都支持自己,兩邊也是強弱分明。更何況,曲默笑如今句句誘導,都是要令陳長空從支持自己轉向中立。 僅憑這一點,曲默笑就比呂子孟要強出百倍。 但事已至此,與其坐以待斃,何如放手一搏? 易飛廉昂起頭顱,朗聲道:“曲師兄句句話都在質疑師父的傳位安排,那以曲師兄的意思,這掌門之位應該如何決定呢?” 曲默笑擺手道:“哎,易師弟言重了,師兄我怎麼敢質疑師父的安排?但師父突然遇襲,猝然去世,來不及指定繼任掌門,此事也不足為奇。想當年曾祖師突發急病去世,未及定下傳人,後輩子弟也一樣有法子選出掌門,不至於墮了我瑯琊劍派的威名。” 曲默笑所說的,是瑯琊劍派第三任掌門曾道同突然病逝之後,其三弟子盧靜思與五弟子莫紫陽互不服氣,以鬥劍決勝,最後盧靜思勝出並接任第四任掌門的舊事。這劍派典故,派中人人都知,因此他話音一落,眾人彼此相視,口型都比出了“鬥劍”二字。 易飛廉眉峰一挑:“曲師兄的意思,是要和師弟鬥劍決勝?” 曲默笑道:“這個方法,最為公平。不光是易師弟,像宓師叔、陳師弟,咱們幾位堂主,都有資格競爭這掌門之位。” 宓延釗聞言臉色大變,連連擺手道:“這,這不必了,老朽年事已高,有時腦子、耳音都不甚靈,如何敢擔此重任?這不是要誤大家夥的事麼?” 曲默笑恭敬地道:“宓師叔德高望重,便是不做掌門,亦是一言九鼎。” 陳長空也道:“長空一心練武,向來少在江湖上走動,做掌門所需的人情禮節一概不懂,哪裡像個做掌門的人?無論是曲師兄還是易師弟做掌門,長空都全力輔佐便是。” 曲默笑微笑道:“長空師弟高風亮節,做師兄的欽佩之至。” 易飛廉忽然道:“曲師兄,咱們師兄弟幾人中,若是比內修功力,那自然是以你為尊,但要是談到劍法,可不過是各擅勝場而已。你可知道,我派歷來鬥劍,都是隻比劍法,不比內力的?” 曲默笑淡然道:“這個自然。易師弟若是願意下場賜教,師兄我隻用劍法,絕不使用‘滅焰功’。” 易飛廉心中疑慮叢生。此時曲默笑若是借勢壓人,他幾乎沒有還手之力,隻能憑借掌門劍號令眾人——但這掌門劍,唯有別人承認時才是掌門劍,若大家都不聽令,這便隻是一柄普通的利劍。再退一步說,曲默笑若是願意比武決勝,但不放棄使用內力,他的贏麵也遠高於易飛廉。 老謀深算如他,為什麼會願意放棄絕大的優勢,和自己來一場五五開的“公平”鬥劍? 曲默笑見他不答,淡淡一笑道:“易師弟若是不願比,那便是自承失利,按照鬥劍的老規矩,將掌門劍和百川神功秘籍交給師兄,尊奉師兄為掌門,今日之事便可以收場了。此後易師弟繼續統率青雲堂,就連翔鳳堂這些罪人,若是審查甄別之後,還允許留在派中,也可一並納入青雲堂。” 易飛廉道:“難為大師兄想得周全,連師弟的退路都想好了。這麼說,大師兄是非要爭這掌門之位了?” 曲默笑莊重地向上方一拱手:“默笑忝為先掌門大弟子,責無旁貸。” “好,那麼師弟鬥膽,便要和大師兄鬥劍決勝了。” 眾人一聽,心中俱是一凜。鬥劍決勝定掌門,這是本派往事,在場人誰也沒有真正見過,不料今日便要見證歷史。 嶽穆清心中焦急,來到易飛廉身邊,悄聲問:“師父,掌門師公明明定下由你接任,你為何還要答應和曲師伯鬥劍決勝?”一邊說著,一邊生氣地盯著孟驚濤,心想都是你胡說八道,害得大家不相信我師父才是新任掌門。孟驚濤的目光偶爾與他一觸,卻又若無其事地移開。 易飛廉道:“眼下無法證實傳位遺命,除了鬥劍決勝,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做不做這掌門,師父原也不在乎,但這是你師公的囑托,我便非完成不可。” “師父,那這鬥劍是如何鬥法,有沒有危險?” “鬥劍定掌門,和你們在望日臺上的比劍,也沒什麼太大的不同。唯有不同者,是所用的並非木劍,而是真劍。” 易飛廉見嶽穆清一副擔驚受怕的樣子,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以師父的輕功底子,就算想贏不容易,卻也沒那麼容易輸。不過……” 說到這裡,他像是想起了什麼,忽然神情一肅,附在嶽穆清耳邊道:“若是師父叫你走,不要遲疑,趕緊跑!” 嶽穆清不明其意,張口要問時,易飛廉已經走到場中去了。 此時眾人已經清出了一片空地,曲默笑手執佩劍神機劍,正在空地中等候。易飛廉的佩劍青霜劍,此前脫手擊殺了於成海,這時已有弟子從於成海屍身上拔出寶劍,交還到他手中。 易飛廉接過青霜劍,又將掌門劍明微橫置在穀聽潮棺木前,恭敬拜道:“師父,今日我與大師兄鬥劍決勝,你老人家在天有靈,請保佑我派選出一位上不負列祖列宗、下不負徒子徒孫的好掌門。” 眾人聽到他的禱詞,連同曲默笑在內,都露出莊重的神情來。 易飛廉禱罷,回到場中。曲默笑道:“易師弟,今日鬥劍是遵從祖宗成法,隻比劍術,不比內功、拳腳或其他兵刃。劍刃無眼,若有傷殘死亡,皆與對方無涉。勝者繼任掌門,掌門劍和百川神功秘籍,皆須交到此人手中。你可有異議?” 易飛廉搖搖頭,示意無異議。 曲默笑對陳長空道:“陳師弟,你為人公平,眼力毒辣,這鬥劍的裁判一職,就由你來擔任,可好?” 陳長空道:“好。但願大師兄、四師弟念在多年情分上,出手注意分寸,點到即止。長空自當秉公執法,絕無偏私。” 場中,曲默笑做了個禮敬的手勢,口中道:“易師弟,請了。”身形一動,神機劍一招“天馬行空”,遊動直刺。易飛廉並不答話,用“雲橫秦嶺”一封一削,連守帶攻。曲默笑以“驚濤拍岸”一式相應,七疊浪勁力連發,將青霜劍格開。 兩個人轉瞬間對攻四五十招,場中隻餘一片劍影。這兩人彼此忌憚對方實力,都不肯藏私,上手就用最強悍的天、地兩部劍法對拆,招招精妙異常。兩大堂主同場炫技,確實是十數年未見的場麵,宓延釗、陳長空以外的眾人一個個看得心折不已,均不由暗想:要是我在場中和兩位堂主對敵,多半不出十招就要落敗。 嶽穆清亦覺矯舌難下。他自習得二十三招歸雲劍法以來,恍若跳出窠臼,別見洞天,對劍法的領悟絕非尋常弟子可比。但說起來畢竟年紀輕輕,臨敵經驗也欠豐富,一時隻覺得大開眼界,不由得提起右手,跟著曲、易二人動了起來,仿佛身臨其境一般。 易飛廉與曲默笑鬥過百招後,每次出招格擋,都覺得頗為沉重,不由心中一凜,知道對方是以內力催動劍身,使出招既快且沉。 雖說鬥劍有“不比內力”的規矩,但這禁止的是直接以內力拚鬥,譬如曲默笑若用“滅焰功”壓迫易飛廉內息,這才算是違規。但若以內力催動劍招,加強劍招的威力,這便隻能算是劍術的一部分。就像易飛廉若用“清風步”閃轉騰挪,躲避敵人攻擊,這也隻算是他劍術的一部分,而不算假於外物。 閑言少敘。易飛廉自知內力修為不是曲默笑的對手,若一樣以內力催動劍身相鬥,時間一長必然敗陣,於是揚長避短,用“清風步”輕功在外圈疾速奔走,抽冷子攻擊曲默笑難以防禦之處,盡量避免與他兵刃相接、氣力相抗。曲默笑見他縱躍自如,一時也傷不了他,卻不著急,隻在原地緩緩出招,一時變攻勢為穩守。 眾人見兩人不再對攻,易飛廉在外圍來回奔走,出劍快如疾風,曲默笑卻在原地站定,緩緩拆招,不知者隻覺易飛廉似乎大占上風,經驗老到的卻在心中暗暗嘀咕:曲堂主穩守如山,一時也攻他不破,易堂主這般大費氣力的打法,可不知能堅持多久? 易飛廉也知自己這打法的不利之處,對元氣的損耗遠遠大於曲默笑,加之今日已和呂子孟劇鬥一場,拖得越久,獲勝把握便越小,恐怕非速戰速決不可。 他心念甫動之際,出招便緩,真氣自然而然地從膻中穴向上經任脈,又通過俞府、氣戶兩穴走手太陰肺經,一時聚力於臂,突出重手,劍如流星,直刺曲默笑。正是瑯琊劍法中第一快招“電光石火”。 曲默笑見他陡然放慢節奏,已料他必有後招,但沒料想易飛廉全力刺出,運劍之速遠超自己想象。他反應也是奇快,雖不及揮劍格擋,但立刻側身一避,青霜劍劍鋒便擦著他外衣掠過。易飛廉立時變招“橫掃千軍”,曲默笑則一個鐵板橋堪堪避過。 易飛廉搶得上風,立刻快劍搶攻,不讓曲默笑有餘裕重新組織守勢,曲默笑一時狼狽。 嶽穆清見狀,在心中連連叫好。卻見曲默笑於狼狽防禦之際,突然呼喝一聲,神機劍龍吟不已,劍身光芒陡亮,原本是極為被動的格擋,突然劍身猛彈,將青霜劍遠遠格開,變出淩厲的攻勢來。 包括易飛廉在內的在場高手一見,立時變了顏色。 這不是瑯琊劍法! 但是鬥劍的規矩是隻限兵器,不限招式。當年駱庭霄自創歸雲劍法被禁絕,隻是因為他傳習眾人,使歸雲劍法與瑯琊劍法分庭抗禮,有分裂劍派之危。但此後偶有劍法高明之士自創劍招,隻要不動搖劍派根本,也無人乾預。再者說,瑯琊劍派中帶藝投師的弟子不少,日常也並不禁止他們使用別派劍法。 陳長空喃喃道:“怪哉,此招既非瑯琊劍法,也未曾見江湖上有人用過,不知是什麼名堂,難道,曲師兄竟然自創了一套劍法?”這自創一套合用的劍法,比練成一套已有的劍法,可要難得多了。陳長空這麼一想,心中敬畏之意更甚。 易飛廉一愣之時,曲默笑已然反攻出來,神機劍原是硬劍,在他這套劍法之下,卻仿佛變成了軟劍,恍若碧海中出沒的神龍,見首難見尾,竟不知如何抵擋,隻能遠遠退避開去。 孰料那劍如蛆附身,竟爾躲避不得,直往身上要害招呼。易飛廉因不識此劍法,也不知對方有多少後招,自知若是被對方牽著鼻子走,必將步步被動,於是心下一橫,不再防守,反而一招“天馬行空”長驅而出,竟是要拚個玉石俱焚的架勢! 陳長空驚道:“不可……”話音未落,卻見曲默笑不閃不避,神機劍又如遊龍般纏住青霜劍,易飛廉這一擊竟然擊不出去;這遊龍卻沒有止歇,如毒蛇吐信般在青霜劍上削了過去。 易飛廉握劍的右手,拇指以外的四指竟被齊根削斷! 青霜劍倏然下落,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易飛廉還未及感到右手有異,便以左手將劍撈住。這時方才見到右手居然斷了四指,一陣鉆心的疼痛襲來,一時既吃痛又駭異,不由彎下腰去。 場外兩人一先一後地痛呼:“師父!”正是出身青雲堂的雲峰閣弟子李為善和嶽穆清。 曲默笑淡淡一笑,收了招式,道:“易師弟,在下以這手新創的九曲盤龍劍僥幸獲勝,承讓,承讓。” 眾人俱皆瞠目,誰也沒料到本來是難分伯仲的局麵,曲默笑竟然突施神奇劍法,區區數招內便打贏了。 也有人大感惋惜,堂堂“青風疾”易四俠,居然右手四指盡斷,日後多半連尋常劍客也做不成了。 曲默笑收了笑容,對陳長空道:“長空師弟,鬥劍前已有言在先,勝者即為掌門,掌門劍與百川神功秘籍,都要交到勝者手中。而今既然勝負已分,便該是踐諾的時候了。” 陳長空被眼前一幕震驚得無以復加,向易飛廉投去同情痛惜的眼神,心中也暗責曲默笑出手未免過於狠辣。但他為人極重信諾,仍然叉手道:“按鬥劍之約,勝者為掌門,在場之人俱為見證。如今曲師兄贏下鬥劍,自然該由曲師兄接任掌門之位。”說罷走上幾步,從穀聽潮棺前取過明微劍,將它呈送到曲默笑的手裡。 曲默笑點了點頭,伸手將明微劍取過,在掌中細細把玩,露出誌得意滿的笑容來。 嶽穆清每次看到曲默笑,都見他臉上掛著笑,從前隻道他和藹可親,這時看去卻覺這笑容透著逼人寒意,一時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