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穆清胸口受傷,無法疾行,原本擔心趕不上蘇莊主的壽宴,誤了程世雄的托付,但說來也巧,先前姓賀那人讓給程世雄逃命的黑馬,被程世雄趕開後並未跑遠,而是在嶽穆清西行路上吃草。嶽穆清經過時,那馬兒聞見他背上有主人氣息,竟然“噅兒噅兒”地跑來相見,以為是主人的朋友。嶽穆清見這馬兒馴服聽話,便翻身上馬,借著畜力前行。 桐柏山是淮西道與山南東道的分界線,山勢險峻,吳少誠割據淮西已久,在幾個關鍵關口如武勝關、平靖關等之中,都布置了重兵把守。嶽穆清若是翻山而去,難免多耗時間,不能及時趕到;但若想要越關,又沒有淮西道簽發的“公驗”或者“過所”,被淮西兵查到,非當做唐廷間諜抓起來不可。好在程世雄給他的盤纏當真不少,除了數百文銅錢,還有些散碎銀子和金葉子,他在山腳下村莊裡雇了一個膽大的百姓當做向導,沿山間小路穿出了桐柏山。 出桐柏山折向西南行不多久,便遇到一座縣城,名叫隨縣。嶽穆清想起那不及道人讓他找個大市鎮抓些傷藥,便催馬進城。中晚唐自施行兩稅法後,對戶籍控製已不如前期嚴格,隨縣又是個小縣城,守門兵丁雖見他風塵仆仆、破衣爛衫,公驗也是千裡外的淮南道滁州簽發,但氣度周正,談吐溫雅,便也沒有過多為難。 進了縣城,他向路人打聽城內藥鋪,誰知路人見他形象落拓,多數紛紛避開,迷迷糊糊轉來轉去,卻也沒找到藥鋪所在。正迷茫間,聽到路邊一個聲音入耳:“姑娘,這根碧玉簪子很配你啊。” 嶽穆清轉頭一看,見右邊是一家首飾店,店主是個半老徐娘,正拉著一個白衣少女看貨。他上前兩步,想在此問個訊。 店主眼角瞥見又有主顧,欲迎上時,卻發現是個衣衫襤褸的青年,不由眉頭大皺,揮手道:“走走走!去別處要飯去!” 嶽穆清心下不悅,便隻在店門外立定,道:“勞駕問一句,本縣最大的藥鋪怎麼走?” 那中年女人道:“你生得好大的眼睛,這街角往左轉第一家,偌大的招牌,看不見麼?” 嶽穆清轉頭去望,果見店主所指之處掛著一個甚大的幌子,上麵寫著“魯記藥房”四個字,隻不過老板或許是為了突出店名,將“魯記”寫得很大,“藥房”卻寫得很小,因此嶽穆清初時一晃眼看過,竟然沒有發現。 那白衣少女見他糊塗,轉頭看來,抿嘴一笑。嶽穆清不敢細看少女容顏,隻是向店主道了聲謝,便把黑馬在路邊拴好,朝那藥房走去。 他剛抬腳要跨入藥房,藥房內兩名夥計便齊聲喝道:“兀那乞丐,出去出去!” 嶽穆清一陣惱火,但見那二人雖然身強力壯,但腳步虛浮,都不是練家子,便也不願與他們一般見識,隻道:“我是來抓藥的。” 其中一人臉色不善道:“來魯記抓藥?有這閑錢去換身衣裳!”說著走上前,一把將嶽穆清推搡出去。 若論身上功夫,嶽穆清單手打這兩個平民也不在話下,但他無心與人爭鬥,便隻退了一步。不料這一退,腳後跟卻磕在門檻上,倒摔了出去。兩名夥計拊掌大笑:“好一個土狗啃泥!”忽的一起住了嘴,驚恐地望著街角方向。 嶽穆清摔在地下,尚未回過神來,突然聽耳畔“得得”之聲,轉頭看去,見數匹高頭大馬轉過街角,正朝自己沖來。這一下距離極近,就算馬上騎者看見地下有人,再緊急勒馬也來不及了。 說時遲那時快,嶽穆清在地下大喝一聲,一個鯉魚打挺翻身起來。馬隊中的第一匹白馬不料前方有一物突發巨聲,還竄將起來,不由驚恐地嘶鳴一聲,停了腳步,人立起來。馬上乘客哪裡反應得過來,驚叫一聲,被甩到地下。聲音清脆,竟然是個女子。 嶽穆清這一發力,胸口猛的生疼,不由連連咳嗽。咳了兩聲才意識到馬上騎者被甩下馬來,定睛看去,乃是一位綠衫女子。 那女子身後四匹馬急忙停下,馬上四名黑衣男子齊聲道:“姑娘!”紛紛翻身下馬,去攙扶那名女子。那四人身手矯健,自是武林中人無疑。 嶽穆清呆呆站在原地,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那女子似乎傷了左臂,當即用右手捂住站起身來,喝罵道:“你這賊廝,何故當道驚馬?!”聲音清脆,如銅鈴般悅耳。 嶽穆清待要解釋,一抬頭卻看清了她的臉,當即大吃一驚,張口結舌,猶如被點中穴道一般。 那赫然便是朱邪玉露! 不對,她不是朱邪玉露。雖然與朱邪玉露年紀相仿,一般的瓜子臉蛋,一般的蛾眉鳳目,一般的細碎貝齒,連舉手投足的習慣都像。但朱邪玉露與他說話時,大多是笑嘻嘻的,偶爾拿他開個玩笑,也並非出於惡意;而眼前的這個姑娘,卻是臉如寒霜,柳眉倒豎,一副惡狠狠的模樣。 但是,她的樣貌確實與朱邪玉露很像。 這麼多天不見玉露師姐,不知變亂之後,她可平安?如今又身在何處,過得好不好? 嶽穆清便這麼呆呆地想著心事,怔怔地看著對方;至於那綠衣姑娘說的是什麼,卻是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 那綠衣女子見嶽穆清呆呆地盯著自己,心中更加惱怒,喝道:“小賊丐,膽敢對本姑娘無禮!”劈手取過馬鞭,照著嶽穆清的頭便是一鞭。 嶽穆清正想著心事,不料對方突然動手,隻來得及拿右手一擋,接著便覺右臂火辣辣的疼。提起手一看,布衣被抽得裂開,臂上好長一條紅印,還滲出血來。這馬鞭是獸皮所製,十分堅韌,那女子全力揮下,自然頗有威力。嶽穆清茫然抬頭道:“你一個姑娘家,怎麼隨便打人?” 那女子滿臉通紅,惱怒罵道:“我打的就是你,打的就是你!”邊罵邊拿馬鞭劈頭蓋臉地朝嶽穆清一陣亂打。 嶽穆清慌忙護住頭臉。他倒不是打不過那女子,一來自知理虧,二來自覺一個男子無論如何不該與一個女孩子廝打起來,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雖然明知這綠衣女子絕不是朱邪玉露,但他一直為獨自離開瑯琊山而感到愧疚,因而內心隱隱覺得,自己是該當被打一頓的。 那幾個黑衣隨從見女主人狠命教訓這個乞丐小子,紛紛抱肩微笑,也不出聲勸告——這般賤民,便是當街打死,最後也不過賠錢了事。左近店鋪中的老板夥計見這群人鮮衣怒馬,料是有財有勢人家,隻敢看看熱鬧,哪裡敢上前乾預。 嶽穆清原以為那女子隻是要抽幾鞭子出氣,卻不料一鞭又一鞭的不停。耳聽得頭上“呼”的一聲馬鞭襲來,頓時肩背一緊,不料鞭子著身的聲音卻未響起。等了一會兒,睜眼一看,見那馬鞭正在自己頭上晃蕩,把兒還握在綠衣女子的手裡,鞭梢卻落在另一隻纖纖素手中。那綠衣女子似在運勁回奪,卻奪不過去。 嶽穆清詫異回頭,見站在身邊的是一個白衣少女,那女孩見他回頭,沖他微微一笑,笑容中充滿了憐憫和安慰的意味。 這女孩也好生熟悉——是了,方才在首飾店問路時,站在那中年婦女旁邊的就是這個白衣少女,老板娘數落自己看不見招牌,這女孩子便沖自己笑了一笑。 嶽穆清臉上一紅,叉手道:“多謝姑娘。” 白衣少女笑道:“謝什麼呀,再讓她打下去,你就要被活活打死了。我說你這個人也真笨,你就算不會打,連跑都不會麼?”嶽穆清苦笑了一聲。 那綠衣女子恨聲道:“你放開!” 白衣少女道:“我放開,你就不打他麼?” 綠衣女子冷然道:“他是你什麼人?” 白衣少女聳肩道:“我不認得他,就是不想見好好一個人被當眾打死。” 綠衣女子咬牙道:“我再說一遍,不相乾的人快走開。你這小娘子細皮嫩肉的,可別被鞭子抽得破相了。” 白衣少女嘻嘻一笑,道:“你打啊,你還有這麼多幫手,怎麼不打呢?”那幾個黑衣隨從麵麵相覷,不料這女孩竟如此大膽。 綠衣女子又上下打量了她幾下,傲然道:“小娘子,我勸你不要插手。我看你穿著,倒也是個大家閨秀,可別以為有些閑錢便可以多管閑事了——山南地麵上,敢惹本姑娘的人,現在尚未出生。” 白衣少女嘻嘻笑道:“是麼,敢問尊姓大名是?” 那綠衣女子右手一揚,將馬鞭扔開,眼眸灼灼盯視白衣少女,嘴角微翹,一字一句地道:“蘇家莊二姑娘,蘇菁。” 嶽穆清這一驚非同小可。他在路上聽說,從隨縣去襄州城,還有二百多裡路途,卻不料在這裡就能遇到蘇家莊的人,而且還是蘇莊主的二女兒! 蘇家莊威震山南,別的不說,光從近日來絡繹不絕趕往蘇家莊拜壽的人身上,便能掂量出蘇家莊的分量。可見蘇菁所說“山南地麵上,敢惹本姑娘的人,現在尚未出生”之語,絕非虛言恫嚇。 不料那白衣少女卻隻微笑道:“我道姐姐怎麼如此蠻橫霸道,原來是仗著蘇家莊撐腰。那地方,有什麼了不起?” 綠衣女子挑眉道:“好一個‘有什麼了不起’。這天下武林,除了少林寺之外,便無非是‘北陸南蘇東瑯琊’。剛剛故去的瑯琊劍派穀老掌門如何?見了我爹爹也要客客氣氣的。小娘子言下之意,是自視比穀老掌門更了不起了?” 白衣少女搖頭道:“那可不敢,我這點微末道行,說出去都要笑煞人,哪配和穀老掌門相提並論?不過你爹爹蘇莊主嘛……”她看著綠衣女子,起初仿佛是憋著笑,終於“噗嗤”一聲樂了出來,到後來,全場隻聽到她“咯咯咯”地笑,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綠衣女子麵色鐵青:“小娘子一再取笑,那是沒把我們蘇家莊放在眼裡,我若再不出手,鎮南蘇家顏麵何存!”回身從馬背上抽出一柄劍,直刺過來。 嶽穆清大吃一驚,這女子用馬鞭打人也就罷了,居然動起刀劍,若是一個不留神,豈不真要鬧出人命?這白衣少女是為自己出頭,可不能讓她吃虧。雖然此來是要到蘇家莊求情,按理不應與蘇家結怨,但事急從權,也顧不了那麼多了。 他正要動手奪劍,卻見那白衣少女飄然後退,躲開了綠衣女子的一劍,突然問道:“對了,蘇姐姐,我聽說你們蘇家莊的功夫十分厲害,可不知你學到了幾分?” 這話問得太過突兀,綠衣女子“啊”了一聲,猶豫片刻,方才不自然地道:“我們蘇家莊的武功自然是博大精深,隻不過我年紀尚輕,還未能學到皮毛。” 白衣少女抿嘴一笑:“嗯,我想也是這樣。不過呢,小女子倒是從一位前輩那裡,學到過蘇家的一招半式,姐姐想看看麼?”說著,也不待那綠衣女子同意,忽然提起素手,輕喝一聲,掌影飄搖,向綠衣女子攻了過去。 她使這套掌法,若論實戰威力,在江湖老手看來不過是花拳繡腿罷了。但奇妙的是,這套掌法左右手配合極好,譬如明明右手一招已然使老,便在那時左掌又穿了出來;待你把左掌避了開去,右掌又從不知何處打了過來。左掌右掌招招相連、環環相扣,幾無間隙。嶽穆清覺得這套掌法有些眼熟,忽然想起,那日在茅草嶺下,背著長布囊阻截師父的高手,用的似乎就是這套掌法。接著便聽對麵有人悚然低喝:“百蝶穿花手!” 話音未落,綠衣女子右手中掌,長劍哐然落地,緊接著又是“啪啪”兩聲,原來臉頰被白衣少女正手反手連打兩記耳光。白衣少女打完之後,後退兩步,微笑道:“蘇姐姐,承讓了。” 那綠衣女子手捂臉頰,愣怔半晌,忽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她自幼嬌生慣養,大約重話也沒有被人說過一句,陡然叫一個比自己還小的女孩摑了兩巴掌,如何能忍得了?邊哭邊指著白衣少女大喊:“她,她打我,你們快上,打她啊!” 那四名黑衣隨從互相對望,其中一個領頭的沉聲道:“姑娘,這女娃子來路不明,依屬下看,不如兩邊都退一步,就此甘休……” 綠衣女子氣得一掌拍在他頭上,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哭罵道:“甘休甘休,你們的主子都讓人欺負了,你們就這麼甘休了?”那人隻得默然不語。 另一人低聲道:“姑娘,你莫沖動,剛才那女娃子使的可是百蝶穿花手!” 綠衣女子恨聲道:“百蝶穿花手又如何?打得過你們四個一起上麼?快去,快去!” 那四人無奈,向前挪了幾步,但看向白衣少女的眼神,卻仍頗是忌憚。 嶽穆清心想,一個嬌滴滴的女孩子,就算練過幾天花架子的拳法,如何是四個彪形大漢的對手?立刻站出一步,擋在白衣少女麵前:“欺負女孩子算什麼好漢,男子漢一人做事一人當,你們想動手,沖我來!” 四人俱是一愣。領頭的那個忽然冷笑道:“臭小子,還沒學會打架,就敢英雄救美?”第二個人哈哈大笑:“你猜那小姑娘看得上你麼?”第三個嘿嘿笑道:“倘若你俊得像我家公子一般,那麼漂亮妞自然是自己乖乖送上門來。”第四個總結道:“可惜你又醜又窮,所以還是老老實實去討飯吧!”這四個人對白衣少女心存忌憚,可絲毫沒把嶽穆清放在眼裡。 白衣少女道:“喂,你又不會打架,站在我麵前乾嗎?還嫌被打得不夠麼?” 嶽穆清轉身向她躬了一躬:“姑娘援手之德,在下感恩莫名。其實姑娘不知道,在下不會打架乃是對女子而言,對男子,卻是會打的。” 白衣少女捂嘴一笑:“你穿得和小乞丐一樣,說話倒不粗魯,還挺有趣。好吧,你不讓我管,我就不管。”退開兩步,卻並不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