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穆清頓時愣在當地,呆呆地道:“你……才是蘇二姑娘?” 白衣少女沖他擠了擠眼,嘻嘻地笑:“是不是很好玩?” 嶽穆清張口結舌了良久,方才道:“我可不知該信誰了……” 白衣少女生氣地瞪了他一眼:“我救了你,你還不信我?” 嶽穆清聞言苦笑:“我信我信。那……她為什麼要騙咱們?” 蘇菁嘻嘻一笑,道:“蘇家莊好大名頭,誰不想借來用用?她以為隨縣離襄州還遠得很,偶爾冒充一下也不會被識破,哪料到被本姑娘撞個正著。” 嶽穆清問:“那她是什麼來頭?” 蘇菁撇嘴道:“這我可不知道了。這些日子往襄州去的人來路復雜,這黑衣人用的是滄浪派的劍法,興許是滄浪派的人。不過沒見我姐夫的蹤影,也興許不是。” 嶽穆清低頭沉吟了一會兒,忽道:“那黑衣人多半真是滄浪派的,他們掌門是你們蘇家的女婿,而你不但能使蘇家的掌法,而且還一下子認出滄浪派的劍法,因此你一定和蘇家大有關聯,所以他就被嚇跑了。對不對?” 蘇菁嘻嘻笑道:“你還挺聰明的嘛!不過我認得回雁劍法可不是因為我姐夫。我大師父博覽天下武功,這些個微末劍法早就給我演示過了。” 嶽穆清回想了一會兒,恍然嘆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那位姐姐假扮蘇二姑娘唱了半天戲文,卻不料你才是真正的蘇二姑娘——你怎麼不當麵揭穿她?” 蘇菁咯咯一笑,道:“我揭穿她做什麼?她放著好好的自己不做,非要扮成不相乾的人,還扮得糊裡糊塗的,不知道早就給人看穿了,那不是很好玩麼?” 嶽穆清忽的想到自己,笑容一滯,卻不答話。 蘇菁自顧自笑完,見嶽穆清並未附和,道:“你怎麼不笑啊?” 嶽穆清不知該如何應答,呆了一會兒才道:“蘇二姑娘,既然你是真的蘇二姑娘,在下尚有一事相求。” 蘇菁擺了擺手:“我知道,你說你有東西要帶給焦叔叔看,想讓我幫忙帶你見他,是不是?” 嶽穆清大喜:“正是。” 蘇菁嘆了口氣,以手托腮道:“哎,好不容易瞅到個空子,跑出來玩了兩天,又得回去了。” 嶽穆清怔道:“原來姑娘是自己跑出來的。” 蘇菁道:“那當然,蘇家莊這幾日人來人往的,爹爹整日裡拉著我見那些江湖子弟,我不耐煩,才跑了出來。本想再往遠處走走,可你既然要我幫忙,我當然不能不幫你,誰叫咱們是一起打架的交情呢?” 嶽穆清拊掌笑道:“不錯,正是一起打架的交情。”他一路獨行,至此方遇到一個可以結伴說話的人,不由心中快慰。 兩人見天色已晚,便找了間客棧住下。嶽穆清勞頓半月,此時方能沐浴更衣一番。他相貌並不醜,還頗有幾分英武之氣,待收拾停當出來,倒把蘇菁看得呆了一呆,隨即展顏笑道:“這麼便不像小叫花了。” 蘇菁這次出來得隨性,沒有騎馬,第二日一早便去馬市高價買了一匹大白馬,又帶嶽穆清去抓藥。這次夥計們都是笑臉相迎,腰彎得像隻大蝦,嶽穆清心中鄙夷,拿藥便走,毫不理會對方的殷勤。 兩人收拾停當,各自上馬,疾行向西。青年男女騎著黑白坐騎,途中言笑晏晏,真是說不盡的意氣風發。嶽穆清以前在朱邪玉露麵前,總有些自卑之感,說話做事不敢放膽,但說來也怪,這蘇菁明明身份更加顯赫,和她說話卻要放鬆許多。隻是他自知身份特殊,一旦要提及自己的過往,便須想辦法岔開話題,難免仍是有些頭疼。 兩匹馬腳力均好,疾行了大半日,等到未末申初時分,襄州城已經遙遙在望。嶽穆清道:“咱們要進城去嗎?”蘇菁卻搖頭道:“不用,你跟我來。” 二人騎馬從城南掠過,到了襄州西南,隻見眼前煙波浩渺,舟楫縱橫,是好大一個湖麵。嶽穆清頓覺視野開闊,神清氣爽,不由贊道:“好湖!”蘇菁笑道:“這是檀溪湖,莊子便在湖心之中。” 她在湖邊揚起藕臂,招呼道:“船家來!”立時便有一隻小船掉轉船頭,飛也似的靠到岸邊。船夫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漢子,膚色焦黃,手裡綽著一塊毛巾,探頭見是蘇菁,慌忙躬身道:“二娘回來了。” 蘇菁如白蝴蝶般從馬背上翩躚飛下,落地後點頭笑道:“是婁伯麼?要辛苦你,送我們回莊子裡。” 婁伯討好地笑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他看到嶽穆清,卻覺眼生:“這位是……來拜莊的貴客?要不要先向莊內通稟一聲?” 蘇菁揮手道:“不用,他是我新認識的朋友,李少俠。李大哥,你將這馬拴在岸邊木樁上就好,有人自會來牽去照料。” 嶽穆清將馬牽去拴好,忽然腳步遲疑起來。蘇菁問:“你怎麼啦?” 嶽穆清抬起頭來,為難皺眉道:“我……我肚子忽然難受,想……” 蘇菁一皺鼻子:“噫,真惡心。” 嶽穆清撓頭道:“人有三急,這也怪不得我呀。”隻見這湖邊一片開闊,連個遮蔽的地方也沒有。 婁伯見他尷尬,忙道:“小郎君,你別急,跟我來。” 他引著嶽穆清向西邊快走了百來步路,向前一指道:“那邊有個糞溷,有時趕來拜莊的客人若是內急,可在那裡解了手,再坐船入莊。” 嶽穆清見那糞溷由矮墻圍成,可以遮蔽身形,便連聲道謝,走了過去。這婁伯很懂規矩,立刻背過身去不看,隻是站在原地等候。 嶽穆清真是內急麼?其實並不是。隻是他方才想到,蘇家莊乃虎狼之地,師父並不放心。如果就這樣帶著《歸海集》進去,一旦被人識破身份,周圍都是湖水,自己就算使出清風步也逃不出來,就隻能將秘籍就地銷毀。可是這秘籍他尚未記熟,如果毀掉,可就再也不能復現了。 一念及此,他立刻想到,應該找個隱秘之處,先將秘籍藏匿起來,等到自己離開蘇家莊,再回到此地取走秘籍。但蘇菁、婁伯都在身邊,如何藏匿秘籍?情急之下,才假裝如廁,得以獨處。 但婁伯並不走遠,他便也不能隨意走動,隻好慢慢走到糞溷之旁,同時向四周觀察。看了一圈,隻覺得再向西三十步外的大槐樹下,似乎土質鬆軟,可以藏物,況且大槐樹是個明顯的標誌物,日後再來取,也方便尋找。 他念頭一定,便悄悄地走了過去,在槐樹背麵徒手挖出一個坑,將《歸海集》埋進去,隨即又將泥土回填,用腳細細地踩過,直到看不出異樣為止。 這時,那婁伯大概是等得有些不耐,背著身子喊道:“小郎君,好了嗎?” 嶽穆清怕他回頭,長聲應道:“快了!快了!”躡手躡腳走回糞溷旁,又裝作剛剛解完手,大搖大擺地走回婁伯身邊,道:“好了,麻煩婁伯了。” 婁伯躬身道:“不敢,小郎君客氣了。”便帶著嶽穆清回到湖邊。 嶽穆清怕蘇菁等得無聊,正要向她致歉,卻見蘇菁向著湖麵,遙遙招手歡叫:“卿姨!是我呀!” 嶽穆清循聲望去,見一條三丈來長的畫舫朝岸邊靠了過來,船頭立著一個三十多歲的美貌少婦,一身淺紫襦裙,外罩月白半臂衫,巧笑盈盈,衣袂翩然,恍若畫卷中的仙女。 隻見那美婦掠了掠頭發,微笑道:“菁丫頭,你又跑去哪兒玩了?前日你爹爹尋你不著,把小青小蘭姊妹好一頓斥罵,若不是你留下紙條說出去玩兩天就回,你爹爹說不定就要發動整個南武林來找你了。” 蘇菁連連頓足,噘嘴道:“他又發脾氣,我不理他了!” 那美婦溫言道:“菁兒莫惱,你爹爹也是疼你。” 說話間,蘇菁瞥見婁伯和嶽穆清過來,忙對婁伯道:“婁伯,你忙去吧!我們坐卿姨的船。” 婁伯應了一聲,向蘇菁和那美婦都深施一禮,才掉頭離開。美婦見嶽穆清英氣勃勃,似笑非笑地問蘇菁道:“喲,這位是?” 蘇菁道:“這是我在路上結識的一位朋友,李明霄李少俠,他幫我打架,劍法好生厲害。”其實是她幫嶽穆清打架在先,這時卻把功勞都安在嶽穆清身上。 嶽穆清忙擺手:“我哪懂什麼劍法,瞎貓碰上死耗子罷了,還多虧蘇二姑娘幫我解圍呢。” 美婦見他照拂蘇菁而不居功,麵有贊許之色,頷首道:“原來是李少俠,妾身這廂有禮了。” 蘇菁對嶽穆清道:“這是我卿姨,江湖上人稱茶仙武卿若的便是。” 嶽穆清叉手道:“晚輩李明霄見過武前輩。” 武卿若噗嗤一笑:“不必客氣,一聲‘前輩’倒將我喊得老了。既然你是菁丫頭的朋友,叫我一聲‘卿姨’也就是了。” 嶽穆清應道:“是。”跟著蘇菁上了畫舫。 武卿若吩咐下人搖櫓開船,轉身道:“李少俠,方才菁兒說你劍法很好,不知所拜何門何派,師從哪位高人?” 嶽穆清垂首道:“在下無門無派,我師父也隻是個山野閑漢,說出來卿姨也不認得。” 武卿若奇道:“哦,莫非尊師是棲身鄉野的高人隱者?”嶽穆清唯唯諾諾,胡亂應了。 武卿若微笑道:“武林中人雖然多以揚名天下為念,但不屑虛名、寄情山水的也大有人在,想來尊師便是如此。不過李少俠倘能在拙夫麵前試演幾招劍法,他多半能看得出名堂。” 蘇菁笑道:“是啦,這回李少俠上莊子來,就是想把一樣東西交給焦叔叔。本來嘛,焦叔叔不太喜歡見外人,不過有我和卿姨陪著,那就好說了。” 嶽穆清撓頭道:“那位劍癡焦大俠和卿姨是……” 武卿若淡淡笑地道:“不錯,拙夫的大名就叫焦揚,劍癡爾爾,是江湖上的朋友抬愛,給他起的一個諢號。” 嶽穆清大喜:“原來如此,那真是太好了。” 武卿若忽然“啊喲”一聲,道:“與你們說著,倒忘了還在候湯。再多待一會兒,湯就沸得老了。”轉身挑開船艙的簾幕,走了進去。 嶽穆清奇道:“卿姨這是?” 蘇菁莞爾道:“卿姨是茶聖陸鴻漸的關門女弟子,江湖人稱‘茶仙’,豈是浪得虛名?”一挑簾子便問:“卿姨今天煮的什麼茶?” 武卿若背對著二人道:“也沒什麼好的。昨日青城派來賀莊主大壽,帶了些綿竹茶。師父在《茶經》裡說‘劍南以彭州上,綿州、蜀州次,邛州次,雅州、瀘州下,眉州、漢州又下’。若泛泛而論,綿竹茶葉隻算二流,但他們帶來的茶是春來第一采,兼得冬之凜冽與春之溫潤,又用上好的鳳炭烘製,茶餅狀若胡靴蹙縮,茶香與木香混合,亦可謂茶中之上品了。” 她口中說話,手上卻是不停,從竹製具列中取出一套白色茶具,在小桌上依次擺開,又伸出纖纖二指,將坐在風爐上的銀釜蓋鈕拎起,夾在指中。 嶽穆清探頭去看,見釜內水微沸如魚目,料那蓋子應是甚燙,但這武卿若卻渾若無事。正驚詫間,便見她另一手從幾個瓷盒中舀取精鹽、香料等投入釜中,手速如電,不須稱量,一息而就。 俄頃,水沸已如湧泉連珠,武卿若迅疾用一長柄木勺舀出一勺水,置於熟盂之中,又換竹筴在釜內沸水中旋轉,另一手已持銀匙,從預備好的茶葉末中取了三匙,依次投入旋渦之中。一股清香之氣立時生出,彌漫在船艙內。 嶽穆清深吸口氣,陶醉不已。稍候片刻,水麵已騰波鼓浪,武卿若便將熟盂中的水倒回釜中,順手息了風爐。水麵沸騰漸止,隻餘微波,而茶沫浮於水麵,若聚若散,宛若青萍生於玉潭,鱗雲浮於晴天,美不勝收。 武卿若從白色茶具中取過一隻茶壺,將銀釜上層的水舀入其中,一邊解說道:“煮茶之時,重濁凝其下,而精英浮其上,故要取上層茶水,才得其真味。喝到下層,就不好喝了。” 舀罷茶水,武卿若將木勺丟入具列,又將一直夾在指中的銀釜蓋子丟出。那蓋子在空中旋轉飛去,落下時卻正好扣在銀釜口上,竟然分毫不差。 嶽穆清還不及驚嘆,武卿若已將茶壺高高舉起,在空中傾了三傾,但見三條碧水自三個方向落下,正好落在三人茶碗之中;奇的是水流自高處落,常會濺起水花泡沫,她所灑出的茶水,卻貼碗壁而入,在白雪也似的茶碗中粼粼而旋。 嶽穆清看得目瞪口呆,心想:這女子手快量準,或許隻是熟能生巧,但投蓋灑水時腕力控製之精確,豈是十年八年的功力能夠練出來的? 蘇菁瞧他神情,咯咯笑道:“哈哈,每個頭回看卿姨煮茶的人,都是這副模樣!” 武卿若淡淡一笑:“雕蟲小技,何足掛齒。李少俠,適才這幾手倒也非為炫技,隻是茶水滾燙,高沖可散些熱氣。” 蘇菁舉茶碗賞玩,抿嘴笑道:“卿姨,你那套貢品青瓷呢,這回怎麼舍不得拿出來招待客人了?” 武卿若瞟了她一眼,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佯怒道:“菁丫頭胡說些什麼,你卿姨是這樣的人麼?”說罷拾起茶壺壺蓋,以食指微微一彈,但聽瓷音清脆,當下道:“這套邢州白瓷,亦是貢品,俗語曰‘南青北白’,兩者各有千秋。我師父雖然推崇越州青瓷備至,但也不可一概而論。” 嶽穆清一邊聽她解說,一邊要拿起茶碗飲茶,武卿若卻按住他的手道:“李少俠,你且莫急,再等等。” 蘇菁奇道:“卿姨,你不是一直說,飲茶須趁熱麼?怎麼這回又要等等了?” 武卿若見兩人興致勃勃,便道:“尋常而言,茶具須得越州青瓷最好;茶碗受茶前須得熱水淋燙,所謂燙杯;灑茶時須快斟低灑;須得趁熱飲用。如是而為,方能不失其味。” “但如今所飲乃是大山中的第一采春茶,貴在其滋味濃厚之餘,暗藏風霜之氣,倘還是一般飲法,便失其趣。此茶剛強冷冽,倘以越青盛則過於溫婉,故以邢白襯其寒氣;倘湯水極熱則盡殺其味,故以二沸之水煎煮,待茶溫時飲下最好。” 說著,她將手中碗盞微微搖動,使熱氣漸散,俄頃,微抿一口,微笑道:“好了,這茶在綿竹茶中也算上上之品,略可一飲。” 嶽穆清也學她抿了一口,覺茶水入口時頗有些苦澀辛辣之味,片刻之後,苦味盡散,便覺齒頰留香,口中清冽,精神立時一振,道:“果然好茶!” 蘇菁喝了一口,卻皺眉道:“好苦好苦。” 武卿若笑道:“茶苦者往往極香,菁丫頭,世上事常常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