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夏末旬,天氣初暑,都畿道南部伊陽縣縣郊的大道上,一隊人馬正緩緩前行。 這隊人馬前方是兩匹駿馬,馬上兩名騎士一個眉色金黃,一個身背雙鐧,正是陸家堡“中州五雄”中的金眉雕丁成山和銀翅鷲徐成川。 他們身後十餘人有的騎著馬,有的駕著車。那馬車幕簾放下,裡麵不知坐著什麼人。但這些騎士隊形隱隱呈拱衛之狀,將馬車圍在中間。 眾人行了一陣,忽然聽得馬車裡有人叫道:“熱死啦!我要喝水!”雌音宛然,是個姑娘。 車邊隨行的一名騎士聞聲,從包袱裡掏出一個皮囊,隔著簾子遞了進去。沒料到,下一瞬間,皮囊就被裡麵的人扔了出來:“臭死了!我不要喝!我要喝現打的山~泉~水!” 那騎士麵露尷尬之色,下了馬將那皮囊撿回來,忍氣吞聲地道:“姑娘,今日走了四五十裡路了,一路上哪有山泉?這井水也挺涼的,要不然你嘗嘗?” “不嘗!不嘗!皮囊上都是你們這些壞人的臭味,難聞死了!” 丁成山和徐成川聽著那馬車轎廂內的女子發脾氣,相顧皺眉搖頭。徐成川從行囊裡拿出個竹筒子,策馬到了車廂旁,遞進去道:“蘇二姑娘,這竹筒裡是清早打的山泉水,你拿去喝吧。” 裡麵的女子不接,反問道:“這竹筒子,你們喝過沒有?” 徐成川無奈答道:“沒有,這是專為你備著的,我們兄弟二人一滴都不舍得喝。” 裡麵女子哼了一聲:“你說沒喝,就真的沒喝了?”把那竹筒子接了進去。忽然響起“滴滴答答”水珠滴落的聲音,大概是那女子在用竹筒裡的水清洗筒口,接著“咕咚咕咚”幾聲飲水聲響起,一個空竹筒就扔了出來。 徐成川搖搖頭,撿起那個竹筒,又策馬回到丁成山邊上,和他並肩而行。丁成山粗重地嘆了口氣,小聲抱怨道:“這小姑奶奶,可真他娘的難伺候。”他們離開蘇家莊已經半月有餘,他的膝傷正在慢慢痊愈,如今發力奔跑時還有些疼痛,但騎馬已經無礙。 徐成川回頭看了看,低聲道:“倒不怕她發脾氣,隻怕她不吃不喝,那就難辦了。” 丁成山繼續壓著嗓子發牢騷:“咱們拿到這位小姑奶奶,本以為得了件天大的功勞,可是堡主既不派人來接走,又不讓我們隨便放了,這下可好,咱們如同是給自己請了尊菩薩,成天養著供著不說,還要看她老人家的臉色。嗨!早知如此,咱們還不如別下手抓她。” 那日,嶽穆清從峴山伏羲廟中脫逃後,丁成山、徐成川二人帶隊追到檀溪湖邊,沒找到嶽穆清的蹤跡,卻意外發現蘇菁偷偷劃船出莊,在檀溪湖南岸登陸。 他們這次帶隊偷襲蘇家,損兵折將卻一無所獲,正惱恨間,看到“大禮包”送上門來,豈有不笑納之理?當下便將蘇菁抓了起來,綁住手足,又在她口中塞了棉布,私藏於一乘雇來的馬車之中。 此後,他們這隊人馬一邊搜索嶽穆清蹤跡,一邊將抓住蘇家二姑娘的情報飛鴿傳書,急報陸家堡總部。哪知,回信隻催促他們繼續搜捕嶽穆清,對抓住蘇菁這件事卻語焉不詳,既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兩人沒法子,隻好帶著蘇菁上路。 蘇菁年紀雖然幼小,膽子卻大,獨闖江湖的經驗也有一些。她察言觀色,看出這夥人雖然貌似兇惡,但對自己的身份似乎有些忌憚,也不向蘇家莊索要贖金,便有三分定下心來。此後路上,她故意吆五喝六,給這些人出各種難題,想迫得他們知難而退,主動放了自己。 徐成川聽丁成山話語中有後悔之意,卻沉吟道:“老三,你這就錯了。這小姑娘,咱們沒抓錯,隻是……咳,老堡主的心思,你還得多揣摩揣摩。” 丁成山瞥了他一眼:“徐老四,知道你鬼心眼多,別藏著掖著了,你說說,堡主什麼心思?” 徐成川問:“眼下,他老人家最關心什麼事?” 丁成山不假思索道:“當然是拿這本百川神功的秘籍。否則,乾嘛派師父他們去捉拿易四俠,又差你我兄弟搜查這姓嶽的小子?” 徐成川舉起一個手指搖了搖:“不對,不對。練成內功天下第一,當然十分了不得,但就算秘籍在手,這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再說,依咱們老堡主的性子,練什麼絕世的武功,不也是為了當那個武林盟主?” 丁成山道:“那要按你這麼說,他最關心的應該是瑯琊會盟了。可是,這會盟咱們也沒去,盟主之位,怎麼也落不到堡主頭上啊?” 徐成川道:“這會盟咱們確實沒去,也確實不能去。你想,堡主先前支持的是‘閃電劍’呂三俠,還讓二哥五弟帶了那麼多人馬上瑯琊山,結果全軍覆沒,反而讓蘇家支持的‘赤笑佛’當了家。這次曲默笑發會盟帖,陸家若是上了山,非得被他們兩家當做箭靶子不可。” “但是呢,咱們陸家不上山,他們兩家沒了靶子,那就隻能互相爭起來了。現如今,雖然整個南武林都站在蘇遠來那邊,但聽說西北那幾個與穀老掌門交好的大門派,像崆峒派、飛龍幫,都要幫瑯琊劍派說話。這會兒工夫,兩邊的口舌官司,怕正打得熱鬧呢!” “你的意思,咱們這便叫做坐山觀虎鬥。”丁成山摸著下巴,點了點頭,又疑惑問道,“但不論哪家鬥贏,都和咱們鎮北陸家沒有關係啊?” “這次會盟,瑯琊劍派雖然占了地利,但論人脈勢力,多半還不是蘇家的對手。到時候蘇遠來要是被與會門派公推為盟主,咱們便需要一個製衡他的手段。”徐成川朝身後馬車丟了個眼色,丁成山隨即會意,也點點頭。 但徐成川隨即話鋒一轉:“但曲默笑老謀深算,若是瑯琊劍派另有奇謀,竟然能壓住蘇家莊,堡主到時候說不定還要賣好給蘇莊主。也正因此,堡主現在不能派人將這位蘇二姑娘接走,否則,就變成他老人家親自下令劫人,到時候場麵上,就不好說話了。” 丁成山想了半晌,不得不承認徐成川所言有理,嘆氣道:“他奶奶的,這裡頭彎彎繞那麼多,回頭可別將那一口黑鍋,都扣在你我兄弟頭上。” 徐成川正欲出言寬解,前方一陣馬蹄聲響,一名陸家堡騎士飛馬奔來,在丁、徐二人麵前滾鞍下馬,稟道:“三爺、四爺,查到了!點子就在前麵三四裡處,在一個叫做南坡村的小村子裡,借宿於民家之中。據說是今天清早才到的,現在還沒走!” 丁成山聞言大喜,連連問道:“你這消息不假?你親眼看見人沒有?” 那騎士道:“我拿著畫像問的,那村民說得肯定,說點子一大清早風塵仆仆地趕到,就借宿在他們鄰舍,還要拉我去看。我怕驚擾了點子,多給了報信人一些銅錢,叫他不要走漏了風聲,自己趕緊回來報信。” 徐成川點頭道:“好極!好極!兄弟們一路追他,彎彎繞繞地走了八九百裡地,當真辛苦。如今咱們一定要抓住這小子,畢其功於一役,才好風風光光地回冀州去!” 一彪人馬陡然提速,直撲南坡村而去。 嶽穆清這兩日行進速度極快,昨晚忙著趕路,錯過了宿頭,又多走了大半夜,才在淩晨時分到達一個小村子。 他這幾日內功修習得過於勤快,體內真氣愈來愈見磅礴,因而其實並不甚累,但心裡想著:此去神武川還有千餘裡路途,我現在一味貪快,不休息好身體,走後半段若是病了,反而更耽誤事。於是便在村中找了一戶人家,給了人家十文大錢,隻求安生睡上一覺。 午後未正時分,丁成山、徐成川一行已迫近南坡村。前哨探子回報說,點子一直在村民家中午睡,未曾出門。徐成川放下心來,當即安排四名精壯武士,將馬匹和馬車隱藏在村南兩百步外的林子中,同時看管好蘇菁,餘人皆在房屋四周埋伏,自己則問丁成山道:“三哥,你膝蓋傷勢如何?” 丁成山手把刀鞘,拍胸脯道:“這小子如果逃竄起來,某家或許追他不上,但他若敢上來接戰,管教他走不出十個回合!” 徐成川笑笑:“咱們撒下天羅地網,他能往哪裡逃?”將背上雙鐧掣在手中,上前敲擊門戶。 那莊戶人家的男丁白天去田裡乾活,家裡隻有一個老婆子,開門見是一個麵相不善的江湖漢,心中便自怯了,顫聲道:“好漢,我們家裡窮,沒有錢……” 徐成川跨進門去,搖頭道:“別怕,別怕,老婆婆,你們家裡是不是來了個年輕人?” 老婆子見他好聲好氣地言語,不像要打劫的樣子,才放下心來,點頭道:“是,是有個行路的年輕人,說在我們家借宿幾個時辰,睡一覺就走。” 徐成川和顏悅色地道:“煩請老婆婆叫他出來,就說有朋友找。” 老婆子不知是詐,應聲便去了。嶽穆清正夢到自己回了瑯琊山,和師父以及趙雲旗、朱邪玉露他們在一起,被老婆子叫醒時,才知是黃粱一夢。他渾渾噩噩地跟著老婆子出門,滿心都是失落,渾沒想到這都畿道的小村莊裡,他哪來的朋友?那橫刀也落在臥房,沒有帶上。 出了臥房,進了廳堂,嶽穆清猛然驚醒,待要回身取刀時,徐成川已經在院裡瞧見了他,三兩步搶進房來,挽住他胳膊,語帶機鋒地警告道:“嶽少俠,多日不見,別來無恙啊!咱們去外邊敘敘舊,就不打擾鄉下老婆婆了,你看怎樣?” 嶽穆清知道若是在人家裡動起手來,這位好心收留自己的老嫗不免蒙難。他下山以來雖已手刃多人,但那都是在你死我活的場景下,可不想牽連無辜之人,便橫下心來,點點頭道:“好,我們出去說話。” 說話間金眉雕丁成山也進了屋門,與徐成川一左一右地挾持著嶽穆清往外走。丁成山見過嶽穆清的身手,對他尤為不放心,右手抓他肩頭時,拇指正好對著他肩髃穴,不假思索地潛運內力,照著此穴按了下去。 肩髃穴是手陽明大腸經上的穴位,以丁成山的算盤,是想以自己的內力侵入嶽穆清手上經脈,使他手臂酸軟,無力反擊,隻能乖乖就範。 然而他卻不知,嶽穆清早已用百川神功疏通了手陽明大腸經,此經絡上穴位和丹田便如同河海相連,彼此相應。丁成山的內力一旦侵入他的手陽明大腸經,丹田中便自然感應,一股浩蕩的真氣洶湧而出,直沖肩髃穴。丁成山隻覺右手劇震,半臂酸麻,“哎喲”一聲,垂下手來。 徐成川左手攏著嶽穆清的右臂,分明感受到嶽穆清並無異動,但丁成山陡然喊叫出來,他不由一驚,以為背後遭遇敵襲,右手持鐧向後掃去。 就這麼一分神,嶽穆清陡然掙脫他的控製,向前縱出。 徐成川大聲疾呼:“動手!” 外麵已有武士埋伏,一聽號令便向門口靠攏,紛紛舉刀劈來。 嶽穆清手中沒有兵刃,無法使出劍法,情急之下,一邊遊走避刀,一邊隨手拍出一掌。他本身並不長於拳腳,這時又是緊要關頭,一掌出去也沒什麼章法,隻是恰好打在一名武士的腰間,卻見那人仿佛被重錘擊中,橫飛出去一丈有餘,口中鮮血噴湧而出,躺在地下奄奄一息。 眾人皆大驚失色,原本要躍上來圍攻的眾武士竟然紛紛退開,在七步以外形成了一個鬆散的包圍圈。丁成山麵色煞白,提刀指著嶽穆清:“你、你使什麼妖法?” 那日嶽穆清在廟中離奇脫困,丁成山雖然百思不得其解,但下意識以為,嶽穆清定是碰巧取到了什麼銳器,才將繩索割開;直到今日被嶽穆清內力反擊,又親眼見他一掌斃一人,才驚覺對方的武功,竟然遠比自己想象的要高得多! 嶽穆清自己也頗覺驚訝,方才這一掌出手後,他覺察到手太陰肺經、手陽明大腸經兩路經脈中真氣浩然激蕩,這是從未有過的體驗。他收攝心神,屏息內視,發現丹田之中亦似掀起滔天巨浪,又將滔滔真氣向手足四路太陰經、陽明經推去。 徐成川性情沉穩、素有智計,立刻意識到嶽穆清這段時間恐怕是有了什麼奇遇,內力突飛猛進,趕忙喝道:“三哥,我們聯手攻他,不要大意!” 金眉雕、銀翅鷲縱橫北地,等閑綠林豪傑見了他倆,都要低眉順眼喊一聲“丁三哥、徐四哥”,這一半固然是仗著陸家堡的威名,一半也是手上確有些真功夫。能逼得他倆聯手對付的,無不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前輩高人。如今對一個初出茅廬、乳臭未乾的少年後生,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竟然要兩人齊上,也實在是亙古未有之事。 嶽穆清隻覺渾身真氣奔騰,按捺不住,清風步發動,竟然搶先出掌攻向徐成川。徐成川知道他輕功了得,卻也想不到他百川神功發動之下,竟能竄得這麼快,百忙之中隻能舉鐧一架。下一瞬,便覺對方真氣如浪濤襲來,右手單鐧眼看支撐不住,左手鐧急忙架起,雙足不丁不八,力從地起……終於仍是頂不住,騰騰騰連退五步,一跤坐倒,胸口氣血如沸,言語不得。 丁成山驚怒交加,提起金背大環刀,虎吼一聲“嘿呀”,向嶽穆清斜劈而來。嶽穆清肉掌尚不能對他刀鋒,立時趨避開去,翻掌去抓外圍的陸家堡武士。那些武士看到嶽穆清欺近,如見鬼魅,居然四散奔逃。但嶽穆清清風步發動,此時足陽明胃經、足太陰脾經兩條經脈上又是真氣奔騰,哪是尋常武人跑得過的? 嶽穆清隨手輕拍一名武士背部,那人背部督脈諸穴被他真氣震蕩,立時全身麻痹脫力,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嶽穆清順手將他橫刀奪走,反身直刺丁成山。 丁成山搶上前來,刀光爍爍,左劈右砍,欲借手上勁力,卸去嶽穆清兵刃。嶽穆清此時已經信心十足,毫不避讓,使一招“畫地為牢”,將丁成山大環刀絞在刀網之中,隨即輕輕一振。丁成山虎口破裂,鮮血迸流,再也拿捏不住,大刀高高飛起,落在六七丈外,深深插入地下,刀柄兀自震動不休。 嶽穆清幾招迫退雙雄,體內真氣愈發奔騰。忽聽得兩百步外有人遙遙喊叫:“李大哥,救我!李大哥,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