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結伴(1 / 1)

四方劫 穀樾1985 6321 字 2024-03-20

嶽穆清感覺自己做了一個漫長的噩夢。在這個噩夢當中,他先是落入熊熊大火,每一寸肌膚上都冒出火焰,發出劈裡啪啦的響聲;接著,他又被一雙大手從烈火中拎出,丟進冰冷的河水,他雖竭力伸手向上,卻碰觸不到空氣。洶湧澎湃的江河沖擊著堤壩,堤壩在搖擺、在移動……終於,洪水漸漸退去。   他睜開眼睛,看見了天空和斜掛的太陽。他花了好些時間,才辨認出這是夕陽而非朝陽。他喃喃自語:“我還在人世嗎?”   “什麼話?難道我倆都變成鬼啦?”身邊傳來一個少女的聲音。是蘇菁!   嶽穆清驚喜莫名,立刻仰起身來,這才覺得渾身上下都十分疼痛。他強忍不適,轉頭望去,隻見一個少女正盤腿坐在樹下。她穿著淺黃色窄袖衫襦,腰間係一條青綠絲絳,緊趁利落的同時,又不失女子溫婉。她的臉頰紅撲撲的,眼眸明亮,正注視著自己。她手裡正在把玩著的那根碧玉簪子……好生眼熟。   嶽穆清問:“蘇二……啊不,菁妹子,我們在哪兒?那些壞人呢?”   蘇菁定定地看著他,神色復雜:“我們……這裡沒有我們,隻有我,和你。我是蘇菁,你已經知道了。那麼,你是誰?我知道嗎?”   嶽穆清一想到自己的身份,便覺有些頭疼,下意識地要伸手撓頭,但牽動身上傷處,不由齜牙咧嘴地“嘶”了一口氣。   蘇菁落寞地低下頭來,輕聲道:“這根簪子,我回家以後一直戴著。姐姐說,真好看,是自己買的麼?我隻笑笑,不告訴她。下次她若再問時,我該告訴她嗎?這簪子是李大哥送的,還是嶽少俠送的?又或者……我根本不該留著它?”   嶽穆清苦笑:“菁妹子,我先前……先前確實說了假話,但那是不得已而為之,並非有意誆騙。哎……我的事情,麻煩得很,早知如此,我就不該在隨縣鬧出亂子,又跟著你去了莊裡,把你們都卷進來……”   蘇菁的眼圈紅了:“你後悔認識我了,是嗎?”   嶽穆清手足無措道:“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   他定了定神,想到蘇家莊已經遠在千裡之外,在這裡,眼前的女孩不是什麼蘇家二姑娘,而是真誠相交、患難與共的朋友。如果始終隱瞞自己的真實身份,豈不是太對不起“一起打架、一起被抓”的交情了?   他隻猶豫了片刻,便接著說道:“菁妹子,能認識你,是我好大的福分,但你也看到了,就算我那麼隱姓埋名,還是被陸家堡的人千裡追殺。其實你不知道,我住在貴莊之時,也被田總管安排莊丁監視跟蹤。所以,我實在是不得已……”   “所以,你到底是誰?”   嶽穆清站起身來,任微風拂過自己的麵龐,像是撕下了最後的偽裝:“李明霄是一個假名字,我的真名叫做嶽穆清,來自瑯琊劍派。”   “瑯琊劍派……我早該想到的,你的劍法那麼好……”蘇菁喃喃道,忽然意識到了什麼,“你和瑯琊劍派三月變亂有關!”   “對。”嶽穆清乾脆地承認了,“我師父就是易四俠,我和他一起逃下山來的,後來分開了。”   蘇菁對江湖上的事情並不那麼關心,但瑯琊劍派掌門交接中的蹊蹺,江湖中人人熱議,她聽得多了,總也略知一二:“所以,此事的真相到底是什麼?江湖中傳得很亂,說什麼的都有。有的說,穀老掌門死得蹊蹺,是被曲掌門害死的,曲掌門還殺了呂三俠、逼走了易四俠;還有人說,其實是呂三俠、易四俠合謀害死了掌門,曲掌門反倒是主持正義、清理門戶而已。”   嶽穆清搖頭道:“流言麼,總是半真半假。”便將穀聽潮指定易飛廉為傳人,呂子孟卻勾結陸家堡作亂,又和穀聽潮對掌致其逝世,陳長空和易飛廉聯手平亂,但曲默笑卻通過鬥劍取得掌門之位等事大致說了。至於曲默笑和蘇家莊暗中勾結之事,礙於蘇菁的情麵,他便略過不提,隻說他這位大師伯有意掩蓋穀聽潮遺命,而且下手狠毒,所以他和師父才下山逃亡。就連百川神功之事,因為秘籍已經丟失,說不說都已於事無補,他便也都告訴了蘇菁。   蘇菁聽了,這才驚覺嶽穆清命運之曲折、所肩負使命之為難,對他隱瞞身份的氣憤之情,也就消散了大半,但要全然消氣,卻也沒那麼容易,故意噘著嘴問:“所以你現在和我說的這些話,我還能不能信?”   嶽穆清豎起三個指頭,莊重立誓道:“我現下對蘇二姑娘所言,若有半句假話,就教我天打五雷轟,不得好死。”   蘇菁花容失色,啐道:“呸呸呸!誰要你發這種毒誓?”硬是逼著嶽穆清也“呸”了兩聲,意思是那毒誓就不作數了。   嶽穆清道:“那你就是相信我啦?”   蘇菁將發簪重新插回頭上,白了嶽穆清一眼,哼道:“你別以為這麼容易就蒙混過關啦!你騙過我一次,我記下了,以後要還的!”   “怎麼還?”   “那我還沒想好,等我想好了再告訴你,嶽~少~俠~”蘇菁展顏一笑,笑靨如花。   嶽穆清想了想,問:“你問完我了,換我來問你,你怎麼被陸家堡的人綁到這裡來啦?”   蘇菁聞言,眉頭一豎,大聲道:“那還不都怪你?”   嶽穆清直叫屈:“我什麼都不知道,怎麼怪我?”   蘇菁氣得踢了他一腳:“怎麼不怪你?那天晚上,莊子裡突然鬧哄哄的,主院的家丁都一股腦兒往外跑,說是有敵人登島進攻。我怕你在別院不安全,專門喊了幾個家丁去保護你,結果他們跑回來說,敵人把你抓了,從鳴翠渡駕船走了。我聽了當然很擔心,就叫他們開船帶我一起去追。這些人,膽子都小得很,一邊守著我,一邊去報告田伯。田伯當然不讓我追出去了,硬是把我關了起來。”   “第二天白天,我又是找田伯又是找卿姨,要他們派人出去找你,可是他們都說,蘇莊主帶了一大批人上瑯琊山,如今莊子守備空虛,自顧不暇,更沒法派出人手去搜索一個外人了。我想來想去沒法子,隻好一個人偷偷劃船出來找你。”   嶽穆清咋舌道:“你膽子也真大,知道他們是敵人,還敢自己一個人追出來?”   蘇菁道:“我一時著急,沒法子了。而且我也沒打算和敵人打照麵,就想劃船出來,找找線索,萬一能找到敵人的蹤跡,我給田伯卿姨他們飛鴿傳書,請他們派人過來幫忙,不就行了?哪料到這麼倒黴,那天午後,我剛剛在鳴翠渡對岸登陸,就迎麵碰上那個拿雙鐧的,我打不過他,被他抓住了。”   嶽穆清心中默算了一下,道:“那天我被他們抓住之後,又逃了出去,他們來追我,沒追到我,卻抓到了你。”   蘇菁雙指並攏,指點著他,氣咻咻道:“你瞧,你又欠我一個人情,這下子欠兩個啦!”   嶽穆清苦笑道:“是是是,蘇二姑娘,穆清債多不愁虱多不癢,欠你的這些人情,一定想辦法慢慢還你。對了,我依稀記得我打那個銀翅鷲徐成川來著,忽然一下子就什麼都不知道了。後來發生了什麼?”   蘇菁的臉色倏然變化,露出恐懼的神情來,急急忙忙起身,對嶽穆清道:“快,咱們快點趕路,去找個旅店住下,這裡,未必安全。”   她突然變得嚴肅,嶽穆清就不好多問。兩人急急趕路,趕在太陽落山前,住進了伊陽縣一家旅舍。蘇菁出門時隨身帶了盤纏,而她被丁、徐諸人抓住後,雖然行動不得自由,但陸家堡眾人對她蘇二姑娘的身份多少有些顧忌,也便沒來搜她的身,這時候,這些盤纏便派上了用場。   在旅舍中,蘇菁將嶽穆清昏厥後的事情說了一遍,嶽穆清沉思了一會兒,嘆道:“掌門師公曾經告誡師父和我,說這百川神功習之有弊,我還曾勸師父,能不能不要練這功夫。現在可好,竟輪到了我自己。說也奇怪,我明明根本連全身經脈都沒有打通,離練成功夫還遠著呢,怎麼也會遭它反噬?”連連搖頭,百思不得其解。   蘇菁又說:“那個褐衣大漢好生可怕,武功強得匪夷所思,發狂起來又殺人不眨眼,幸虧我拖著你躲到那個破車廂下麵,不然說不定我們也要被他打死。可他又口口聲聲叫你作‘孩子’,好像你們挺親近似的。你認識這麼可怕的高手嗎?”   嶽穆清更覺糊塗。他十三歲前住在揚州,根本沒有接觸過江湖中人;上了瑯琊山之後,所見過的高手倒是有一些,但內功強到這種地步、與自己又親近的,那就隻有穀聽潮了。可是穀聽潮早已在他麵前去世,體貌特征更是與這大漢全然不合。   他想來想去也不明白,索性就不再白費腦筋,轉而問蘇菁道:“菁妹子,你離家這麼遠,可怎麼辦呢?也不知道你們莊子裡的人,該有多著急。”   “這次我不辭而別,是在敵襲之後,卿姨肯定會找出來,但說不定她走岔了路,所以沒跟上來。”蘇菁若有所思,想了想卻又反問嶽穆清:“嶽大哥,你要去哪裡?”   嶽穆清道:“我要去太原府北麵五百裡的神武川。”將朱邪執宜之事簡要說了。   蘇菁聽了,眼中露出憧憬之色來:“我小的時候,跟著爹爹去過一趟太原府,那是我跑過的最北麵的地方,再往北,我就沒去過了。”她忽然擠了擠眼睛,問:“你帶我一起去,怎麼樣?”   “啊?那可不成。”嶽穆清吃了一驚,連連搖頭,“回頭讓你們蘇家莊的人知道了,還以為我將你拐跑了。到時候北陸南蘇東瑯琊一起追殺我,天下還有比這更慘的事嗎?”   蘇菁氣哼哼地鼓起了腮幫子:“我被人綁到這個地方,不都是因為你?說是你拐跑了我,冤枉你啦?”   她眼珠子一轉,又道:“你要是不帶我去,我現在就跑到旅舍外頭大喊大叫,說有人拐賣良人女子為婢,看官府來不來抓你?”   嶽穆清瞧她神色,知道隻是女孩子故意耍賴而已,並非真是威脅自己;但轉念又一想,蘇菁一個弱質少女,身手也談不上能夠自保,難道真的讓她千裡跋涉、獨自回蘇家莊去?自然是不行的。   但如要自己陪同她回莊,一來時間太久,二來多走好大一段回頭路,三來蘇家莊到時候如何對待自己,也殊難預料。萬一又旁生枝節,那麼請朱邪執宜領兵靖難的任務,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完成?   這麼一想,若是帶著蘇菁上路,到時候見了朱邪執宜,請他另派一支小隊,護送蘇菁回蘇家莊,反而不失為一個更好的辦法。聽說沙陀騎兵忠誠驍勇,驅馳如風,護送這麼一個小姑娘回去,不但更為安全,說不定還更快一些。   他念頭既定,便點點頭道:“你要和我一起去,也不是不行。但是有一點,出門在外,可不比住在莊裡方便,也沒那麼多人服侍,到時候吃起苦來,你可不許後悔。”   “吃苦?”蘇菁抿著嘴,嘻嘻地笑,“那也未必。”   從東都洛陽到北都太原,一路上都是通衢大道,有的是逆旅客舍。蘇菁帶的盤纏都是金銀珠寶,手麵豪闊,白天乘坐馬車,晚上住宿大店,嶽穆清想象中的苦並沒吃到,反倒是因她而過起了舒服日子。   一路上,兩人除了觀賞沿途風景、體驗當地人情之外,談論得最多的倒是嶽穆清所練的百川神功。蘇菁見過嶽穆清昏厥時的模樣,勸他不可再練此功。嶽穆清苦笑道:“這功夫練之有害,我早就知道啦,咱們瑯琊劍派的歷任掌門,練到發病之時,一定也都知道了,可是最後誰都沒能逃過去。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這功夫是停不下來的。”   “我現在雖隻打通了四脈,但這四脈當中稍有真氣流動,丹田和四脈就會互生感應,相互激蕩,真氣甚至溢出四脈,沖擊其餘經脈。我已經盡讀十二正經和任督二脈的行氣之法,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體內真氣激蕩時,似能感應我從前存想過的路線,沖擊未通腧穴,又將它們的內藏真氣激發出來。這樣下去,也不知我的經脈,能不能承受得住呢?”   蘇菁無法想象真氣激蕩的場景,但聽嶽穆清說來,他仿佛已經是巨大漩渦中的一葉扁舟,無論如何掙紮,都難逃被吸入水底、活活溺死的結局,不禁神色鬱鬱,連飯也吃不下去了。   嶽穆清見她不豫,反過來安慰她道:“你也不必為我難過,其實這事也未必那麼悲觀。我沒學過沖、帶、蹺、維六脈的行氣方法,多半也貫通不了大周天,說不定真氣震蕩也便有限。更何況,歸雲心法前十六式我都記得,掌門師公說過,這心法用來克製百川神功弊病是有效的,我多練一練,說不定就能化險為夷了。”   他如此安慰蘇菁之後,便真的練起了歸雲心法。這歸雲心法有一個古怪,平日裡練它,似乎並沒有什麼用處,無形無跡,無蹤無影。隻有當百川神功發動,經脈震蕩起來之時,如果集中精神,勉強收束一絲真氣,自膻中穴引向玉堂穴,此後按照歸雲心法訣竅行氣,便能使全身震蕩的亂流慢慢平靜。   隻是他所習得的歸雲心法並不完全,一旦到第十六式結束,這股收束的真氣無處可去,立時原地消散,身體便又回到起初的狀態。這時想要重新發動歸雲心法,又需要消耗很大的心力。   嶽穆清反復試驗之後,已知不全的歸雲心法並不足以解救百川之厄,但好在那日之後,他竟然也沒有發病。蘇菁以為他的方案果真有效,慢慢的也就放下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