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這一路走得優哉遊哉,過太原府時,已是六月上旬。 太原府是李唐王室龍興之地,亦是河東道首府、大唐北部防線之核心,後世人稱其“控帶山河,踞天下之肩背,為河東之根本,誠古今必爭之地也”。 過太原府以後,驛路漸少、人流漸稀,而西側雲中山、東側係舟山兩山夾峙之勢更甚,景致也愈加莽蒼起來。 這一日,蘇菁嫌路上夥食大不如前,正皺眉抱怨時,忽見路邊現出一條清清小溪,小溪之中魚兒活潑,正歡快地遊來遊去。蘇菁眉頭一展,拍手道:“太好啦,今天中午吃鮮魚湯,怎麼樣?” 嶽穆清道:“好啊,我來捉魚。” 蘇菁粲然笑道:“我們一起抓,比比誰捉得多!” 嶽穆清在瑯琊山中時,偶爾也在山溪中捉魚,打打牙祭,心想:蘇二姑娘有的是下人服侍,想必嬌生慣養,難道抓魚還比得過我?便笑道:“比就比!” 兩人隔開三十步遠,各取一個盛具準備裝魚。蘇菁道:“我數三下,一、二、三,開始!” 嶽穆清低頭瞅準水中魚兒,信號方一發出,他立刻右手探出,去抓看準的一尾魚。那魚兒頗為靈敏,已經感應到水麵震蕩,將尾鰭一擺,身子陡然向前竄去。嶽穆清其實已經撈到了魚背,但魚鱗光滑,他一下子抓它不住,讓魚兒逃了開去。 “嘿,你這小東西,難道我還抓不住你?”嶽穆清好勝心大起,又瞅準一條魚,雙手齊下,弄得水花飛濺。這次倒是抓起一條,哪料到那魚兒在他手中搖頭擺尾地撲棱,將他的雙手弄得濕滑無比,還沒來得及丟進盛具,就又從雙手中滑脫出去,掉進了溪水當中。 “嘿呀!”嶽穆清懊惱萬分,這時卻聽見蘇菁在那邊“一條”、“兩條”地喊叫,頓時起了好奇心,抬頭張望。隻見蘇菁雙手有如留連戲蝶,忽高忽低,輕柔穿插,看起來速度似乎也並不甚快,但魚兒在她手下反應似乎遲緩許多,總是被她輕輕拎在手中,丟進盛具。 “菁妹子原來是在以百蝶穿花手的手法來捉魚,這掌法並不剛猛,而以綿密見長,入水時動靜並不大,卻像是織就一張密網,難怪魚兒逃不出去……咦?” 看著看著,心裡忽然一動。 在隨縣和蘇家莊,他分別見過蘇菁和武卿若使用百蝶穿花手,彼時身在局中,需要凝神應敵,心底雖有一絲異樣之感,卻無餘裕細究。 此時身在大山之側,場景與當日逃下瑯琊山時相仿,他便想起茅草嶺密林中那個蒙麵鬥笠客,對方打傷易飛廉所使用的掌法,似乎正是百蝶穿花手! 回憶一旦打開,許多原先懵懵懂懂之事,忽然便清晰起來。易飛廉與自己告別時,提醒自己小心蘇家莊,原來正是因為曲默笑所邀請的高手,必是蘇家莊中人。那麼,那個鬥笠客是誰呢? 按照蘇家莊的規矩,“荊楚落英穿百蝶”,隻有蘇家嫡係和地位特殊的四雅客可練。蘇家兩個姑娘可以排除,而蘇遠來貴為莊主身份,不可能受曲默笑差遣親自下場,也可以排除。 武卿若是女性,排除。焦揚所擅長的是荊楚古劍三十六式,對於掌法沒什麼興趣,排除。柳十七見到自己時,分明並不認得,甚至還興致勃勃地和自己比武功,排除。薛逐浪……薛逐浪。 薛逐浪比自己更晚回到蘇家莊,據說已經離莊近一月,但並無人談起他去了哪裡;蘇菁說琴俠到哪裡都帶著古琴,而那鬥笠客所背的行囊,按其形製,確能裝下一架古琴;四雅客中,隻有薛逐浪對自己的來歷一言不提,是因為他不感興趣,還是因為他一見到自己,就已經知道了自己的真實身份? 更進一步去想,自己到達蘇家莊時,蘇家上下對自己隻有恭敬感謝,並無絲毫戒備;但就是那晚見過薛逐浪之後,身邊便多了幾位名為服侍、實則監視的莊丁,難道這種異動隻是巧合而已? “嶽大哥,你輸了!”蘇菁的聲音將他從遐想中驚醒。少女得意地提著盛具,裡麵有十來條小魚擠在一起,輕盈遊動。嶽穆清揚了揚眉毛,沒有答話。 蘇菁見他臉上神色變幻,似乎不太高興的模樣,不由噘嘴道:“怎麼啦?不服氣?那咱們再比一場好了。” 嶽穆清自失一笑,淡淡搖頭:“那倒也不用,大丈夫願賭服輸,不能反悔。”罷了,難道這會兒對蘇菁說,你大師父打傷了我師父,你們蘇家欠我一個人情?也未免太煞風景了。再者說,薛逐浪固然是打傷了易飛廉,但隨後又將他們二人放走,免得他們被曲默笑的追兵抓住,這中間的恩恩怨怨,可不是三言兩語說得清的。 蘇菁哼著歌去剖魚煮湯,動作甚是利索,嶽穆清一邊幫她打下手,一邊問:“你方才用百蝶穿花手來捉魚了,是不是?” 蘇菁得意地道:“對啦,被你看出來了。不過我可沒耍賴哦,咱們事先可沒約定不許用武功。” 嶽穆清微微一笑:“這套掌法,你是跟哪個師父學的?” “跟我大師父學的呀。”蘇菁掰著手指頭道,“四雅客中,除了焦叔叔整天不是看劍就是煉劍,劍法也是走剛猛路子的,我學不來,其餘三位,都是我的師父。隻不過卿姨不喜歡我管她叫師父,說一叫師父就顯得老了,所以我還叫她卿姨。” “我跟著大師父學琴、跟二師父學畫,跟卿姨學茶。至於武功呢,主要是跟大師父學的。” “我看卿姨的百蝶穿花手打得很好看,她又是女子,你怎麼沒跟她學呢?”嶽穆清問。 “卿姨最擅長的是暗器手法‘落英繽紛’,那手法帶進掌法,所以她的掌法太過復雜難練,她說我得再學五年煮茶,才能和她學功夫;至於我二師父呢,他擅長的是指上和筆上的功力,出招時距離短、速度快,力量卻很大,所以他的指頭練得很粗,我要練成這樣,那不是醜死啦?所以我就和他學畫,不學功夫。” “至於我大師父嘛,他一來是博覽天下武功,我想學什麼就教我什麼;二來呢脾氣好,不管我學得快學得慢,他都說:‘好!菁丫頭練得不錯!’我爹爹有時候兇我,他還幫我說話。” 嶽穆清莞爾道:“沒想到威名赫赫的琴俠,居然還是個老好人。” 蘇菁將剖好的魚兒丟進水裡,笑嘻嘻道:“他對旁人倒也未必如此。”又問嶽穆清:“你怎麼問起我的掌法來?” 嶽穆清盯著溪水出神,斟酌了好一會兒,才緩緩說道:“我回想起來,這幾次遇敵真是危險,根源就在於我以前隻練劍法,荒廢了拳腳功夫。須知事發倉促之時,手邊未必有兵刃可取,這時拳腳功夫是否管用,或許便關乎生死。” 蘇菁一邊燃起柴火,一邊正色道:“你這話說得在理。我大師父最早教我功夫時,便對我說,刀劍槍棍之屬,其實無非是人體手腳的延伸,拳腳才是百兵之母。因此我十二歲前,他隻教我拳腳和掌法,說打好了根基,以後才好學其他外門功夫。不過你們瑯琊劍派以劍立派,多半對拳腳並不看重。” 嶽穆清沉吟道:“倒也不盡然。我有位師伯叫陳長空,他在劍法之外,就挺擅長拳腳。說起來,我和你二師父切磋時使的那套掌法,就是他教給我的。” 蘇菁恍然大悟:“噢!原來你的掌法是‘黑閻羅’教的?那你當時還騙我二師父,編了個什麼名字來著?” 嶽穆清回憶起當時場景,不由捧腹大笑,笑得彎下了腰:“我當時說,我師父是個鄉野閑漢,名字叫陳飛潮。哈哈,你二師父還挖空心思,想和這位陳飛潮先生切磋一番呢!” 蘇菁既然已經知道嶽穆清的真正身份,念頭轉了兩轉,就想明白了這名字的由來,也“咯咯”笑得喘不過氣來:“嘻嘻,以後二師父知道你騙了他,要打你的屁股,我可不幫你!” 兩人嘻嘻哈哈了一陣,嶽穆清才道:“我那時確有苦衷,他老人家又纏著不放,隻好編個瞎話。不過他當時說,我這掌法也很有些意思,隻是我以前練得太少,實戰經驗不足。現在想來,確是正理。菁妹子,你的百蝶穿花手精妙非常,咱們路上也左右無事,何不多拆拆招,相互取長補短,以後再要遇到敵人,就多了三分把握。” 他這番話說得在理,蘇菁自然滿口答允。此後,兩人一麵北行,一麵抽空相互較量掌法。若以真實功力而論,嶽穆清自然強逾蘇菁遠甚,但兩人不比內力,隻比技法精妙,蘇菁反而更在嶽穆清之上。 限於師門規矩,蘇菁不能對自己的出招詳加解釋,但嶽穆清天賦不凡,很快就體察出兩種掌法的高下。 “破雲掌法”總共隻有十二式,雖然每一式往往多有變招,但變來變去,套路攏共也超不過六十之數。 而“百蝶穿花手”則要復雜得多,除了穿、推、按、劈、托、切、插、拍等常見掌型之外,更有捋、抹、采、絞、分、合等罕見招式,其指、掌、腕又多加旋轉,於是相對位置千變萬化,再加左右掌同時采用不同技法,相互配合,其臨戰的變化,幾乎可以說是無窮無盡。 嶽穆清越是與蘇菁切磋,越感覺這門功夫深不可測,對蘇家三絕技愈加生出敬畏之心。隻是這掌法不能傳給外人,蘇菁自身的功力,也遠不到可以為人師者的程度,因此他也沒有逾矩求教,隻是在空閑時候反復琢磨,與自身掌法映照比較而已。 七月初,兩人已從太原府往北走出五百餘裡,穿過恒山西段的雄關雁門關,進入代州、朔州之間的蒼茫原野之中。 初唐時,雁門關曾是抵抗突厥騎兵的重要關隘,但太宗、高宗、武後、玄宗等先後派兵北征,已擊潰前後兩個突厥汗國,將北部防線推進到河套北岸的東、中、西三個受降城(注:即今內蒙古杭錦後旗至托克托縣一帶),雁門關的扼要地位,已然不如往昔。 嶽穆清沿途打聽,得知確有一支外族部落本年內遷,受河東節度使範希朝庇護,駐紮在代州北麵的黃花堆,號稱“陰山北沙陀”。這消息和他在鄧州所打聽到的一般無二,可見這千裡跋涉沒有白跑,不由得精神大振。 這一日,兩人循從土人指示,徒步行到黃花堆南麓。這黃花堆乃是一座小山,但脈絡綿延、襟帶諸縣,地勢又為當地之最高,歷為兵家必爭之地。 武後掌權的垂拱三年,百濟籍名將黑齒常之曾於此地大破突厥,乘勝追擊四十裡,後人勒碑以記。嶽穆清與蘇菁行到此地,讀著碑文,遙想舊事,難免血脈賁張,慨嘆不已。 兩人正議論間,忽聽得背後馬蹄得得,轉過身去,見有十餘騎兵縱馬而來。當先的乃是一名黑麵大漢,這人身高足有七尺以上,膀大腰圓,狀如鐵塔,麵如鍋底,目如銅鈴,簡直比年畫中的門神還要兇惡三分。 嶽穆清欲要上前問訊,那黑漢子已經馳到近前,張口吆喝起來。他說話又響又快,好似爆竿連炸,用的顯然並非唐人語言,嶽、蘇二人一句話都聽不懂。 那黑大漢嗚哩哇啦說了一通之後,這十餘騎士已將兩人團團圍住。嶽穆清扭頭四顧,見這些人皆非漢人裝扮,麵目特異,猜想他們多半便是駐防此間的沙陀騎兵,便發聲問道:“你們是不是沙陀人?” 那黑大漢似乎聽懂了“沙陀”兩個字,在口中生硬地重復了一下,接著又吐出一連串奇怪的語言。眾騎士策馬繞著兩人行走,這十餘匹高頭大馬成了一座流動的城堡,將嶽、蘇二人困在中間。 嶽穆清不解其意,又大聲問道:“你們的頭人是不是朱邪執宜?你們能不能帶我去見他?我是他的朋友!” 那黑大漢似乎又聽懂了“朱邪執宜”這幾個字,先是麵露驚訝之色,接著眉頭一擰,露出憤怒的神色來,俯身朝著嶽穆清大吼大叫。其餘騎士也麵露不快,氣勢洶洶地叫嚷起來。“城堡”流動得更快了。 被這麼多異族大漢圍著,蘇菁有些緊張,小聲問嶽穆清:“怎麼有些不對勁啊?你說了你師兄的名字,他們怎麼更生氣了?” 嶽穆清也不明就裡,低聲道:“我也不知,你先莫急,我再試試。”說罷上前一步,雙手下壓,示意對方冷靜,又一字一句地問:“朱邪執宜是你們的頭人嗎?帶我去見他,好嗎?” 為了讓對方聽得清楚,“朱邪執宜”這四個字,他說得又慢又響亮。那黑大漢卻大喝一聲,將韁繩一把揪住,令坐騎停下腳步,又嗚哩哇啦地說了一通。接著,那些騎兵四散開來,形成了一個更大的包圍圈,將黑大漢和嶽穆清、蘇菁圍在中間。 起先,嶽穆清以為對方理解了他的意思,所以下令解圍,但他隨即意識到並非如此。因為那黑大漢連聲呼喝之後,一名騎士抬了一柄長柄重錘上前,遞到了他手中。看那騎士抬錘的模樣,這鐵錘當是十分沉重,但那黑大漢單手取過,挾在身側,隨意旋轉錘頭,竟然舉重若輕。 接著,那黑大漢指著蘇菁,用手一擺,示意她退到一邊;又指定嶽穆清,手指反復勾動,讓嶽穆清到他正麵去。這意思再明白不過,乃是要嶽穆清與他單挑。 蘇菁心中有氣,脆聲喊道:“兀那黑漢子,你要做什麼?就算真要打架,也不能光讓你拿著長兵器,卻讓嶽大哥空手站著吧?” 那黑漢子似乎並沒聽懂蘇菁的話,隻是皺眉等在原地。但同時卻另有一名騎士縱馬來到嶽穆清身旁,接著翻身下馬,將手中長矛和韁繩遞給他,又指了指黑漢子,示意讓他上馬作戰。 嶽穆清下山雖然僅有數月,但所經歷之事著實復雜,比今日更為險惡的場麵亦曾親見,此刻又有何懼?他仔細觀察那黑大漢的身姿,膂力固非常人所能及,身上卻未必有什麼驚人的功夫。於是沖那騎士擺擺手,示意自己不用馬匹和兵器。 黑大漢見他托大,怒喝一聲,拎錘向地下砸去,隻聽“突”的一聲輕響,錘頭整個沒入地下。這地麵雖是泥土,可畢竟是實地,錘頭一擊而入,足見那鐵錘之沉,膂力之大。 嶽穆清麵無表情,仍是擺手,示意身邊騎士退開。 那騎士見他執拗,搖了搖頭,麵露冷酷譏嘲的神色,翻身上馬,騎到了外圍。 蘇菁也不是個沒見識的姑娘,自然看得出對方武功並非嶽穆清的對手。但畢竟嶽穆清手上無劍,對方又氣勢逼人,她心中多少有些擔心,便輕聲問:“嶽大哥,你真的不用騎馬?” “不用,既然對方要恃強淩弱,我便擒賊擒王,先抓一個領頭的,逼他帶我去見他們的首領。” 蘇菁懸著一顆心,默默退開。那黑大漢怒目圓睜,忽的爆喝一聲,有如平地裡響了一聲驚雷,接著策馬向前,直取嶽穆清而來。 嶽穆清雙足不丁不八,牢牢紮在地下,雙目一瞬不瞬地緊盯著黑大漢的動作,在心中暗暗計算對方的勁力與節奏。 不過兩個呼吸之間,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那黑大漢已經縱馬奔至近前,鐵錘斜掄而來。畜力帶著人力,再加那鐵錘自身的重量,這一掄之力遠超千斤。若是與之硬抗,哪怕是鐵甲覆體,也非被砸成一團肉泥不可。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黑大漢撲至嶽穆清身前的那一刻,嶽穆清忽然騰身縱起,直向那大漢懷裡撞去。他這一縱躍突然拉近與對方的距離,那錘頭反而便打他不到。 便在這一息之間,他右掌如刀,切在那大漢手腕之上。那大漢單手掄錘自下而上畫了個半圓,手腕被襲,長柄鐵錘登時脫手向左上方飛去。 嶽穆清右掌出招未盡,左掌已化成抓拿之勢,斜拿黑大漢脖頸,身子在半空中那麼一擰,竟將黑大漢從馬背上掀了下來。 這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在場諸人都隻覺眼前一花,那匹高頭大馬背上便空了,待那馬兒跑出去七八步遠,黑大漢與長柄鐵錘便先後摔在地下,一個“嘿喲”,一個“撲哧”。眾人再一定睛,嶽穆清撣了撣衣袖,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 一瞬間,場中無比安靜,眾人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一個個目瞪口呆。片刻之後,人喊馬嘶之聲才爆發出來,眾騎士口中嘰裡呱啦響成一片,最後都變成了三個字:“拔都魯!拔都魯!” 嶽穆清和蘇菁不明其意,原以為對方或許是要憤怒進攻,但瞧那些騎士的神色,卻是三分惶惑、七分敬畏。 兩人正麵麵相覷間,又聽遠處有數騎奔來,一人先是用相同的異族語言嘰裡呱啦了一番,接著又用漢話問道:“什麼人?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