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鐵騎(1 / 1)

四方劫 穀樾1985 6346 字 2024-03-20

嶽穆清聽到有人說漢話,精神一振,轉頭向馬匹來處呼喊:“有漢人嗎?”   便在這時,身下忽然投來一片陰影。不待他反應,一雙鐵鉗般的臂膊已經鎖住了他的雙臂和咽喉。   是那個黑大漢!   顯然,對方並不甘於被擊敗。落馬之後,那人隻是眩暈了片刻,立即從地上爬起,徒手發起反擊。   說漢話之人已經馳近,見狀指著那黑大漢,吐出一連串胡語,似乎是想要製止他。但那黑大漢嗬嗬連聲,臂上仍舊兇猛發力。   嶽穆清上身被製,但下身仍然自由,下意識地雙足用力,向地下蹬去。   那黑大漢拚命環抱嶽穆清,更加用力下壓。這人膂力奇大,下壓之力足有數百斤之重。嶽穆清足部諸穴感應到下壓的外力,百川神功自主發動,巡行真氣與內藏真氣激發合流,下蹬之力暴漲,那黑大漢竟然壓他不住,向後便倒。   他這一倒,便成了嶽穆清的肉墊。摔在地下那一瞬,鐵鉗般的雙臂略有鬆動,嶽穆清左臂脫逃,曲肘後頂,正頂在對方中脘穴上。黑大漢胃部劇痛,立刻弓背如蝦,側躺在地上,猛嘔酸水。   嶽穆清逃出黑大漢的鉗製,站起身來。圍觀騎士愈加震驚,紛紛滾鞍下馬,向著嶽穆清指指點點。   便在這時,說漢話之人已經到了麵前,飛身下馬,朝嶽穆清拱手道:“不知英雄高姓大名,為何與我麾下小將起了沖突?”   嶽穆清定睛看去,見來人身被輕甲,身形矮瘦,乍一看並不起眼,但眼中精光灼灼,氣勢逼人,他一到來,在場騎士都收束行為,不敢放肆。此人臉型方正,眼窩較深,似乎也不是漢人,隻是熟習漢語而已。   嶽穆清忙行禮道:“這位將軍,在下到此尋人,不知何故,驚擾了這位黑將軍,一言不合,便與我動起手來。”   “哦?”那人看了眼地下的黑大漢,問,“不知閣下尊姓大名,來此欲尋何人?”   “鄙人嶽穆清,聽說沙陀部落已經遷徙到此地,專程來找我的師兄,他叫朱邪執宜。”   說漢話之人頗感意外,挑眉問道:“嶽英雄,令師兄便是小可汗……啊不,便是我陰山府之兵馬使?”   嶽穆清答道:“我不知什麼兵馬使,隻知道我這位執宜師兄去年回歸沙陀部落,後來接任首領,領著部族數千裡跋涉,東歸大唐。我與他是舊日故友,同門之師兄弟,專程來投奔他,是有要事相商。”   那人點點頭,一叉手,和氣地道:“看來嶽英雄確是故人。”朝著周圍騎士吐出一串胡語,那些騎士聽罷,震撼畏懼的神色紛紛轉為熱情恭敬,都圍攏過來,有的拍他肩膀,有的拉他手臂,有的挑著大拇指,口中不住地喊他“拔都魯”。   那人又自我介紹道:“鄙人史敬奉,乃是兵馬使手下校尉,這些都是我的弟兄。地上這位黑兄弟,是我手下隊正,名叫戊地那盧,他是全軍搏擊之冠,閣下能空手打贏他,難怪弟兄們對閣下如此崇敬,稱你為‘拔都魯’。”原來“拔都魯”是北地胡人對英雄、勇士的敬稱。   黑大漢戊地那盧吐罷酸水,從地上爬了起來,神色訕訕然。史敬奉用胡語和他交談了一陣,對嶽穆清道:“嶽英雄,弄明白了,都是一場誤會。這位戊地隊正不熟漢語,隻聽懂你直呼兵馬使之名,又見你雙手下壓,以為你存心侮辱我族與小可汗,因此才要與你決鬥。卻不料嶽英雄身手高強,此舉反倒是自取其辱了。”說罷,史敬奉沉著臉,嚴肅地對戊地那盧說了幾句話。   史敬奉個子還不到戊地那盧的胸口,但戊地那盧躬身聽他訓話,絲毫不敢輕慢。待史敬奉言罷,戊地那盧走上前來,右手放在胸口,朝著嶽穆清鞠了一躬,嘴裡嘰裡咕嚕地說了一通,料是向他致歉。嶽穆清得理饒人,也微微低頭示意。   一場小小風波就此平息。史敬奉命座下騎士讓出兩匹駿馬,給嶽穆清及蘇菁乘坐,自己騎馬在前麵領路,直驅沙陀大帳。沙陀人慣於遊牧,結帳而居,因此神武川雖有座小城名曰新平城,朱邪執宜卻未進駐其間,而是與族人一同屯於黃花堆東麓。   未幾,眾人已騎行至沙陀屯兵之地。此前史敬奉已派先鋒飛馬來報,朱邪執宜得信,已率侍從迎至帳外。   嶽穆清遙遙望去,見中軍帥旗之下,一人策馬突前,身後兵卒拱衛。這人頂盔被甲,身材魁偉,方頜虯髯,濃眉星目,除了麵色遠較當年滄桑之外,似乎並沒有什麼太大變化——這不就是陳長空之徒、朱邪玉露之兄,朱邪執宜?   “執宜師兄!”嶽穆清一夾馬腹,疾速向前奔行。數千裡跋涉的辛苦,似乎已隨過耳的疾風,化作一陣青煙。蘇菁策馬緊緊跟在他的身後。   “嶽師弟!”朱邪執宜發出一陣爽朗的大笑,“沒想到啊!真是沒想到!我竟然會在這裡遇上你!”   兩人迎到一起,翻身下馬,緊緊擁抱。他們在瑯琊山上身在兩堂,雖是熟識,但關係也談不上特別近;但此時兩人分別經年,各自都是迭遭大變,他鄉遇故知之際,難免感慨萬千,油然生出親近之情。   抱畢分開,朱邪執宜上下打量嶽穆清,道:“嶽師弟,你瘦了,想必這一路十分辛苦!”又打量了一眼蘇菁,問:“這位姑娘是?”   “這位蘇菁姑娘,乃是襄州蘇家莊的二姑娘,我們在路上誤打誤撞,結果成了同路。關於蘇姑娘之事,稍後還有求於執宜師兄。”   朱邪執宜不免暗自猜測這位蘇二姑娘和嶽穆清之間的關係,但嶽穆清既然淡言,他便不好多問。又見蘇菁下馬時身手利落、舉止自然,麵對沙陀雄兵亦不卑不亢,心中暗贊果然是名門之後,便朝蘇菁恭敬行禮道:“原來是蘇二姑娘,久仰。我這裡都是些糙漢子,若有怠慢之處,還望姑娘海涵。”   蘇菁淺淺一笑,輕輕萬福道:“小女子見過可汗,可汗尊體萬福。”   朱邪執宜笑了笑,擺手道:“我沙陀族內附大唐,如今鄙人不過是一任陰山府兵馬使,可汗之名,再也休提。來,嶽師弟,蘇姑娘,愚兄為你們擺了一席薄酒,咱們到帳中慢慢說話。”   朱邪執宜領路,將嶽穆清、蘇菁帶入中軍大帳,已有仆從流水般端上酒菜,其精細固然不及中華,但分量都是頗大。史敬奉等四名懂漢話的沙陀人,也被朱邪執宜留下作陪。   朱邪執宜先是舉杯邀眾人共飲,表達歡迎之意,隨後介紹道:“我這位嶽師弟,你們別看他年紀幼小,卻是位武學奇才。去年瑯琊劍派望日問劍,他首次與會,便名列八大勝者之一。”   史敬奉豎起大拇指道:“難怪,難怪!兵馬使還不知道,方才嶽英雄到了山下,正巧與我手下隊正戊地那盧相遇。戊地這廝,不懂漢話,性情又簡單粗暴,竟然和嶽英雄動起手來,聽說先是以沖馬錘相擊,卻被嶽英雄徒手掀下馬來,接著又換絕技雙臂鎖,卻又被嶽英雄擊退。我手下弟兄們見了,個個驚為天人啊!”   戊地那盧力大無窮,部族中人人皆知,朱邪執宜聽了隻是微笑,那幾個陪酒的沙陀人卻個個驚嘆,一起站起身來,向嶽穆清敬酒道:“大唐果真人才輩出,竟有嶽英雄這麼年輕的豪傑!”   嶽穆清謙讓了一番,和沙陀人喝了酒,才轉過來問朱邪執宜:“執宜師兄,這一年多來,聽說貴部族變故頗多,不知到底是怎麼回事?”   朱邪執宜聞言感嘆,舉起酒杯,指點評說。   原來上年五月朱邪執宜離山之後,輾轉兩月,才回到沙陀部族之中。在他的勸說下,沙陀老酋長朱邪盡忠下定決心,率全族脫離吐蕃,東歸大唐。   為了迷惑吐蕃人,沙陀部族先向東南方向越祁連山、過西海,做出遵照吐蕃指示,向高原內遷的舉動。   待繞過吐蕃甘涼防線之後,沙陀人忽然在西傾山下改變路線,沿洮河折向東北,目標直指大唐控製下的靈州。   然而,沙陀的此次行動不是騎兵突擊,而是全族遷徙,帶著大量的老弱病殘和糧草輜重,行動速度很慢。盡管吐蕃人三天以後才發現沙陀人改變了路線,有叛逃的嫌疑,但吐蕃贊普赤德鬆贊立刻調集數萬大軍追擊,很快在洮河邊追上了沙陀部落。   朱邪盡忠無奈,隻得不斷分兵斷後,阻截襲擾吐蕃追兵,為族群留出逃命的時間。沙陀騎兵所擅長的是驅馳騎射,來去如風,但此刻身有所係,不能遠遁,隻得在洮河岸邊與吐蕃步兵糾纏。這一來,敵眾我寡,損失慘重,洮河成為沙陀人口中的“血河”。就連朱邪盡忠自己,也在石門溝一役中,隨斷後兵團一道捐軀疆場。   承襲父命的朱邪執宜,率殘兵突破老鴉關天險,帶領部族進入靈州地界。時任朔方靈鹽節度使範希朝聞訊,立刻派兵接應,吐蕃追兵被迫止步。   沙陀人數月跋涉,遭吐蕃人圍追堵截,日日苦戰,全族人口已從三萬人銳減至一萬人,帶甲士兵不足兩千。   幸虧範希朝是位老謀深算的積年邊帥,不因沙陀幾近滅族而輕視他們,反而在鹽州專門劃出一塊地盤,供沙陀人安頓,各項物資一應俱全。   朔方戰區臨近吐蕃,唐蕃之間邊釁不斷,此後每逢有事,範希朝皆召喚沙陀人與朔方軍並肩作戰。沙陀人感念範希朝之恩,又與吐蕃人仇深似海,每戰皆全族上陣,拚命向前,鐵騎如尖刀,斬敵無數。範希朝因此向朝廷上書,將沙陀部族編為陰山都督府,保舉朱邪執宜為陰山府兵馬使,統掌本部兵權。   今年,範希朝遷任河東節度使,沙陀人追隨於他,也一並東遷而來。範希朝便又將代州北麵神武川一帶,劃撥給沙陀人居住。在範希朝帳下,沙陀人既得重視,物資又豐足,部族終於又得繁衍生息,慢慢恢復起元氣來。   朱邪執宜將往事詳細敘述,接著對嶽穆清道:“如今,我族隨範節帥內遷,不在邊境之上,生活也安定下來,我正在心中盤算,找機會重上瑯琊山,拜會掌門師公與師父一趟,順便帶舍妹一道回族。對了,穆清師弟,你怎麼會千裡迢迢來找我?”   嶽穆清聽罷,搖頭嘆道:“執宜師兄,自你離山之後,派中也是諸多變故,如今情形,已與往日大相徑庭。”說罷,將三月變亂諸事一一道來。   朱邪執宜聽說呂子孟勾結陸家堡反上雲峰閣,不但屠戮雲峰閣子弟,更對掌打死穀聽潮,不禁咬牙切齒,扼腕痛悼;又聽說曲默笑後來居上,鬥劍斷易飛廉四指,易、嶽被迫突圍脫逃,而青雲堂部眾此後亦禍福難料,更加憂心忡忡道:“如此說來,穆清師弟是逃了出來,我那妹子卻還在青雲堂中,不知如今怎樣。”   嶽穆清歉然道:“我逃下山來以後,也想到了這一節,怕曲師伯對玉露師姐他們不利。可是曲師伯本來就想要抓我,我若貿然回山,不要說救她不了,恐怕自己也失陷進去。師父與我分手時說,要我想方設法來找到執宜師兄,請你出手援助。咱們不敢奢求再造天地,至少把青雲堂的師兄師姐們平安帶出來,便是勝造七級浮屠了。”   朱邪執宜沉吟道:“嗯,聽你的意思,這掌門之位原本是該易師叔坐。可惜如今你與他失去聯係,再加上咱們是後輩,無憑無據的,也難以插手掌門更立之事。但像舍妹、雲旗師弟他們,都是無辜之人,倘若曲師伯要與他們為難,我帶人前去過問,倒也不算失禮。”   嶽穆清喜道:“就是這個意思。”   朱邪執宜點點頭,一邊用指節敲擊桌麵,一邊道:“如今我帳下可用兵力約有三千,但此事不是行軍打仗,若是大搖大擺地穿州過縣,非被朝廷當叛軍一鍋端了不可。史敬奉,你給我挑選一百個身手高強的健兒,暗藏兵甲,過幾日準備停當之後,咱們分批出發,在瑯琊山下聚齊。”史敬奉大聲唱喏,應了下來。   嶽穆清道:“還有一件事,是關於蘇姑娘的,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還要請執宜師兄幫忙。”   蘇菁一聽嶽穆清提及自己,便知其意。他們在路上早已商定,待嶽穆清找到朱邪執宜之後,便請其派兵護送自己回鄉。蘇菁從未獨自離家如此之遠又如此之久,說不想念故鄉,那當然是假的。但事情將要圓滿之際,她心中卻忽覺五味雜陳,怔怔的不知該說什麼。   朱邪執宜道:“方才咱們會麵時,你說過蘇姑娘有事相求。無妨,你嶽穆清的朋友,便是我朱邪執宜的朋友,有什麼事,直說便是。”   嶽穆清便將自己因蘇菁而入蘇家莊,蘇菁又被自己牽連,遭陸家群雄綁走,恰與自己在路上相遇之事,擇要說了一遍。末了,便道:“執宜師兄,我和蘇姑娘在都畿道重聚,那時要再回頭送她去蘇家莊,又是千裡迢迢,於是隻好帶她一起來找你,心中想,若能找到了你,請你派些人馬護送蘇姑娘回莊,說不定比我送她更快,也更安全些。”   “這倒是小事一樁。”朱邪執宜點了點頭,轉頭對蘇菁道,“蘇姑娘,這樣吧,兩位都是遠道而來,不妨先休整幾日,也看看這北地的風光。我這邊同時安排好兩路人馬。到時候穆清師弟和我領大隊人馬去瑯琊山,你這邊就分一個十人小隊,快馬送你回鄉,如何?”   蘇菁勉強一笑,從席間起身,謝道:“兵馬使送行之恩,小女子沒齒難忘。”   朱邪執宜瞧她似乎有些言不由衷,念頭一轉便已知大概,似笑非笑地望向嶽穆清。   嶽穆清此時正被沙陀人輪番勸酒,一時有些招架不住,全沒想到這少女的小小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