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軍令(1 / 1)

四方劫 穀樾1985 6977 字 2024-03-20

三日之後,諸事準備停當。   朱邪執宜在護送蘇菁的小隊中,配備了兩名婦女,其中一人還略懂漢話,以便蘇菁路上溝通。其餘八名騎士都是朱邪執宜隨身精銳,惟其命是從,朱邪執宜命他們專門護送蘇菁,以示對嶽穆清求托的重視。   這日晨,用罷朝食,蘇菁翻身上馬,在十人隊的簇擁下,來到轅門之外。朱邪執宜和嶽穆清早已候在那裡。   朱邪執宜爽朗笑道:“蘇姑娘,昨晚休息得可好?”   蘇菁這幾日和朱邪執宜已經熟絡。她本也不是扭捏的女子,朱邪執宜更是脾氣直率,兩人因而投緣,便笑答道:“朱邪大哥照顧得妥當,哪能睡得不好?”   朱邪執宜又道:“你這匹坐騎名叫白玉蘭,是我這幾日親自挑選的。此馬雖然不甚高大,但脾氣溫馴,跑長路有耐力,適合遠途跋涉。待你回了家鄉,此駿可以留用,就當是做哥哥的送你一份薄禮吧!”   蘇菁在馬上福了一福道:“小女子恭敬不如從命,這就謝過兵馬使哥哥了!”   朱邪執宜哈哈大笑。   嶽穆清胯下坐騎仿佛知道主人心意,忽然上前兩步。但嶽穆清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什麼。   這幾日,他時時刻刻都在盤算此去瑯琊山,應當如何行事,才能妥善無誤地將自己關心的一眾人等救出;而救人之後,又有沒有可能聯絡到易飛廉,助他復取掌門之位。蘇菁回鄉之事,他雖偶然想起,但因沙陀已在安排人手,自己也幫不上什麼忙,因而也沒有多想。   直到此刻,他才猛然意識到,這女孩嘰嘰喳喳的歡聲笑語,此後將不會在耳畔回響,心中忽覺悵然若失。   兩人四目相對,氣氛驟然沉凝。   蘇菁忽然轉過頭去,對朱邪執宜道:“朱邪大哥,我想借一步和嶽大哥說話,可以嗎?”   “啊,當然,當然!你們先聊,我去和兄弟們交代幾句。”若是強敵在前,朱邪執宜未必遁逃,此刻卻策馬跑得飛快。   蘇菁一夾馬腹,白玉蘭小跑著走開,嶽穆清知她之意,也策馬跟了上去。   蘇菁伸手理了一下鬢邊亂發,將發絲攏在耳後,見嶽穆清仍是怔怔的模樣,忽的輕輕一笑,調皮道:“嶽大哥,朱邪大哥送我一匹馬,你送我什麼?”   嶽穆清赧然道:“菁妹子取笑了,穆清真是囊中羞澀,這一路上,全靠了你的盤纏,你也是知道的……”   蘇菁卻嫣然一笑,打斷了他的話:“嶽大哥,你若是沒什麼東西可送,那就送我金口一諾,好不好?”   “呃……什麼諾?”   “你去了瑯琊山之後,不論事情辦成了沒有,一定還要來蘇家莊看我,成麼?”蘇菁一雙妙目緊緊盯著嶽穆清,似乎又唯恐他不答應,補充道,“你還記得嗎?你可欠我兩個人情。要是答應了這個請求,就算你還了一個啦。”   所謂“兩個人情”,本是兩人途中絮語閑聊時的一個笑談,嶽穆清沒料到蘇菁竟然如此當真,隻得笑道:“行,行!此事辦結之後,我一定去看你。對了,那還剩下一個人情,我該怎麼還呢?”   蘇菁皺了皺鼻子,調皮笑道:“那要等你來了蘇家莊以後,我再告訴你呀!”   兩人都是一陣開懷,臨別時的哀愁之氣也淡了幾分。嶽穆清忽然想到一事,忙道:“對了,我在檀溪湖邊丟失的那本《歸海集》,萬一,我是說萬一,菁妹子若是發現了它的下落,千萬不要聲張,將它就地銷毀掉,那便是幫了穆清的大忙了。”   《歸海集》被嶽穆清埋在檀溪湖邊大槐樹下,後來又莫名失蹤之事,蘇菁在路上已經得知。此時聽聞嶽穆清這麼說,蘇菁驚訝問道:“若是能找到,我留著還給你不是更好,為什麼要毀掉呢?”   嶽穆清卻嚴肅起來:“這東西在我手裡才不過大半個月,給我帶來的災禍就接二連三。我帶著它是職責所在,你何必要承受那種無妄之災?”   蘇菁見他態度堅決,這才默默點頭。   朱邪執宜遙遙見兩人似已說完重要的話,便帶領護送隊伍上前,對蘇菁道:“蘇姑娘,怎麼樣,這就啟程吧?”   蘇菁輕輕點頭:“千言萬語訴不盡,兩位大哥哥的恩情,蘇菁銘記在心,惟願日後能有重逢之日,大家再一道把酒言歡。”說罷,在馬背上向朱邪執宜、嶽穆清二人分別施了一禮,掉轉馬頭,在衛隊護送之下,向南而去。   嶽穆清目送她的身影在視野中慢慢變小,忽然喃喃念道:“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   朱邪執宜在瑯琊山時,雖未聞嶽穆清表達過對朱邪玉露的愛意,但多少也能瞧出些端倪,這時忽在一旁問道:“嶽師弟,你覺得這蘇姑娘與我那妹子相比,如何?”   嶽穆清不防他突然一問,猶豫片刻方苦笑道:“玉露師姐和菁妹子都是很好的姑娘,小弟又有什麼資格,對她們品頭論足?”   朱邪執宜意味深長地道:“我那妹子或許早已心有所屬,但這位蘇姑娘,一顆芳心可都掛在你身上。師弟,良緣難得,佳偶天成,你可要珍惜啊。”   嶽穆清沉默良久。其實蘇菁對他有好感,他當然能感受到。但對方身世顯赫,自己卻是江湖中的浮雲漂萍,無論如何也不能相配,因此默認兩人之間隻是友情而已。   朱邪執宜似乎是看穿了他的顧慮,又笑了笑:“師弟,你人品貴重,神功超群,不遜於天下英雄,又何須妄自菲薄?”   嶽穆清搖頭道:“這‘神功’實是不祥之物,穆清自身難保,可不敢害苦了人家姑娘。”   朱邪執宜變色道:“怎麼,這百川神功,難道真有致命之禍?”他在這三日裡也是頗為忙碌,期間與嶽穆清聊過幾次,知道他功力突飛猛進,是因誤學了百川神功,也知道這功夫有些害處,但究竟如何有害,卻不甚了了。   嶽穆清嘆道:“我派歷代掌門無有善終者,皆因此功之故。我雖沒有背全秘籍,但所背默的部分,已足以貫通全身腧穴。這功夫有些古怪,那些受激而出的內藏真氣,不完全受我內息所控,反而會感應已經熟記的路線,沖擊未通穴道。我猜想這樣下去,全身穴位早晚全數打通。”   “就算穴道全數打通,但你未背全秘籍,不能貫通大周天,若是練到半途而止,結果又會如何?”朱邪執宜追問。   “哎,我也不知道了……”嶽穆清嘆了口氣,忽然自嘲地搖頭一笑,“我猜想,若是練不成此功,多半會走火入魔;但若歪打正著練成了呢,最後也是走火入魔。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有什麼分別?”   朱邪執宜暗自嘆息,但仍伸出手來,用力地拍了拍嶽穆清的肩膀:“穆清師弟,你吉人自有天相,不必過於掛心。何況這幾日來,也不見你身體有何異樣。”   嶽穆清苦笑。其實,自他在峴山伏羲廟中破關之後,這兩個多月以來,他體內被打通的穴道已有近百之數。這個數目,幾乎是他過去五年苦修的總和。   如此之快的通穴速度,以及日日暴漲的真氣,已令其經脈承壓頗重。隻不過近來,他刻意收攝心神,控製真氣運行,才不至於在人前露醜。   但以該速度推算,即便考慮到任督二脈等後期穴位的打通更難,全身七百二十穴的全數打通,也決不消兩年。   到那時,他又該如何自處?   但這些話若要與朱邪執宜細說,除了徒增苦惱,毫無用處。嶽穆清便也隻是點頭:“執宜師兄說得是,咱們先顧好眼前,至於日後之事,說不定船到橋頭自然直。”   朱邪執宜挑指贊道:“想深看透,豁達爽利,是好男兒本色!”接著話鋒一轉,和嶽穆清商量起去瑯琊山的事來。   午後,第一批二十名勇士,由校尉康啟德率領,準備先發探路。朱邪執宜在帳外為他們擺酒踐行。   宴近尾聲,轅門處忽然傳來“通、通”的鼓聲,朱邪執宜聞聽鼓點節奏,吃驚道:“怎麼,有軍令到?”   未幾,一名傳令兵飛跑過來,到了朱邪執宜身前,單膝跪下,雙手捧著一封文書,大聲道:“報!範節帥軍令到!”   範節帥便是河東節度使範希朝。範希朝對沙陀人有再造之恩,朱邪執宜不敢怠慢,急忙起身,接過軍令。他立在當地,將軍令草草看了一遍,麵色凝重起來。   嶽穆清坐在一邊,見狀忙問:“師兄,是不是有大事?”   朱邪執宜並未便答,隻是撤去大宴,叫人安排傳令使者休息,又命史敬奉去取一幅中原地圖來,這才將嶽穆清叫入中軍大帳,沉吟道:“穆清,如今事情有些棘手了。”   嶽穆清問:“是朝廷有什麼緊急軍令麼?難道吐蕃人又來進犯邊境?”他看到大帳之中立著一個巨大的沙盤,中間高原、山巒、平原、河流犬牙交錯,一邊插滿了“唐”字旗幟,一邊插滿了“蕃”字旗幟。沙陀與吐蕃之仇不共戴天,雖然從朔方東遷而來,昔日征戰所用沙盤也一並帶來了。   朱邪執宜搖頭道:“今日卻不是。”說話間,史敬奉已經掀簾入帳,雙手將一卷巨大的地圖捧至幾案上,又轉身要走。   朱邪執宜擺手道:“史校尉,你留一下。”轉頭對嶽穆清介紹道:“我手下雖有六名校尉,但要論智勇雙全、獨當一麵者,唯有敬奉而已。”   他這話絕不會在沙陀部落公開發表,以免群下生出嫉妒攻訐之心,但此刻與嶽穆清分享,卻恰恰說明是真心話。史敬奉麵泛紅光,激動地道:“小可汗知遇之恩,末將誓死相報!”   朱邪執宜將大地圖攤在幾上,隨口問道:“敬奉,你猜今日的軍令是什麼事?”   史敬奉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兵馬使讓我拿中原地圖,莫不是與河朔諸鎮有關?”先前朱邪執宜誇贊他時,他以“小可汗”相稱,這是以沙陀人的身份起誓;而如今說的是朝廷的事,他的稱呼便自然變成了“兵馬使”。   朱邪執宜嘴角一翹,食中二指虛點史敬奉,意甚嘉許,又對嶽穆清道:“穆清,你來看。”   嶽穆清湊過去一看,朱邪執宜食指虛畫一個圈,正將河東道圈在裡麵,口中道:“我們就在這河東道。”   接著,他的手指向東劃出,指著與河東道毗鄰的那塊土地道:“以恒州為首府,轄恒、冀、趙、深、德、棣六州四十六縣,這便是成德王氏所據之地。這成德北接盧龍,南鄰魏博,東連淄青,位於河朔諸鎮的中心地帶,號稱帶甲七萬,更有重甲騎兵名喚‘鐵甲豹彪軍’,據說其戰力冠絕太行山東。”   史敬奉問:“莫非是成德有事?”   朱邪執宜道:“不錯。今年三月,原成德節度使王士真因病去世,其子王承宗自領留後之職,等待朝廷加封。但朝中遲遲沒有聲息。於是王承宗假意上書,稱願意將德、棣二州還給朝廷來管轄,以換取朝廷對他正式授節。朝廷批準了這一方案,在德、棣二州新設保信軍節度使,由德州刺史薛昌朝兼任。薛昌朝是王家的姻親,朝廷以為這樣王家更易接受,沒料想,王承宗竟然臨陣反悔,又派人將薛昌朝抓了起來。”   史敬奉聽罷搖頭:“出爾反爾,狡詐多疑,王承宗真小人也。”   嶽穆清投奔沙陀的路上,也途徑壁壘森嚴的淮西,對藩鎮割據之勢,已經多少有些切身體會。而河朔諸鎮,他雖未曾親臨,但實在已經多聞人言,說河北乃安史故地,藩鎮連綿板結,成德、魏博、盧龍、淄青四鎮唇齒相依,抗衡朝廷,儼然皆是大唐的國中之國。數年以前,淄青節度使李師古病逝,其胞弟李師道自行總領淄青十二州的軍政事務,朝廷便無可奈何;而現如今,這王承宗顯然是想要如法炮製。   史敬奉搖罷了頭,忽然問道:“既有軍令,難道朝中這位天子,想要與河朔強藩,掰一掰手腕?”   朱邪執宜道:“正是。範節帥在軍令中說,聖天子聞訊,勃然大怒,在朝堂上力排眾議,下令對成德用兵。現如今,天子已任命左神策軍護軍中尉吐突承璀為左、右神策軍及河中、河陽、浙西、宣歙四道行營兵馬使、招討處置使,又命成德四周的節鎮點起兵馬,準備征討。”   “範節帥因此傳令於我,命我速點精騎一千,繞恒山峽穀,出上曲陽、行唐二縣,奇襲恒州北麵,以配合河東軍正麵戰場的行動。”   嶽穆清聽了許久,一顆心漸漸沉了下去。若是沙陀人聽從朝廷的召喚,出兵攻打成德,那率眾重返瑯琊山的計劃,就又要押後了。   史敬奉有些猶豫,他看了看嶽穆清,又看了看朱邪執宜,輕聲道:“小可汗,咱們先前答應過範節帥,若是吐蕃有事,我沙陀定全力以赴,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襄助大唐。咱們在朔方與吐蕃交戰不下十次,斬敵數千,也算是踐諾了。如今征討藩鎮,是大唐自己的事,可去瑯琊山救玉露公主,是我們沙陀人的事。依我看,咱們向範節帥說明苦衷,不參與征討成德,也不是不行。大唐各道兵馬加總不下十萬之數,難道還差咱們沙陀這一千人?”   朱邪執宜麵色嚴肅,斜了他一眼,忽然轉向嶽穆清問道:“穆清,要救我那玉露妹子,是我們朱邪家的家事;要救雲旗師弟等青雲堂部眾,是我們瑯琊劍派的事;而征討反叛藩鎮,是國家的事。家族之事、幫派之事和國家之事,哪個最重?”   嶽穆清硬著頭皮答道:“自然……是國家之事為重。”   朱邪執宜肅然點頭:“沙陀世受唐恩,如今全族得保,也是賴大唐援手,豈能國家有事,而置之不顧?大唐授我陰山府兵馬使一職,糧草俸祿從不拖欠,而今國家有令而我不遵從,那我朱邪執宜與成德王承宗,又有什麼分別?”   史敬奉滿麵羞慚,跪下道:“兵馬使以大義曉諭,敬奉知錯了。”   嶽穆清知道不可能勸動朱邪執宜,隻得嘆氣不語。   朱邪執宜道:“穆清,你也無須太過憂慮。我們那位曲師伯意在取掌門之位,所以逐卻易師叔,但青雲堂弟子和他並無利益沖突,他雖不見得善待他們,卻也未必做出極端之事。”   “我倒是有個想法,你先隨我東征,以你的身手,在戰場上多半能取些軍功。此戰之後,我向範節帥保舉你,為你爭個一官半職,到時候我們再上瑯琊山,曲師伯也要忌憚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