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問蠱(二)(1 / 1)

餘姚的規矩,請他辦事,隨心意給;慈悲少收,富者多收。   王夫人家境闊綽,為人又講究,出手頗為大方;這次更是足足包了1w定金,轉賬也有3w8,說是事成後還有犒勞。   不過王先生性命攸關,王夫人如此慷慨,也是意料之中;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他不是見財眼開的主兒,但誰都想同會來事的人打交道。   餘姚美滋滋地哼著小曲,展開紅包封口,把一遝子紅彤彤的鈔票取出,手指探進添滿清水的和田玉蓋盒中沾上一沾,數起錢來。   一張、兩張、三張……八張、九張、十張……他抽出1k,想著給姚阿廿發個紅包;餘下的一並壓到抽屜最裡頭,鎖起來。   招財此時“喵嗚”一聲,瞇起碧眼抻抻懶腰,再慢吞吞地從貓窩挪到食盆旁,貼了尖下巴進去嗅上幾嗅,而後懶洋洋地吃起來。   大清早的,樂得清閑。餘姚一掂腳,取下櫃頂上的鴕鳥毛撣子,心情舒暢地拂一遍實木框裝飾畫和玻璃展示櫃;之後從裡屋捧出一隻花梨木浮雕錦盒,小心翼翼地掀開蓋子,端詳他新收的竹木蠱筒——外廓紫紅、內裡焦黃,塗漆鋥亮。是軍閥混戰時期的物什,1920年前後,大抵還算不得古董。   餘姚戴上納米手套,敬小慎微地細致摩挲。滑膩、稍涼,仔細體會,略帶粗糙的紋理感。   師傅說,每件文物都有故事。   《本草綱目》蟲部第四十二卷,   “造蠱者,以百蟲置皿中,俾相啖食,取其存者為蠱。故自從蟲,從皿。皿,器也。”   集解又雲:“凡蠱蟲療蠱,是知蠱名即可治之。如蛇蠱用蜈蚣蠱蟲,蜈蚣蠱用蛤蟆蠱蟲,蛤蟆蠱用蛇蠱蟲之類,是相伏者,乃可治之。”   想這千足蟲,大抵可以施蛤蟆來以毒攻毒。隻是自己從來不碰那一派施展蠱毒的巫術,要去哪裡尋這蛤蟆蠱?   餘姚沉思默想,眉頭緊蹙,食指一敲一敲櫃臺;這翻攪腦汁一搜刮,還真叫他想起個人來。   他將蠱筒放置好,拖掉一隻手套,沒有備注又久未聯係,索性去翻手機社交軟件裡的聯係人列表,上、下扒拉幾遍,最後停在網名是“eden”的純黑頭像上,先點開朋友圈確認一下,再戳進聊天框,按下語音通話。   誰料鈴聲剛響兩秒,便叫對麵掛了去;餘姚轉為打字,“最近有時間嗎?請你吃個飯?”檢查兩遍,發出去,遲遲不見回復。   這丫頭。   “姚姚哥,我餓了。”姚阿廿這陣子也睡飽了,踩著包根拖鞋的後跟出來,霧霾藍色夾棉睡衣馬虎地胡亂掖著。他是個濃眉大眼的小男孩兒,虎頭虎腦、小麥膚色,才讀小學五年級便已經有了一米五五的身高,隻比餘姚矮一個頭。   “洗漱一下,帶你吃生煎包。”餘姚就手替他理好衣角,催他去更衣;瞧著姚阿廿的背影,霍然又想到什麼,再一招手喚住他,“等一下,阿廿,你過來摸摸。”   “阿廿,能看到什麼嗎?”姚阿廿戴著純棉手套的雙手緊緊貼著竹筒,閉目體悟;餘姚掐著表等了五分鐘,才緩緩開口。   “有……是宴會……好像是舞會……正中間的姐姐很漂亮,不對,應該是阿姨……姚姚哥,你之前帶我看的電視劇裡麵,那種手推波浪發髻,還有白色的皮草披肩、粉色流蘇魚尾旗袍,身上好多飾品……”姚阿廿隨著說話,眉心一擰一擰,“挨近了……好多人……混合在一起的氣味好雜、那個阿姨身上的是……嗯……淡雅、甜膩的胭脂粉味……她好像很受歡迎,很多男人圍著她……啊!她的裙擺被潑了酒,嗯,是一個老太太潑的,雍容華貴的老婦人,看起來很貴氣、很有教養……但是……嗯……姚姚哥,阿姨被扇了耳光……”   “然後呢?”餘姚輕聲發問,翻開貼滿便簽的牛皮革軟皮筆記本,簡明扼要地記下幾個關鍵詞。   “那個老太太說,讓她——”   “Don't me from your memory——”餘姚的手機鈴聲猝然響起,驚得姚阿廿撒手一抖,猛地睜開眼,轉臉委屈巴巴對著餘姚:“看不到了。”   餘姚瞥一眼手機屏幕,王夫人打來的。   “準備一下,王夫人請我們吃早餐。”餘姚一手接通電話,一手拍拍姚阿廿肩頭,“阿廿,你已經很棒了,幫了我很多。”   擠在白瓷碟中的六隻爆汁拇指生煎包,撒著細蔥段和黑、白芝麻;一旁是三枚奶黃流心小豬包、玉米鮮肉燒賣和一壺熱乎乎的南瓜玉米汁。色澤之油鋥、熱氣之升騰、香氣之濃鬱,令人不禁食指大動。   “餘師傅,您點的這些夠吃嗎?要不要我再加點?”王夫人一身酒紅色風衣,臨窗而坐,在初春清晨的寒涼空氣裡煞是亮眼;她微微起身,為姚阿廿斟好飲品,濃稠稠、黃澄澄的一杯。   “夠了、夠了,不用、不用。”餘姚擺擺手,夾一枚燒賣,“王先生的情況可有突然加劇?”   “這……”王夫人稍帶顧慮地看了一眼剛把筷子尖叉進奶黃包中的姚阿廿。   “無須避他;這小子,將來指定比我厲害。”餘姚咧嘴一笑,拍了拍姚阿廿的後背,有幾分贊許意味。   “我先生的情況是穩定了的,蟲子繁殖的速度慢了許多;他似乎也回了點意識,時不時痛苦地呻吟——天吶,他一定很疼喲,受死了喲。”王夫人眼眶濕潤,“餘師傅,您有辦法的吧?這大盤鼓巷,屬您最靈了。”   “我現在也隻能穩住他;找不到下蠱的人,是很難解的。要說其它法子……有些反噬太重,也不一定見效。”餘姚皺皺眉,抿一口玉米汁,“王夫人,冒味問一句,您和您先生認識多久了?”   王夫人驚詫地抬眼看餘姚,瞪圓一雙含情脈脈的桃花美目;對上餘姚視線,又不好意思地垂下濃密的長睫,陷入回憶:“我和我先生喲,自小就住在一個筒子樓裡,從小玩到大。我們倆初中就在一塊了,我先生外向,會照顧人;那時候其他男孩子總是愛捉弄喜歡的女孩子,可我先生不一樣,他給我疊折紙,千紙鶴、愛心,新玩具先給我玩,有糖都給我吃。但我先生淘氣,不愛學習,成績不好,沒考上高中;我那會考上中師。可他想出去闖一闖,我就想跟他走;我父母不願意,我就偷偷跑了出來。   “餘先生,您知道的,我和我先生都是湘西人。我們隻帶了夠買火車票的錢,從老家方向,往東、往北走。兜裡沒錢,我們就打工,他下工地,我去餐館擦盤子。一路輾轉到了清州,後來有個大哥願意帶他,讓他承包了一個小項目,漸漸地,我們的生活有了起色。   “那個時候什麼物質條件都沒有,但是幸福喲。他總是從背後抱著我,講自己有多愛我,發誓以後要對我多好、多好。我生小玥的時候,我們沒辦婚禮,他從喝完的啤酒易拉罐上拆了拉環作戒指,承諾以後給我換成鉆戒。”說到此處,王夫人臉上欣慰地泛起一抹小女人式的甜蜜微笑,斂起袖口,給二人展示左手無名指上佩戴的鉑金鉆石婚戒。   王夫人的戒指盒端放在主臥的床頭櫃上,雖然她大抵隻有沐浴時才會摘下;後側依木格柵背景墻靠著的是不知何時補拍的婚紗照,那時的王先生已有了發福的跡象,不過還是能看出眉眼裡的清秀,白白凈凈、麵相很善。   和現在臃腫膨脹、周身潰瘍,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皮肉像充了氣般鼓在床上的王先生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阿廿,把這些和了糯米,搓成丸子。”給王先生留針期間,餘姚吩咐姚阿廿搗碎艾草、菖蒲,且去床腳搗鼓那鍋糯米湯。   “姚姚哥……糯米丸子不是最壓製金蠶蠱的法子嗎?這怎麼看都是蜈蚣蠱吧?”姚阿廿頭也不抬地搓著丸子,拖著尾音若有所想,“雖然說所有的蠱都可以這樣驅蟲……但我總感覺這樣不是辦法,還是要最對癥的才行……”   以生薑水送服丸子,王先生的喉管一抽一抽,不多時眼白一翻,又吐出一大堆千足蟲,腥臭的汙血直沿七竅流出。   餘姚方才遲遲開口:“我也在琢磨此事。我想著能找到施蠱人最好,解鈴還須係鈴人;但王家的事情,我消息也不夠靈通。再不濟,以毒攻毒;如果你毛雨姐在,應當有法子。”   驅完今天的蟲,王夫人送二人出門;她一頭長發用米灰色浴帽包裹,因著麵上鉛華洗凈,衰老的年歲感從眼尾、鼻溝、頜角滲透出來,眼窩烏青、嘴唇發白,憔悴不堪。   餘姚敏銳地捕捉到她眉頭浮起的青筋:“王夫人,您今天氣色不太好。”   “我?……我昨夜沒睡好……”王夫人一愣,隨即低下頭,聲音有氣無力,“您知道的,我擔心我先生……”   餘姚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王夫人眉心、太陽穴的凸起細微顫抖著,似有纖小蛩蟲在皮下翻動——彼時,手機屏幕亮了一下。   “什麼事?”   ——是網名為“eden”的純黑頭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