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之後，九江城，金獅鏢局。 　　宋少爺感覺腿腳還是有點飄，連續在江上漂了這麼久，終於腳踏實地了，還多少有些不習慣。尤其是最後幾天囚徒的生活，整天就憋在船艙裡，雖說昆侖派的人，似乎也並不禁止他走動。可是也沒必要去刺激他們，萬一在遇上那個西華子，宋少爺怕自己控製不住想抽他。雖說衛四娘答應把麥瑞和南希倆妞送到峨眉派那邊，不過究竟怎樣心裡總是沒底。 　　陽光劈頭蓋臉這麼直射下來，全身上下久違的被暖洋洋的舒適包圍著。這種時候宋少爺並不想在節外生枝。嗬嗬噠，這他媽的就叫寄人籬下？ 　　一座正圓形的月洞門，隨著宋少爺不疾不徐的步頻，向身後逝去，滿眼間已經盡是飛花。 　　衛四娘仍然是一襲白衣，身邊還有兩個昆侖弟子跟著，這就算是今天押送陣容了。宋少爺不無好奇打量著走在自己前麵的衛四娘，他歪著頭也隻能看見側臉和如玉的脖頸。這個女人在人前總是一副強硬又高傲的樣子，此刻看起來卻有些清瘦有些憔悴了。清瘦的有如她掌中那劍橋上雕著的梅花。無論怎麼說，在昆侖派船上沒有更多麻煩找來，倒是多虧了她。 　　“我師兄為人莽撞，但總還是昆侖派的臉麵。如有得罪之處，還請……”衛四娘的聲音就幽幽的傳來，“……請見諒。” 　　“嗯？”一想到西華子那圓潤入球身材，眼睛，大臉，宋少爺就感覺一個頭兩個大，那是一種仿佛腦門寬了一倍的，明知不可能，卻又真實存在的感受。連著滿眼的這些青灰色的墻樓簷匾，碑石花樹看起來都莫名的有了弧度。 　　宋少爺沒有出聲，你們昆侖派選了這麼個人做臉麵，所以說老是被打臉啊。 　　“昨天我已經見過峨眉派靜玄師太了。都很好。”衛四娘繼續說著，轉過一個彎，一個身穿著鏢局仆役，躬身施禮。 　　峨眉派靜玄師太啊，峨眉八靜之首，滅絕師太的首席大弟子。那可是個高大威猛的人啊，宋少爺感覺她起碼比自己要高出半頭來，可臉上卻偏偏掛著菩薩般溫柔。那天晚上，要不是提前看見這個大光頭自月下飄然而至，宋少爺也乾不出就地一躺，氣的西華子暴跳如雷事情來。仔細想想靜玄師太，應該也沒見過自己，這似乎問題還不算太大。可不論怎麼說，自己現在的身份實在是太尷尬了。 　　穿過一陣曲折的回廊，走下一座小拱橋，推開一扇門往右一轉，便是一間佛堂。這倒不奇怪，常年在路上走著，生死有命。心中有個寄托，這是人之常情。何況天下鏢局業論起師承來，多半與少林派有瓜葛。九年前被張無忌他媽乾掉的龍門鏢局，就是少林俗家。這些年少林派沒少用這破事對武當發起輿論攻擊。 　　這間佛堂不大，此刻也安安靜靜，無聲無息。沒有平日那種香火繚繞，梵音誦經喧鬧。隻有兩個小沙彌抱著比自己搞出半頭的掃把，在掃著院子。 　　“我想去上柱香。”宋少爺忽然停住了腳步。 　　“師姐！”兩個昆侖弟子緊張的攔在宋少爺身前。 　　“嗯？”衛四娘轉過身來，眉頭微皺，“讓他去。”宋少爺輕輕推開兩人攔著的手臂，不急不慢的，向佛堂走去。 　　“可他要是趁機……” 　　“他要逃早就逃了。再說了他究竟什麼的人，還沒有定論。”衛四娘眉頭皺的更深，看著兩個師弟一臉惶恐，“算了，我去盯著他。”說著她大步流星的跟了上去。 　　佛堂遠比從外麵看起來深邃，陽光從門口照進來，恰巧投在大佛的腳下。佛堂裡四壁畫著十方佛國。佛下的少年沐浴在陽光之中，閉著雙眼，神情肅穆，恭恭敬敬的拜了三拜，才把香敬上。 　　“你信？”衛四娘站在佛堂門檻前，並未邁入。 　　“也許。” 　　“那天師太跟我聊起，相由心生，不生此相，亦生彼相。心若清凈，諸相盡滅。心若不凈，菩薩難度。” 　　“師太說的太玄奧高深，我哪懂這些呢。我隻想求佛祖保佑，吉祥平安。”宋少爺站起來身來，又從香案上抽出三支香來，在燭火上點了，遞給衛四娘，“心裡就輕快多了，你也試試？” 　　衛四娘的臉上閃過一陣緋紅。遲疑了一下，還是接過來，像是去廟裡求簽問姻緣的小姑娘，一樣抿著嘴，規矩規矩的燒了香，拜了佛。 　　等到並肩跨出這片靜謐。一個低著頭如尋海角，一個昂著頭似望天涯。 　　“等到此件事了，你有什麼打算。” 　　宋少爺愕然了一下，“啊，回老家娶媳婦吧！”說著露出了解嘲微笑。 　　衛四娘神色黯然：“那好，以後見了各位前輩和同道，我為你周旋。祝你……”聲音漸漸不可聞。衛四娘快步往前走去，仿佛想要趕上逝去時光。 　　吱呀，路的盡頭，兩扇門被推開，這是個四四方方的院落，一叢叢藤花遍布。院子裡高矮胖瘦，或坐或立擠滿了人。 　　“當年我大師兄關能，便是在這座小院中與各門各派的英雄，商議出五派七幫九門聯合共破天鷹教的大事。如今一晃已近十載啦。”一個花白頭發的老頭坐在院子中一張小桌前，手中捧著一支三彩白瓷的蓋碗，送到嘴邊，輕輕抿一口，又放下。蓋碗上一朵嬌美的花，艷紅的刺目。 　　這老頭誰啊？宋少爺給衛四娘遞了個眼神。 　　“這是崆峒派五老之一的常敬之前輩。”衛四娘小聲的說道。 　　宋少爺點了點頭，不安目光一晃在院落裡繼續亂看。在常敬之身邊的，是身材高大勇猛的靜玄師太，依然一副不喜不悲的慈悲麵相。在她身後，站著一個身材高挑的漂亮姑娘，卻並非出家人的裝扮。再往邊上才是昆侖派黃胖子——西華子，裹著一身橘紅發黃的道袍，還以為是個橘子成精了。此刻他倒是臊眉耷眼的規規矩矩的喝著茶。 　　“不曾想，如今再聚，卻出了這樣的事。三江幫畫舫被屠，要員被綁，徐老弟愛子至今下落不明。老夫心痛啊。”常敬之繼續不急不緩的說著，雙手一舉，沖著堂屋當中遙遙作揖。宋少爺這才看見在堂屋中擺著一張搖椅，上麵躺著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用一把蒲扇遮了半邊臉，似乎沉浸在一場醒不來的噩夢之中。這老頭就是金獅鏢局的總鏢頭。 　　“還請常老為兄弟們做主啊。還請常老為兄弟們做主啊。”院落裡其他麵孔看著陌生，不過宋少爺估摸著，無非就是，三江，海沙，巨鯨幾個幫會，還有五鳳刀，神拳門之類。這些人武功都不高，大多數情況也比較惜命，但是，其中特別容易出個別自我感覺良好的，跳出來跟你玩命。 　　常敬之壓了壓手掌，等到眾人都安靜下來，他才繼續說，“老夫本不欲出這個頭，不奈少林圓真大師被急招回寺。我來的路上，又遇見了武當俞二俠……” 　　“嗯？”宋少爺心中一顫，兩眼放光緊張在全場掃視。 　　“說武當派諸事耽擱，終要晚上幾日。” 　　哦，宋少爺送了一口氣，幸好武當派的人沒來。不過這也在意料之內，按說如果武當派來人，至少在今天之前，應該會和自己聯係一下。 　　“俞二俠非勸我來出這個頭，我說也罷了我出便我出。”常敬之一邊說著，一邊兩眼如瞪閃著灼灼的光彩，似乎在詢問著在場眾人的意見。 　　“阿彌陀佛，”靜玄師太忽然開口，“常老慈悲！”說完又閉上了眼睛。峨眉靜玄師太的武功也不弱，甚至不好說是不是這間院落裡最強的人。 　　“常老慈悲，我這就去叫齊兄弟們，去天鷹教的分舵殺他個人仰馬翻，救回三江幫的兄弟！”“救回三江幫兄弟！”“救回三江幫兄弟！”院子裡又是一陣喧鬧。 　　“飯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件一件辦。”常敬之忽然提高了聲音，話雖然一字一句說的不緊不慢，可卻把眾人的吵鬧聲完全壓製住了。崆峒五老別看在張無忌的故事裡，隻是實力捉急的小醜，可是放在此時，宋少爺還真不想領教那所謂“一練七傷”的七傷拳。鬼知道，一會回聊出什麼結果來，宋少爺必須做好聊不下去之後還能自保的準備。 　　“老夫今天來，要辦的第一件事，卻和一位少年英雄有關。我聽說，這一位少年英雄，憑一己之力，殺退天鷹教三路人馬？這憑的是什麼？”常敬之目光繼續在人群中掃視，忽然舉手指天，“我看這憑的不是武功，是誌氣！” 　　誌氣？哈？！ 　　常敬之略作停頓，音調不降反升：“可到頭來卻有人說些風言風語！說什麼天鷹教的奸細。”啪的一聲，老頭一巴掌拍在桌麵上，震的蓋碗叮當作響，水花四濺，“荒唐！” 　　“今天，我把人請來了。”常敬之說著抬手一指，全場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隨著一指聚集到宋少爺的身上，“誰有什麼想法，不妨當麵交流。都是武林同道，當麵交流一番，要是嘴巴講不清楚，那就用拳腳問問，你們能夠一個人平了天鷹教三路高手？” 　　嗯哼？宋少爺有點懵，什麼意思？測過臉來，紮巴紮巴大眼睛，無辜的望著衛四娘。 　　可衛四娘隻是一笑，並不解釋。 　　常敬之話音剛落，西華子嗖的一聲站起身來，沖場中眾人拱了拱手，“常老所言甚是。正是誌氣！我等名門正派為何拿不下這區區魔教餘孽，是武功不濟？貧道以為正是常老所言，缺了這誌氣二字。今天貧道倒要看看這平日裡隻會捕風捉影汙蔑同道之人究竟是誰？” 　　滿場寂然。 　　呃……宋少爺用復雜的眼神看著西華子表演……這貨不就是你嗎？ 　　西華子昂首而立，八字胡一顫一顫對於自己剛才的表現，顯然是十分享受。場麵一度十分冷清。 　　“好啦，給你們問。又該不問了。那就不要怪老夫不給機會了。”常敬之嘆了口氣轉向宋少爺，“少年人，今年幾歲了？哪裡人士？” 　　“十八歲，襄陽人士。長者問故不敢有所隱瞞。”這是乾嘛？查戶口？這個宋少爺倒是不擔心，之所以這個偽造身份放在襄陽一帶，一是考慮口音，二是這個身份確實存在。就以這幫以拳頭代替邏輯思考問題的江湖大佬，也絕對查不出什麼來。其三隻要有人去查這個身份，就等於告訴四叔有人在查自己，以武當派的能量，必然會捋著線索反查過來。 　　“師承何門何派啊？” 　　“額，在下不過是個廚子，幼年時跟一位道士高人學過幾招粗淺的功夫。並無門派。” 　　“說得好！”常敬之內力精湛，區區三個子說的抑揚頓挫，一驚一乍，最後一個“好”字音量猛的提起，隱隱間有龍虎之音顯現。 　　可這有啥說得好的？宋少爺瞥見衛四娘已經在捂嘴偷笑了，這哪找來這麼一位？ 　　“無門無派，幾招粗淺功夫就打退天鷹教的一眾高手。可有些人自己的小算盤打的啪啪響，還以為別人不知道。”常敬之的表情突然嚴肅起來，“袁幫主，找書苑 www.zhaoｓhuyuan.com 這位英雄少年，在這小桌之旁添一把椅子不過分吧。” 　　常敬之話音一落，院子裡就炸開了鍋。江湖中座次不能亂排，在這個院子裡看似隨便一坐，就跟午後家族裡閑聊一樣，可仔細分別，真正有資格坐在院子中間，小桌邊上的，無非是五大派的代表人物。就連衛四娘都沒有擠到桌邊，峨眉派多帶了一個女弟子，也隻能站著。 　　座次就是規矩的代表。走江湖的規矩大於天。 　　“這……常老，不可啊。”被點了名的袁幫主終於無奈的應聲從人群中走出來。這是一個極不起眼的男子。黑瘦黑瘦的，倘若不說，任誰也隻會把他當做一個艄公。誰也想不到，近年來水路生意做的風生水起三江幫幫主，會是這樣一個人。 　　“常老，規矩不可廢啊。這位少年英雄救了我三江幫眾，於情姓袁的該道一聲謝，小兄弟以後若有遇到三江幫的時候，隻管說一聲。”袁幫主雙手抱拳沖著宋少爺深深一揖。 　　“不用，客氣。”宋少爺連連擺手。今天這都是怎麼了，怎麼都這麼客氣？還是說全場就西華子一個壞蛋。 　　“可於理，還請常老收回成命，規矩不可廢，多少兄弟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何況這小兄弟並非我武林同盟之人。這椅子不可亂加呀，正值要對天鷹教動手之際，會寒了兄弟們的心啊。” 　　哎，這個袁幫主怎麼話裡有話呢？ 　　“不錯！”常敬之又是一拍桌子，“規矩不可輕廢。袁幫主今天一番話說得好。有這番話放在這，想來些許不守規矩的也該掂量掂量了。”常敬之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