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 火莊的爐房樓頂,舉目朝火莊方向觀察、卻什麼都沒看到的鴻陽老人嘆了口氣。 旁邊一臉焦黑的張五不由說道:“師父,方才說好的不在乎這些事情,過好我們的日子就好呢?為何你卻主動……” “嗯?”鴻陽老人眉頭一挑。 在張五的瞳孔倒影中,仿佛又看到了一團即將燃起的火焰,下意識一縮脖子,險些跌跌撞撞掉下爐房去。 鴻陽老人並沒有與他說笑的心情,繼續凝望許久,最終隻是嘆息一聲,搖搖頭,從背後推著張五跳下樓去,隻聽他嘆息道:“看來我所猜測的那些,倒有大部分是真的……” “師父,你又猜測什麼呢?有我能知道的嗎?”張五腆著臉從旁追問。 鴻陽老人再度斜睨他一眼,卻是諱莫如深的說道:“小五子,有些隱秘、忌諱事你心裡知曉,我不再贅言,隻是你終需知道,陰門行當之人,若不能入那殊業天塹之門,便注定是損陽折壽,難享常人壽數……” 張五眉頭一皺,若有所思,“師父你這是在交代後事了?那按照咱們門中的規矩,我是不是該早早收個徒弟了?一脈單承可不能斷了啊,啊——” 他大喊一聲,再度跳進降溫水缸。 這才避免引火燒身。 “師父!你做什麼?真想咱們這一支到您老人家這裡就斷了根唄!” “小五子,我知道你小子不愛聽這些生離死別之事,一談及此事你便從旁打岔,但現在……” 鴻陽老人伸手指向外界一派淪陷慘像,語重心長的說道,“事情就發生在眼前,曾經有人同為師講,俗世大亂,近在眼前。 “你師父我,一沒天賦才學,二沒氣運加身,能活到現在全是因為早生了幾十年,可你這未來的壽數,終歸不能如我一樣,在這火莊裡混一生啊,火莊沒了……從玄庭府淪陷的那一刻開始,火莊就沒了啊!” 張五縮了縮脖子,咬牙切齒的說,“師父,我聽出來了,說這麼半天,不就是想給我送走嗎?當時你就費盡心思的,想讓我結識焚屍爐裡烤火的那位貴人,就為了不久的將來我能離開火莊,圖什麼許的啊!” 鴻陽老人也是火氣上頭,恨鐵不成鋼的怒罵:“所以你就把我攢了幾十年的機會,拱手讓給伱那個才同工沒幾日的‘朋友’了?我這幾十年不求回報、為其燒火的苦心,你懂嘛!?所有人都比你知道利用機會! “這年景,這世道,你怎麼還是這幅德行啊!” “這話怎麼說的呢,即便沒有我說什麼,阿壽也能發現爐房的特殊之處,我本身也沒幫他什麼,阿壽能與那貴人結識,是他自身的本事啊……”張五下意識反駁。 見鴻陽老人還是一副要吃人的兇相,他又忙嬉皮笑臉道:“我這人,您老人家也知道,既沒什麼本事,也沒什麼氣運,一條爛命,要不是當初被您老人家給撿回來,我早二十年就死了。 “真出去,我死都不知怎麼死的,我就想這輩子留在火莊,哪也不去,要是死在火莊,那也算死得其所了!” 鴻陽老人整張臉都皺緊,最後又喃喃嘆息一聲:“也罷,也罷……為師、也並非是對那小江仵作有什麼意見,我火莊今日能保得安全,還要承徽孝老人的情,我隻是為你感到可惜啊! “小五子,那小江仵作不缺機遇,一遇風雲便化龍的主兒,多結識一個貴人隻是錦上添花,根本不是雪中送炭,他師父給他留下的東西,你師父我幾輩子拍馬也趕不上! “為師就希望,你、你……” 鴻陽老人聲音越來越低,看著麵前仍舊是嬉皮笑臉逗他開心的張五,最終徹底沉默了。 …… 水莊外。 隨著江壽手中擠壓著的一大團嬰兒臉觸手,一點點化作光影破碎消失,他的意識也已完全恢復清醒,體內屬於腐朽的力量逐漸褪去,他變回了他自己。 來不及低頭查看手腕內側的些許腐朽痕跡殘留,他的麵前,再次看到了扭曲、猙獰的畫麵。 耳邊,那童謠似的輕輕哼唱的歌聲,不絕於耳。 “童兒乖、娘來在;呱呱哇哇入娘懷,大兒小兒娘都愛——” “童兒乖、娘來在;咿咿呀呀啖娘胎,男兒女兒娘都愛——” “童兒乖、娘來在;呱呱哇哇入娘懷,活兒死兒娘都愛——” “童兒乖、娘來在;咿咿呀呀啖娘胎,是兒非兒娘都愛——” 接著,他聽到了一個隱隱約約、似人非人的聲音。 那聲音就像是兒時被母親摟在懷裡時,母親溫柔的低語一樣,有種催人心腸的力量、令人不自覺的沉浸其中,沉浸在溫暖的海洋裡。 “我看見你了……” “娘看見你了……” “娘看見你了——” 細細的低語伴著輕柔的風,由遠及近的吹來,一聲接著一聲。 恍惚間,紅塵眼再度宛幫助他隔絕了麵前所看到的紛雜畫麵,可這一次,江壽的內心難以平息,毛骨悚然之感發自心底滲出。 ‘我早該想到的!早該想到的!’ ‘那紅裙女看似極大,但其層次隻是高於普通的邪祟之上,顯然遠遠不如腐朽公、舊江公這種層級的大邪祟,否則當日我們在首沖山、就根本不可能逃脫其掌控了……’ ‘當初師父一直低調的隱藏在三陰洞府水莊之內時,連前者那兩位都未曾發現師父的蹤跡、投來注視,可這紅裙女的力量居然能逐步滲透進洞府之中,在師父的腹中種下死胎!以至於成為師父當日身死道消的重要原因——’ ‘這從一開始,就根本不是‘紅裙女’的力量,而是其背後、另一個層次如腐朽、舊江二公般存在,甚至還要更高一層的大邪祟‘嬰母’的力量滲透,而今日,我借助蠕動血肉三合一後暫時獲得的力量,強行封印、鎮壓紅裙女,卻讓‘嬰母’因此看到了我!’ ‘即便有職業麵板和紅塵眼的雙重阻隔,我現在的處境仍舊極不安全!’ 咯吱咯吱—— 四周,各種爛泥血肉蠕動著將要復原,而身處在一片邪祟大潮之中,腐朽力量退卻的他,下意識想要朝著後方的水莊逃離。 突然。 麵前沸騰的邪祟大潮忽然陷入了短暫的安靜,原本顯然蠢蠢欲動想要逼近江壽的邪祟大潮全部在遠處止步。 江壽下意識低頭看去,一顆圓滾滾的肉球蠕動著,從他腳下的大地上,陡然浮現而出。 其體表流淌著味道古怪的粘液,內裡的每一次細小蠕動都傳來水波漣漪般的波動震感。 是這顆肉球的忽然出現,令遠方的邪祟大潮盡皆止步。 而下一刻,江壽的麵前浮現出了職業麵板。 一個最上方標注著“嬰母”二字的界麵中,本該有一團迷霧被點亮,可現在迷霧不僅沒點亮,反而都變成了深紅色,仿佛在告訴江壽——不可被收納。 此前,他遇到的所有邪祟素材,哪怕強大如“石心血肝”,也是老老實實的被安放在“腐朽公”頁麵內。 可現在,這“嬰母之子胎”不僅沒能被收納,反而在麵板裡來回走了一圈後,又變成了一顆蠕動的肉球,出現在了他的腳下。 咕嚕咕嚕—— 肉球滾了滾,內裡仿佛有一隻隻即將破殼而出的觸手,在那頗具波動感的肉球表麵撐起了一個又一個凸起,但又無法真正突破出來。 它擠在江壽腳邊,如同在討好一般蹭了蹭江壽的腿。 卻沒得到任何好感,反而讓江壽“噔噔噔”一連退出去好幾步。 好在。 在這種不明前情,且十分緊張的氣氛下,江壽還保持著冷靜,心念電轉,迅速分析著麵前的情況—— ‘再次觸碰到這團肉球,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並沒有像方才觸碰那般出現任何扭曲的畫麵,也並未見到‘嬰母’的真容、與其投來的注視。’ ‘這也許說明,在經過職業麵板的一來一回後,這‘嬰母之子胎’已暫時封印了部分力量,至少目前暫時可控,而因其層次過高的緣故,還能將之當做驅逐邪祟的利器。’ ‘但此物,能帶回到水莊中嗎?‘徐上人’隱藏的秘密,能鎮得住此物嘛?不、多半不行,這就是顆定時炸彈。’ 江壽回過頭,望了一眼對麵熟悉的水莊與三陰洞府,隔得很遠,隱隱約約他似乎看到了有兩道身影正等在那裡,等著他。 當他一咬牙,卻蹲身抱起地上的肉球,朝著背對水莊的方向而行。 麵前黑壓壓的邪祟大潮,隨著他的腳步向前,而裂開、向後褪去。 而在這不斷後退、不斷向後蔓延的隊伍中,反而凸顯出內裡擠出的邪祟,四位抬棺小哥,與那點著蠟燭的黑色棺材,就這樣出現在了江壽的視野盡頭。 見狀,江壽不由再次快行幾步—— 那黑棺緩緩落地,伴隨著“擱楞擱楞——”的聲響,迎接他的棺口緩緩洞開。 水莊外。 晚香想要大聲呼喊師兄的姓名,卻沒能喊出口,隻是倚靠著欄桿,望著漸行漸遠、直至徹底看不見的背影。 抿緊嘴唇,泛紅的眼睛反而一點點變得更加堅定起來。 師兄無法回家,並非因為師兄不想回家。 而是因為她,還遠遠不能保護師兄—— 她太弱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