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有風的冬日,裹緊羽絨服,程珂回頭望了一眼站臺,她終於還是踏上了北上的高鐵。不知不覺在這個城市,她已經度過了五年。不短不長的五年。 習慣上,因為幾千年前孔夫子的那句名言,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順、七十從心所欲不逾矩,中國人的人生一般以十年為刻度。可人生有幾個十年呢?十年未免有點太久了,尤其是身在快節奏的時代,很多事情都以分秒度量,讓懷舊變成一種奢侈和浪費。 懷舊並非一定意味著衰老。有時候難得回頭看看,至少也不壞。就像是她此刻的情形,拉著行李箱背著包,提一個手提袋,戴著羽絨服上臃腫的帽子,她是多麼普通的中年女性,這就是她,盡管她那麼不喜歡,至少對於此刻都是定局一樣了。在這種狀態和情緒裡,她怎麼能忍住不回頭再看看霧霾籠罩的這座城市,再看看已經要空了的站臺,這都象征著她走來的路,哪怕作為階段性終點。 回頭看去,站在三十六歲的當口上,到了這個人嫌狗憎的年紀,職場和生活中的問題比十年前指數級增加,她時常感慨、偶爾崩潰,她會困惑,但很少迷茫。因為生活已經足夠雞零狗碎,對她來說迷茫實在沒有一點用處。 況且事實殘酷,作為一個再一次辭職的中年女人,她幾乎已經沒有資格和時間迷茫。對於職場來說,時間是生命,年齡是紅線,她已經過線了。 但她還是勇敢地辭職了,名義上是為了結束兩地的分居、照顧年邁的父親和上五年級的兒子。這份工作其實還好,薪水尚可,不太加班,她足以應對得來,何況她隻是第三方的派遣身份,沒有義務參與其他額外工作。隻是她對所處的環境喜歡不起來,壓抑緊張的氣氛和復雜的人際關係讓她總提不起百分百的精神,她的心累,身體跟著也出問題。 所以,當她有了幾條冠冕堂皇的理由之後,辭職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當平靜的生活裡刮起了風,她不想、不能也不敢再逼自己了。她隻是一個普通的女人。這些年,人生之於她,是那麼普通,那麼庸常,甚至有些殘忍。 過去的歲月,或者說直到現在,她曾掙紮過,不相信,或者單純隻是不願意承認,她隻是時代之海裡永遠出不了頭的一粒沙。 她第一個十年,是天真無邪的馬尾辮。 她是家裡的獨生女,父母都把她真的當作手心裡的寶貝。她喜歡在早上去幼兒園之前賴在母親的懷裡不出來,母親總是寵溺地輕輕拽她的小辮子,催她抓緊出門。她那時候總想快點長大,長大了就不用天天上學,就可以有很多很多零花錢,能買很多很多漂亮的小裙子,有吃不光的零食。 那是一場多美的夢啊。 她第二個十年,是有淚有笑的荊棘路。 十二歲,她的童年隨著母親車禍永遠結束了。在商場大門外目睹母親的死,這件事無情地永遠改變了她的人生。以至於在她叛逆期的幾年裡,她常常想,為什麼被車撞死的不是她自己。這是她心裡過不去的一個結,她總覺得,如果那一天她沒有在家發脾氣,如果她沒有任性地和鄰居家小姑娘一起出門去逛街,如果母親隻是在家等她。 人生終究沒有什麼如果。這是鐵一樣沉重的事實。她是一頭掉到羅網裡的小鹿,無力地嘶鳴隻能加快命運的結局。即便她不接受,命運也不厭其煩地一遍遍用冷水把她叫醒。 還好,那個時候命運還有一絲底線,沒讓她在最脆弱又最敏感、最單純、最傻的年紀,過早遇到所謂愛情。她也不再有朋友,她把自己鎖起來,她隻能用書本和試卷麻痹自己。 她順利考上市裡的一中。家人都說她努力、勤奮、刻苦,她用成績撐起了自己和父親的臉麵,成為親戚和鄰居們嘴裡“別人家的孩子”。也因為這個好成績,她得到學校和老師充分的關注、引導和保護,沒有像單親家庭的很多孩子那樣,在孤僻的性格和無情的霸淩中迷失自己的人生。 十七歲,考試那幾天她失眠了,巨大的壓力讓她夢不到自己的母親,失去了最溫情的守護。最後高考發揮失常的她,考進了北師大。她告別了母親和家,背著行囊去了BJ。 在班裡,她的成績很好。隻是她更愛獨處,朋友不多,也不戀愛。 她的第三個十年,是接受與拒絕的變奏曲。 十五年前,大學畢業,她回到老家,在一所普通本科高校做輔導員。 那時候,她是那麼熱情洋溢,欣慰於人生新的開始,手握著青春的無限可能。她也無比相信,這就是青春的本質。以至於第一天報到的時候的場景,就好像發生在她剛剛轉過身之前,又遙遠的不像是她自己曾經歷過的人生。 她帶著甜甜的微笑,穿著潔白的長裙,一頭瀑布般的長發被簡單地梳起,紮成一個長辮,更顯出乾練、清爽的青春氣質。那時候剛剛流行一個詞“顏值”,她的長相加上氣質和自信,10分可以打7分以上。 她帶著一絲緊張,以及同樣掩不住的期待,大眼睛水靈靈,伸出右手,對學院人事處的老師輕輕點頭,說,“我是程珂,來學院報到。” 對方抬眼看她,凝視的眼神裡好像有一些疑惑,下意識說,學生報到不來這兒。 她隻能又報一遍名字,說自己是新招的輔導員。 接著是正常而繁瑣的程序,一切順利進行著。她入職、帶班,後來像所有輔導員的職業軌跡一樣,被安排講思政課、發論文、評職稱,還被要求提高學歷,考在職研究生。 她被告知,隻有那樣才能轉教學崗,才能晉升職稱,才能當一個合格的大學老師。盡管他們的大學當年還隻是被冠以學院之名,但係裡的老師們用鮮明的態度很多次讓她明白了一個事,就是輔導員怎麼能算大學老師呢。 一年一年,日子按部就班。 二十四歲那年,奶奶生了一場病,出院以後就開始催她相親、嫁人、生孩子。 她卻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麼類型的男人,不知道婚姻的意義到底是為了什麼。 她推辭說工作忙。直到有一天,被學院裡一個大四男生表白,她雖然明確拒絕了,但也意識到了什麼,心裡對愛情和婚姻顯然有了一些自己的看法。 她拒絕了各個同事、領導、親戚介紹的各類“優質對象”,選擇了同樣長大於單親家庭、家境平平,但高中時就認識、後來在汽車廠當工程師的隔壁班同學李海。因為他們很像,也投脾氣,這個男人能在她發呆的時候靜靜陪著,在她餓了的時候為她下廚做飯吃,在她累了的時候給她一個堅定的臂膀。 那麼,她還有什麼猶豫呢,就是他了。 家人尊重了她的決定,隻要她喜歡。他們知道,年輕和容貌都難以持久,不門當戶對的婚姻本質上不容易過得舒心。 她嫁給了他。日子過得平淡也安定。作為思政助教,她按部就班地上下課,照本宣科,踏實認真。在同事的攛掇下,考上了一所普通院校的在職研究生。等到畢業了,終於要評中級職稱,卻又被卡在論文上。她焦慮,失眠,開始掉頭發。 幾乎是同一時間,她發現自己懷孕了。 她記得很清楚,那一天她久違地又夢見了自己的母親。母親看著她,對她笑。她向著母親飛跑,離得越近,她變得越小,直到一陣風莫名地吹起,她單薄的身體就像一張紙,不,更接近一粒沙,被無情地吹起,把她帶回了家裡的臥室。 她摸著還沒有變化的小腹,無聲地哭泣。 她不再想著職稱的事了。 她生下來一個男孩,取名叫李希,希望的希。 又過了三年,她發現自己突然不再甘心生活的平凡和無望,這不應該是她的人生。那時有一個老同學調到央廣,極力推薦文采很好的她前去求職。 二十八歲,她第一次辭職了。兒子已上了幼兒園,在丈夫的支持下,她回到了闊別數年的BJ。 時代從不等人,短短幾年間,BJ的城市麵貌早已發生很大改變,讓她呼吸到了“新奇的空氣”。她成為一名沒有正式編製的記者,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奔走在全國各地,快速見識著不同的風情與民俗,以及不同的故事和人生。 采訪對象和當地的同行依然熱情地喊她“程老師”,這讓她覺得親切。隻是,她有時候就會想,是從哪一年開始,不再有人把她錯認成女學生的呢? 就這樣過了兩年。直到互聯網自媒體爆發,傳統媒體迅速走向黃昏。 有一天,猝不及防,借著團隊裡一個小錯誤的由頭,她被迫離職了。 她的第四個十年,是理想和現實的兩張皮。 那時候,正巧隔壁的直轄市提出了宏大的人才引進計劃,大幅放開了落戶門檻,為了孩子未來的高考問題,她和丈夫商量好,一同參與了人才引進,把戶口遷來。 但現實並沒有想象中美好。因為沒有買房子,孩子教育的問題非常難解決。她憑著記者的那股較真勁兒,一次次去跑,終於落實了一所市區的小學。這個小學在居民區裡,規模小到幾乎沒有操場,這讓她崩潰。她當時剛剛找到一份收入不錯的工作,丈夫安慰她,並決定帶孩子回去,上當地最好的小學。 她就這樣獨自在天津待了五年。她租了一個不大的房子,每天遠程視頻輔導功課,每個月都坐高鐵回去看丈夫和孩子,暑假裡丈夫就會帶孩子來長住。日子其實也是過得下去的。 可她卻越來越覺得孤獨。無可避免的,綿綿不盡的孤獨。壓得她喘不過來氣。 終於,她主動做出了辭職的決定。這一年,她三十六歲。她的心和魂,義無反顧地隨著疾馳的列車,向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