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夢醒了無痕(1 / 1)

北風催雁 顧然隨風 5088 字 8個月前

列車很快開出了站臺,窗外的一切開始猛地倒退。車站裡下車的人還在拖著行李奔走,在她眼裡隻留下一幀幀飛快閃過的影像。滾滾紅塵,說到底,就是人來人往。就像她此時逃離的他鄉,也是很多人的歸途。   一瞬間,疲憊洶湧襲來,她一陣頭暈目眩,不得不把胳膊擔在窗臺上,用右手使勁揉太陽穴,等吐出一口氣,才算緩過勁來。   她的座是6車7F,位置靠窗,她對這個座位很滿意,既方便看沿途的風景,累了也好倚靠,外邊還隻有一個人,進出不必那麼麻煩。   上車之前,她左手邊已經坐著一個小姑娘了。她客氣地請她收起小桌板,從她身前側身進去。很快小姑娘戴上了寬大的耳機,開始做某個視頻的剪輯。視頻剪輯對她來說並不陌生,但她早就沒有了和陌生人搭話的心氣兒,隻是不經意瞥過一眼,就轉頭去看窗外了。對她來說,陌生人之間彼此相對無言是最好的,也基本等於相安無事。   實際上,在她過往的高校和記者職業生涯中,她不知見過多少這個年齡段的姑娘,她們似乎都一樣的青春洋溢,對世界充滿清澈的熱忱,而世界待她們也友好,就像她們臉上還沒有流失的膠原蛋白,豐盈且飽滿。   就像,她在十五年以前的樣子。   但那終究留不住。時間自會證明。   她也從兜裡掏出了耳機,翻了會兒手機,卻發現沒有一首想聽下去的歌。她的煩躁莫名其妙,沒有來由,也就沒有盡頭。   列車飛快而平穩地行駛著,她還是很快睡過去了。   她的眼睛緊緊閉著,卻在很快轉動,這意味著她已經進入了一個夢。   在開始的時候,那也許是一個美夢。   很快她的靈魂就像是離開了身體,飄出了車窗,跟著列車在一眼望不到頭的平原上飄蕩著,直到穿過大橋、進入隧道,她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在驟然變大,越來越大,她就如同風裡的浮萍、蓬草,被裹挾著、驅趕著,打著轉兒地往前,往前,往前,直到無邊的黑暗裡,偏偏這時候卻突然爆發出耀眼的光,使她一下子失去了視覺。   她能感到自己在夢裡依然清醒著。   然後又掉進到了一個新的夢境。   她開著一輛小型的載貨卡車,那種車隻比北方小縣城最常見的那種麵包車大一點點。她無視紅燈,也沒有紅燈,在幾乎沒有行人的道路上她將油門幾乎踩平。隻是這個車卻很慢很慢,越來越慢。她潛意識懷疑是不是搞混了油門剎車,這其實是她始終不考駕照的原因。她接著就驚訝地發現這個車隻有一個踏板,甚至隻有方向盤,沒有裡程表,沒有掛擋的地方,沒有鑰匙。   但卻在路上行駛。   還有什麼比這更荒誕的事嗎?   但她沒有計較,因為她能依稀地知道,她這是在一個夢裡。   她就這樣開著一輛幾乎要失去速度的車,穿行在一個莫名其妙的夢裡。   她穿過無邊的沙漠,從清晨到另一個清晨。她穿過一池深綠的湖水,在冰麵上驅馳。她不知道路的盡頭,隻是一味地往前。更讓她心慌的是,即便在這裡已經沒有時間的概念和空間的局限,她卻沒有感到自由。   這一方天地,是人生的逆旅所寄,又何嘗不是難以撼動的牢籠?人生而自由,但也恒在枷鎖之中。如果人是一條魚,世界就是個缸,魚遊不出缸,不管知道不知道真相。   車子穿過一條筆直的馬路,進入一個鎮子。這時她突然有一種沖動,接著就穿過車門徑直下了車。就是物理意義上的穿過。而失去了司機的車,還在以原來的速度往前開著。   這個鎮子靜悄悄的,沒有人。   她漫無目的地往前走,不知道走過多遠以後,小鎮不見了,四周變成了人聲喧鬧的小城。臨街是一間一間店鋪,她走進一家拿了一盤磁帶,還沒來得及掏出手機付錢,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吸向道路中間。   她掙紮著扭頭,卻看到一輛貨車迎麵駛來,沒有任何懸念地把她變成一個拋物線。那一瞬間,她來不及留下一句話。她飛在半空裡,最後一眼看到窄窄的馬路對麵,不知道從哪裡出來一個小女孩,大張著嘴巴在喊什麼似的。   然後,她被撞進了一個新的夢境。   一切像重演了一遍,她開車、跳車、走路,穿過小鎮,進入小店,她看中一件衣服,卻發現身上沒有一分錢,隻能悻悻地出去。一出門,就猛地看見了對麵有一個自己,她確信就是她自己,被一輛貨車拋上了半空。她感到奇怪,接著才感到恐懼,她用力地揮著胳膊,即便根本發不出聲來,也用力地喊著。   撕心裂肺,全無聲響。   她眼前一黑,又進入了新的夢境。   這一次,她被固定在了車的後排座位上。她看到她自己在駕駛著這輛車,開得快極了。她看到了她自己跳下車子,她看到她自己在前邊走著,她看到她自己進去了商店,她感到這個車子在瘋狂的加速,她看到被甩到半空的她自己,以及蹲在馬路對麵淚流滿麵的、茫然無措的,另一個她。   然後,又開始從她開車起,一遍遍重復。   她的視角也一次次變化,變成路人、變成商店老板,最後甚至變成了貨車司機。   一次次輪回般的直觀體驗逼得她要瘋了。她不知道這是怎麼了。她不知道為什麼同一個場景裡會先後有這麼多不一樣的自己,她更不知道為什麼要一次次親眼目睹她自己的死亡。畢竟那種感覺,簡直是說不出來的奇怪。   她還是瀕臨崩潰了。然後,她幾乎要在崩潰裡沉淪了。   但在某一次黑暗中、即將重復開始的瞬間,她問自己,是不是這個世界本來就這麼荒誕呢?   不是的。她心裡有一個聲音堅定地告訴她,荒誕是因為這並不是一個真實的世界啊。   如同平靜的湖麵波瀾驟起,也像是一場山洪的突然爆發。於是,她的一重又一重夢境在這一刻開始,天崩地裂。   四處都是玻璃碎片,她摔倒在地上,跟隨著地麵旋轉、晃動,感受著猛烈的暈眩。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要死了。   恰恰就在這時,她被人輕輕搖醒了。   感受到左邊胳膊上持續傳來的力度,她慢慢睜開眼睛,一邊哈欠連連。   這時鄰座的小姑娘把一個耳機遞給了她,客氣又抱歉地說,姐姐,不好意思打擾你,你的耳機掉了一個,剛剛不小心被我踩到。我擦過了,給你。   她循著聲音看過去。哦,是戴在左耳朵裡那一隻,睡夢中不知道什麼時候掉下來了。她沖著姑娘輕輕點頭,表示了認領。她是感到慶幸的,隻是她的腮睡得有點麻木,因此顯得麵無表情,略微冷漠。   她心裡想,一切居然都是夢。也還好是夢啊。多巧啊,一個小小的耳機就勝過了幾重夢境,讓小姑娘幫自己重回現實裡。她這才回過神兒,後背都已是濕透了。   回到現實的感覺還不錯。盡管現實的冰冷涼薄有時也讓她避之不及。但總歸她還有丈夫和孩子,有她自己的家。這足夠支撐她堅持走下去了。   想到家,她的心裡湧起一股暖意,更是感激身邊陌生人無心的幫助。同時又在反復咀嚼由這場夢引發的心旌搖曳。   她想家了。家也正是她這趟旅程的終點。不可抑製的思念一旦開閘,就像長江滾滾,不可止息。   她想起丈夫,是這個人,寡言少語卻用滾燙的心把她沉寂的魂一點點捂熱。他幾乎不會用語言表達內心的愛意,但他又總是能讓她感到溫情、感到安穩、感到被愛。她當然也同樣愛他,作為戀人,作為妻子,作為家人,他都值得她的愛。   她想起父親。父親也是個沉默的人。在家裡邊,好像一年到頭也說不了幾句話。他就像一頭耕牛,默默犁著自家的田,一年一年,在沉默中走向自己的衰老,並坦然迎接自己的命運。沒有父親,她可能根本走不出那一個夏天,也走不出故鄉的老城。   她想起兒子。兒子讓自己也站到了母親的位置上。她有了母親的視野,並得以往前復盤自己的童年。兒子讓她明白了一個道理,作為母親,她必須接受自己,必須更好地學會愛、表達愛。   最後她不可抑製地想起母親。她絕不敢忘記的母親啊。   她還記得,母親在的時候,她的夢裡也是有花、有草、有蝴蝶的。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現在呢,她夢不到母親,常常夢不到丈夫,有時也夢不到兒子。她的夢裡,往往隻有奔跑、遠行、考試、上班的自己。這樣的夢,比上一天班還讓人勞累,把她的神經都繃得緊緊的,讓人不能好好休息。不過她也算習慣了。   從很久之前,母親就從她的夢裡離開了。她哭濕過枕頭、哭濕過袖子、哭花過臉,也沒能再等到一次重逢。   她其實早就接受了。這也算是命吧。   她有時候安慰自己,之所以如此,那是因為母親已經在某個她不知道的地方重新開始了新的生命,有了新的生活,她也要從頭開始牙牙學語、蹣跚學步,要紮著小辮一點點長大,她有好多好多事情要學、要做,她太忙了,所以才不會再到自己的夢裡來吧。那是客觀原因,沒得辦法呀。   或者是因為她自己也早已長大成人成了家,母親就不再有牽掛。那是主觀原因,沒得必要了。   也或者是母親以新的麵孔來過,而自己沒認出來吧。那就,隻能怪她自己了。   畢竟她是媽媽的女兒,她的媽媽怎麼會拋下她呢?   在她小學的時候,她同桌的小男孩曾經故意惹她,一本正經地和她說,你媽媽再也不會回來了,你知道嗎,你沒有媽媽了,她死了,她不要你了。   但她沒有哭。她隻是很平靜,告訴那個小男孩,人都會死的,你能接受你有一天突然就沒有媽媽嗎?   然後小男孩愣了愣,嘴角撅了撅,忍不住哭了。   是啊,總有一天,媽媽也會離開。   但是,我也會變成媽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