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在秋風中愈燃愈烈,呼呼作響,幾次跳躍著燒近徐三思的麵前。少年沉靜地站在院中,對麵就是躁動不安的黃秀才。 沒有神婆在濃鬱煙霧裡嘈雜低沉的念咒聲,沒有周圍圍著一圈人的嘰嘰喳喳,也沒有同伴在身旁緊張急促的呼吸聲。 徐三思孤身一人,不倫不類的驅邪儀式,卻讓他心中莫名的放鬆。 他此時應該帶著麵具,猛地大跳起勢,在逐漸加快激烈的鑼鼓聲中圍著黃秀才做出誇張詭異的動作,氣勢洶洶地嚇走他身上的邪氣。 神婆搖起鈴鐺唱起歌謠,他再與同伴向火中投入物品,讓火焰撲向高空,燒盡周身的陰氣。 但是現在不必再這樣了,徐三思握緊了劍。 他舞起劍來,一招一式鋒芒畢現,他一劍劈開火焰,直逼黃瀚文眉心,又淩空一躍,向前劈去,似是憑空出現了個妖怪在與他纏鬥。 他在空中翻身,劍尖指向黃秀才的天靈蓋,乾羽適時一道金光刺向黃秀才的腦子,暫時製住了他的詛咒。 徐三思隨後將要來的物品一股腦丟進了火中,又令黃秀才隨身帶上準備好的三件玉石,他自己編的驅邪儀式算是結束了。 其實整個儀式裡唯一有效的就是乾羽的那道金光,但是黃家三口明顯已經被徐三思的氣勢折服,感覺周身的空氣都變得溫暖乾凈起來。 黃秀才向著徐三思一拜,眼淚汪汪,他現在的臉上才有了點血色。 “多謝修士大人,我現在已經感覺思緒一片清明,文章句段都能記起!大人果然不負盛名。” 黃家夫婦聽著大喜,又仔細瞧著自家兒子,看起來果然又有了年輕人的朝氣,又向著徐三思感恩戴德幾番。 黃夫人喜極而泣,黃老爺更是紅光滿麵,要留下徐三思用膳。 徐三思欣然應允。 此時正是飯點,黃老爺令人收拾收拾院子,就親自引著徐三思入了上座。 黃老爺知道徐三思視力不便,特意令人在一旁為徐三思夾菜,隨後自己端起酒杯,向著徐三思一敬。 “大人之恩,我黃家無以為報,在這裡黃某先敬大人三杯。“ 黃老爺一口氣飲下三杯酒,見徐三思欲拿起杯子,眉卻是皺的,慌忙解釋。 “大人,黃某這三杯是自表謝意,大人隻需今日多嘗嘗我家的菜,黃某便心滿意足了。” 徐三思心中一鬆,他還沒喝過酒呢,還好這生意人會做人。 剩下時間他便隻需吃起麵前夾好的菜來。 黃家招待恩人,上的菜格外豐富,兩個侍女一道接一道的端了半天。 待全部的菜上齊,桌子上早已布滿,黃夫人殷勤地為徐三思盛著湯。 許是剛剛度過一場劫難,飯桌上的氣氛格外開懷,黃秀才胃口大開,不顧形象地往嘴裡塞食物。 黃夫人望著,眼角的皺紋都淡了些許,與黃老爺小聲交談起來。 徐三思許久沒吃到美食,雖然見不到樣子,香味卻勾得他要落下淚來。 他一邊克製著自己不要跟黃秀才一樣發出狼吞虎咽的聲音,一邊苦兮兮地跟乾羽哭訴。 “我總算吃到大魚大肉了,好香的紅燒肉,好多的油!好嫩的雞!好鮮的魚湯!” 他就算是以前遇到人家做完法事大擺宴席,也沒嘗過這樣的美味。 乾羽看著這苦命的孩子,少有地說起了好話:“放心,跟了我你以後有的是吃的。” 山穀裡沒條件,不算。 徐三思端著架子,筷子卻精準地夾得飛起,為他布菜的丫鬟還以為自己眼花了。 黃老爺待徐三思似是吃的差不多了,才開口:“大人要的劍鞘,我已經找到最好工匠了。” 見徐三思轉頭停下筷子,他接著道:“按著大人的描述也已畫好了圖紙,飯後可否讓他量一下劍的尺寸,他便能著手製作。” 徐三思點頭應允,摸到一旁的茶杯:“多謝黃老爺。” 黃老爺連連擺手:“不敢不敢,舉手之勞。” 黃家行商多年,在鎮上也算是數一數二的富戶,若不是黃秀才出了事,徐三思還真做不到他家的生意。 午飯用的差不多了,一個老婦進了屋,不聲不響地行禮,向黃夫人手中塞了樣東西。 黃夫人打開看看,臉上的笑意淡了下來。 徐三思正回答著黃秀才以後要注意些什麼事情,便聽著黃夫人離了位置朝著他跪了下來。 他一驚,正要請起來,黃夫人便帶著哭腔向他開口。 “大人恕罪,老婦還有一事相求。” 徐三思尋著方向扶起黃夫人,她便折起手中的紙一頭磕在徐三思手心。 “大人,我已拿到了和我兒一同趕考的考生名單了。” 原本還在疑惑的父子二人一聽這話,也凝重著神色聽了下去。 黃夫人道:“與我兒一路同行的考生昨晚便與他問過了,今日我又請人去仔細排查,瀚文少與旁人講話,真正與我兒接觸過的不過五人。” 盧子勤、戴友恭、汪頎、阮昌和、何雲朋。 這便是那名單上的五人。 而這五人裡,戴友恭與何雲朋都是與他同一個先生教導的同學,一同從鎮上出來,而另三人,則是在去往江南的船上結識。 徐三思復述著名字,暗暗記下。 黃夫人扶著徐三思的胳膊,哭訴:“我們一家不過是商人,能做的也不過是查出名字來,可憐我兒受了這等滅天理的詛咒,還得再等三年才能再次趕考。” “我們就隻認識大人您一個能破此咒的高人,若是大人能找到到底是誰下了這等陰毒的詛咒,我黃家,願將家財全部奉上!抽乾我的血也要潑到那家人門口,讓天下人都知道這讀書人的醜事!“ 黃夫人抹掉眼淚咬著牙,看了一眼黃老爺,又看了一眼怔住了的秀才。 黃老爺嘆口氣,將她扶到自己身邊,苦笑著對徐三思說:“大人見笑了,夫人也是太過氣急。” 但他隨後便向著徐三思鄭重地行了大禮,緩緩開口:“但是夫人所言亦是我心中所想,我雖然家業不大,但也不能任憑唯一的兒子被如此欺負!我兒的大好前程就這樣被耽誤,簡直欺人太甚!” 徐三思不做聲,隻聽到黃老爺粗重的呼吸聲與黃夫人在一旁的泣音,黃秀才正默默的安慰著她。 他本身就是要殺了那個魔族才能完全破了黃瀚文的詛咒,他可不做言而無信之人。 徐三思順水推舟的應下了。 黃家三口大喜,剛巧前來測量劍鞘尺寸的工匠進了屋,被黃老爺叮囑加班加點的製作完善,工匠承諾最多三天便可連著花紋圖樣的製作完成。 徐三思便在盛情邀請下在黃家等上三天。 乾羽默默激動,一心隻關注到自己的新劍鞘,高興地抖下身上還纏著的布條出去飛了兩圈。 徐三思無奈向著目瞪口呆的黃家三口解釋:“我的劍太高興了,它對你們印象很好。” 普通人哪裡見過劍能不要人把著就在天上亂飛,黃老爺害怕又高興地點著頭。 有此神劍,他算是徹底相信徐三思能幫到他們家了。 徐三思在這三天裡沒閑著,他先帶著乾羽去看了看和黃秀才同鎮的兩個人。 戴友恭是個年近半百的窮書生,無妻無子的一個人住在個小巷子裡。 據黃秀才所說,他考科舉考了半輩子,教書的先生都沒他大。在私下裡戴友恭談及國事民生是滔滔不絕豪情萬丈,但一上考場便半個大字寫不出來。 如今也隻是在街上為人家寫字謀生。 徐三思進了他那空蕩蕩的小院子,戴友恭正躺在椅子上曬太陽。 被招待著喝了兩碗涼茶,徐三思便匆匆走了。 他老感覺那小老頭笑瞇瞇的看著他,自己的偽裝在他眼下似乎被卸的乾乾凈凈。 乾羽除了看出那院子裡撲了它一身的窮酸氣,一絲魔氣也沒看出來。 徐三思沒看見,它可看見了。 那老頭給他拿的喝茶的碗都是破破爛爛的。 鎮子上還剩下個何雲朋,一個二十多的白麵秀才。 黃瀚文對此人頗為不齒,說他剛考上秀才那年便被一位商人看中,娶了那商人的女兒。 舉人考了兩次沒考上,小妾倒是有了好幾個,商人塞給自家女兒的錢也每每被他搶走,拿出去聲色犬馬。 商人氣自己瞎了眼,去年便幫著自己女兒與他和離,和離時又被那何秀才要挾,賠了他一大筆銀子。 徐三思這回連門都不想進了,他在門外轉了一圈,讓乾羽看看沒有魔氣,馬不停蹄的走了。 隔著墻都能聽到那院子裡的嬉笑打鬧,他怕汙了乾羽的耳朵。 乾羽津津有味地瞧著人類的一舉一動,它見到了三個秀才,明明地位是一樣的,卻又完全不一樣。 乾羽無法理解,但興趣盎然。 回黃家的路上,徐三思有些尷尬地向乾羽解釋道:“剛剛那個秀才,一看就不是魔族,我就不進去了。” 怕打擾人家。 他才十五歲,接觸的深的不是同齡男子就是老婆婆,哪見過這種場麵。 哦,還有個不是人的脾氣大難伺候的劍。 徐三思這兩天最多的還是跟黃秀才待在一塊,黃秀才先前被嚇怕了,活得跟具屍體一樣,接觸下來徐三思才發現他人挺好。 特別是黃秀才說話,引經據典出口成章,語氣動作都氣度翩翩,讓徐三思羨慕不已。 “你沒讀過書嘛?”乾羽在又一次徐三思聽著黃秀才說話出神時問。 徐三思震了下身子,似是被乾羽直白的話戳到,半天沒想好怎麼回答。 許久沒聽到回應,乾羽才感覺到這話問的不對。 十幾歲的人,誰不想讀書有文化,它一下子好像戳破了徐三思那點少年人的自卑心。 “沒讀過書,就認識幾個常用的字,和我的名字。”徐三思還是回了。 乾羽乾巴巴地“哦”了一聲,也不知道怎麼安慰,一人一劍隻能繼續沉默著聽黃秀才說話。 黃秀才正講到自己還要等三年才能繼續科舉的痛苦,便看著對麵人周圍的色調仿佛都變灰了一樣。 他卡了殼,疑惑地揉揉眼睛。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徐三思輕咳一聲,讓他繼續,黃秀才才沒心沒肺地接著聊下去。 “所以我想通了,這三年裡不隻顧著讀書了!我要常常出遊去。”黃秀才一臉認真。 “讀萬卷書,行萬裡路。原本我隻成天關心紙上的策論,可經此一難才知道若沒有出去看看我會有多遺憾。所幸母親請到了您,我才能有機會想通啊。‘閑來南渡口,迤邐見江楓。’這才是我夢想的生活。” 徐三思溫和應聲。 乾羽莫名地開始覺得黃秀才聒噪。 講那麼多話乾什麼! 黃秀才大談特談了一番自己新的夢想,直到夜色降臨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他覺得這個修士真是個大好人,不僅幫他除了詛咒,還能這麼耐心地聽著他講話。 他那點少年人的傲氣經這一場大難消散的透透的,恢復的話癆本性連他母親都受不了。 乾羽受不了了,它剛從黃秀才的折磨中出來,整個屋子便安靜的像棺材一樣,給它新一輪的折磨。 平時都是徐三思嘰嘰喳喳的講話,這下這小子開始玩沉默了,不知道低著頭在想什麼。 “那小秀才真能講啊,對吧。” 乾羽打破沉默。 它緩緩飛在屋子裡,經過徐三思麵前許多次,想引起他注意。 又突然想起來徐三思現在看不到它,泄氣一樣停了下來。 徐三思摘下了眼上的布條,抬頭,眼神明亮地看著乾羽。 “我會去讀書的,我一定能讀的很好很好。”清朗堅定的聲音在屋子中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