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皋相遇笑盈盈。江碧遠山青。露重寒香有恨,月明秋佩無聲。 銀燈炙了,金爐燼暖,真色羅屏。病起十分清瘦,夢闌一寸春情。 畢竟初次相識,他和她經過短暫促談便陷入冷場。李文忠不知如何找尋話題,惟有翹起二郎腿朝天仰望。 而她,靦腆地撚著纖纖玉指,六神無主的傻站…… 他們就這樣僵持,似乎都在等待對方的先聲奪主。 寨柳終是忍不住,卻又怕失了女兒家的矜持,她故作冷言問一個還算合理的問題:“你還沒說上這兒來作甚?”她先開了口,李文忠心中一陣竊喜,起身將年輕女子指引他來的事情敘說了一遍。 “這個死彩衣,叫她送藥,真不省心,多事精。”她哼一聲,小聲自語。“你為什麼會住在這個地方?”他還是沒忍住,問了出來。 寨柳原本不想回答,但這些年一個人住在荒山之上,就算心中萬言也沒人可以傾訴。索性他問,而且挺有眼緣。 好吧!跟他說說也無妨,反正又不熟悉,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以後又不一定再遇。 她是這樣安慰自己! 以前,她住在山下,自陳垢來了以後,一切都變了。陳垢覬覦她的美色,三番四次施以騷擾。身為“聖女”,是苗族的象征,莫羅生怕她被搶走蹂躪,辱沒苗人的聲譽,便出此下策,將她送至山上。雖然不合人情,但也是無奈之舉,不怪莫羅。 她又說這個懸崖是最後的底線,如果哪一天陳垢攻上山,會跳下去殉節。 李文忠聽得,不禁有些心疼,瞧著她臉上的輕紗,又不免好奇的問:“想你應該是個佳人,為何不以真麵目示人?”寨柳瞪了他一眼,扭頭說道:“要你管!”李文忠靈機一動,反語相激:“你不想說就算了,我還不願聽呢!” 寨柳思了一會,使起性子:“你不聽,我偏要說。”李文忠見目的已達,便昂頭閉目道:“那我就勉為其難的聽聽。” “其實沒你想的那麼復雜,山間多有瘴氣,我平時采藥時常會身處荊棘灌木之中,這個麵紗可以保護臉麵不受損傷。”寨柳隨口道來。 她此時輕聲漫語,舉手投足間有一種說不出的美感,李文忠靜靜盯著她,心起漣漪。 “你……你看什麼?”寨柳心跳加快,輕聲說道。 這一語打破沉寂,李文忠回了神,自覺失態,吞吞吐吐說道:“沒……沒……什……麼!”為了化解窘態,他隨手一指,正對小庵:“那墻上的詩詞是你寫的嗎?”說完他鬆了口氣,心想好在反應夠快,及時止住尷尬。 她微微點頭:“都是竇先生教的,他還教了很多古人的詩歌詞賦。”她皺眉又道:“你也懂詩?”李文忠道:“自小讀過一些。” 她以輕蔑眼光注視李文忠:“你不是在吹牛吧?舞刀弄槍之人識字的我還真沒見過幾個,我哥哥就是不學無術的大老粗。”李文忠倒不在乎她的輕視,一本正經地背誦那墻上的詩詞還做出了各種注解,很有耐心。 愣了半晌,寨柳有些難以置信,她嘆道:“傳言你文武雙全,我終於信了!”李文忠笑道:“你隻道我是個‘丘八’,卻不知我也懂些文略。”他說完即解釋“丘八”的意思。這是朝中文官對武將蔑稱,他們把“兵”字拆開,上下分念。 寨柳聽後喜不可支,隔著麵紗掩口偷樂。 談論詩詞拉近他們的距離,李文忠豐富的學識令她改變看法,這個男人確實優秀,她有了些許仰慕之意。她依舊不敢正視他眼睛,害怕四目相望而難堪。想她在苗族也是萬千男子爭相追求的“聖女”,姿態極高,難免有些孤冷。當然,這麼多年,沒有人能進入她的心。直到今天,李文忠出現,她有了些許少女情竇初開的感覺,臉上一陣火辣。 臨近日中。 寨柳端出一個托盤,隔老遠便聞著一股濃烈香味,是一壺酒和幾片糕點。李文忠早已饑腸轆轆,迫不及待搶過酒壺。 “又是個酒鬼。”寨柳不屑地說道。 吮了口酒,吃下一片糕點,李文忠豎著拇指,大加贊賞“妙極!”便問其酒食的來歷。她說這是自己釀造的花蜜酒和花蜜糕。 以往皇帝沒少賞賜美酒佳肴,卻品不出這番滋味。環顧四周,凈是重巒疊嶂,李文忠嘆道:“都說南國物資匱乏,我看也不盡然,至少這蜂蜜別具一格。”寨柳道:“那是自然,這都是野山蜂蜜,很難得。” 他不時發出感慨,稱贊苗疆得天獨厚。 不知不覺,李文忠酒足飯飽,掠過一絲倦意,他半躺在礁石上曬著太陽,陣陣軟風拂過,十分愜意。 “柳兒!柳兒!”一個聲音高叫。 原來是哈齊。隻見他一身狼狽,風塵仆仆而來。他一眼瞧見李文忠,上前擋在寨柳身前,怒氣相向:“李文忠,你來乾嘛?” 寨柳吃驚道:“哥,原來你沒死!” 哈齊將莫羅寬恕他的事情敘說一遍,然後繼續朝李文忠持著敵意。寨柳急忙勸阻道:“他不是壞人,他救了我。”哈齊扭頭:“怎麼回事?” “陳垢派人來虜我,是他打走那些人。”寨柳說道。 那哈齊聽得,撲通跪地朝李文忠磕一個響頭,他如此舉動令李文忠大跌眼屆,又顯得十分意外。 哈齊起身說道:“一碼歸一碼,你救我柳兒,理應道謝。不過我知你來的目的。”不等李文忠開口,哈齊又說:“你不就是來帶柳兒離開的,別惺惺作態。” “兄弟,我想您是誤會了,那是一個謠言,不必當真。”李文忠耐心說明。哈齊根本無心聽他解釋,怒火中燒,抽出佩刀,砍向李文忠。 這冷不防的一刀非常兇險,李文忠盡最大本能避讓,卻還是左肩中著,頓時鮮血染紅衣袍。他酒意全無,一腳踢開哈齊。二人隨即纏鬥起來,李文忠身手遠在哈齊之上,但苦於赤手空拳,也壓製不得他。 見他們拚得你死我活,寨柳一時亂了方寸,又不敢上去勸阻,生怕誤傷自己,急得在一旁團轉轉。她隻能掐著腰身,放開喉嚨,大喊“住手”。 那二人毫無理會,寨柳急了。“行行行,你們要打不是,那就打個夠。”她雖說著無所謂的話,卻情急之下閉上眼沖進李文忠和哈齊之間,試圖以自己身體分開他們。 一個青色身影從眼前閃過,李文忠立即止手,順勢將寨柳攬入懷中反身轉去。哈齊收刀不及,刀尖刺在李文忠的後背,好在李文忠臨來時穿了一件內置的甲胄,並未受傷。 “柳兒,你怎樣?”哈齊扔了刀,神色焦急,上前查看。“你走開!”寨柳一陣亂蹬,踢開了他。哈齊沒辦法近身,後退了幾步,見李文忠抱著她,醋意大發,他大怒:“你放開她!”寨柳輕輕推開李文忠,怒視哈齊道:“你快滾,我不想見你。”她急於驅趕哈齊,是怕兩個男人再次相鬥。 哈齊雖有些不甘心,卻是轉頭去了…… 剛才李文忠護她,劇烈的拉扯,寨柳臉上的麵紗忽然飄落下來,現出真容。 空氣凝結了。這一刻,靜得連風聲滑過都聽得清晰。 李文忠瞠目結舌…… 緩過神來,她膚白勝雪,雙目猶似一泓清水,顧盼之際,自有一番清雅高華的氣質,讓人不敢褻瀆。那冷傲靈動中頗有勾魂攝魄之態,又讓人不能不魂牽蒙繞。她真的猶如仙女一般。 “你看什麼,我的臉是不是花了?”她急切道。李文忠哈哈一笑,爾後故意板起臉逗她:“哎呀,破了一點小口,有一條細微的血絲,醜死了。”“什麼!”她大驚失色,連忙跑回小庵。 當她取來銅鏡,發現被戲弄,便發瘋似的捶打李文忠。李文忠一邊跑,一邊格格地笑。光顧嬉鬧,李文忠渾然不知傷口一直在滲血,全無痛感。 美色也許是最好的止疼良藥。 “停下!”寨柳叫住了他。“怎麼了?”李文忠道。寨柳撕開他肩部的衣裳,麵露憂色。“你等我,去去就來。”她說完在腳下找了幾顆綠色的草,含在嘴裡嚼碎吐在他的傷口。 “還疼嗎?”寨柳輕輕地朝他創口吹一口涼氣。李文忠沒有言語,端視她的臉,入了迷…… 接著,寨柳替他包紮,隻聽“咣當”一聲,一塊金光閃閃的令牌掉落地上。她撿起牌子,盈盈而握,正麵刻著“開國輔運”,背麵則是“宣力武臣”,一排精美篆體字,一看就不是一般凡物。 “你識得這個?”李文忠道。“不,不認識。”寨柳搖搖頭。李文忠背手踱步,朗朗道來:“大明開國,皇上封了六個公爵,每人賞發‘丹書鐵券’。這個便是鐵券,可免死三次,子孫綿延。”寨柳語氣生疑:“這個這麼厲害?”李文忠得意道:“那是自然,得到這個的都是開國功臣,戰場上立有不世之功。” “好了好了,不想聽,所謂的不世之功還不都是靠殺人而來?有什麼了不起?說白了和屠夫有什麼區別?”寨柳心直口快,很反感打仗,不過話剛脫口便後悔,她忘了眼前這個人也是一個戰功赫赫的將軍。便不敢看他,惟有低下頭,心中慌亂。 一直以來,連年不絕的兵事,李文忠早已厭倦,她隻不過是說出自己的心聲。她沒有錯,她是善良的,怎能去怪她?世人為了功名利祿,爭得頭破血流,而她卻視之為罪惡,可謂人間清醒。 李文忠麵色沉重,一聲不吭,不時地嘆息,他朝遠方凝望…… 少傾,視野裡,西線的昭通衛大營人頭攢動,李文忠隨之目光投向東線,這一邊並無異動,一切風平浪靜,他似乎有些不安。 “那陳垢是不是在調兵?”寨柳突出一語,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點醒李文忠。李文忠神情嚴肅道:“不好,昭通衛要進攻苗寨。”寨柳一言否定:“不可能!不可能!”隨後撿了根枝條,在地上比劃,伊如一個久經沙場的女軍師。 據她分析,莫羅雖新敗,但手上還有些甲士,苗兵兇悍,足以一當十,陳垢早被打得望而生俱,哪敢攻打苗寨,他可能另有目的。 李文忠不敢相信這些話出自一個女子之口,於是就她之言,問道:“那你認為他想乾嘛?”寨柳沒有急於應答,秀氣的眉頭微擰。想了一會,她明眸一亮,與李文忠四目相對幾乎異口同聲指向腳下,說出“這!” 他們並沒有猜錯。 那幾個昭通衛士兵狼狽逃回大營,將山上的事大致敘了一遍,陳垢驚愕失色。連忙詢問那個青年的外貌特征以及年歲。聽了詳細描述,陳垢斷定此人必是大都督李文忠。 陳垢內心充滿矛盾,他隻怪自己不爭氣,打不贏莫羅,差點丟了昭通城,無奈之下才向朝廷請兵求援。而當李文忠率軍趕至,他又犯難,因為這一來他乾得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即將掩蓋不住。 這些事日,陳垢成天活在惶恐之中,除非苗人沒有一個活口,死無對證,他才安全。等了這麼久,在幾欲絕望的時候,這則消息令陳垢欣喜若狂。他一直盤算,在等一個機會,做一件無人膽敢想的事。 除掉李文忠,然後一並推到莫羅身上,這似乎是個天衣無縫的計劃。如果平夷大將軍死在苗寨一定會引起天下震動,皇帝勢必會屠盡苗族,片甲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