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午後,驕陽紅艷。 連日的公務令李文忠惺忪疲倦,他伸了個懶腰,醒了把臉。 如今最頭疼的事莫過於安置苗民,可問題並沒那麼簡單。 苗寨的舊址已然不可行,那場大火連燒了數日,幾乎殆盡了附近一切生存資源。 讓藍玉勘察貴州境內的地形沒個準信,一時間,李文忠及其幕僚們愁得焦頭爛額。 隨著那些災亂中流散的苗民紛紛歸來,大營顯得擁擠不堪。 苗人性情強悍,私鬥成風,常有三五成群的耍橫互毆,毫無秩序可言。望著熙熙攘攘的難民,李文忠如坐針氈,又拿出了皇帝禦賜的那張地圖反復研看。 突然,他似乎從這張圖中看出了皇帝更深沉的用意,不禁心中一沉。 這張圖把雲南境內的勢力標識的非常細致,比所想的南疆局勢顯然更精細得多,可見朝廷對南國之事沒少謀劃。 在這個遼闊的土地上,除去元朝的梁王殘餘勢力,居然擁有二十多個少數民族部落。就苗族而言,南麵還有一支實力不遜於莫羅的果然部。西麵是強大的彝族烏蒙氏和驍勇的納西族木氏,他們掌握著滇西大片土地。而明廷在雲南境內的駐軍也隻有滇東的曲靖和昭通兩大衛,總兵力不足六萬,十分羸弱。 從皇帝的意圖來看,統一整個雲南才是長遠的謀劃,如何安置莫羅部是當下最重要的一步。 李文忠反復揣摩地圖。 地圖為雙層牛皮繪製,不經意間,雙手探到中心一微微凸起處。掀開後,夾層中有一小密函,小心取出,原來是一道密旨。 “吾兒思本,你能找到這道密旨證明你確實盡心了,沒有愧對父皇的恩寵。南疆之事困擾朕多日,欲一舉蕩平並非易事,眼下急需撫平人心,此事若處理得當,南方部族亦會效仿,從而安心歸附大明,乃一舉多得。對於莫羅部如何安置,你自行定奪,朕靜候佳音。” 得到旨意,李文忠從懷裡摸出免死牌,捧在手心,端詳了一會,哭笑不得地自語:你是我無上的榮光,卻也給我帶來了無盡的煩惱! 他站起身來,揉了揉酸澀的後頸,喝了一口清茶,思索了一番,決定去找莫羅。 在校場上,莫羅正在同幾個苗族小夥正在玩摔跤,他赤裸上身,站成一個騎馬勢,一個小夥用力摔他,他的兩隻腳像是生了根,一動也不動。一剎間,使出一招“順手牽羊”右手一把將對方左手猛拉,右腳拌其腳下,隻聞“啊呀”一聲,那個小夥被拋出三丈開外…… 全場歡呼起來! 瞧見莫羅玩得正興,李文忠便未打攪,默默的離開了校場。 回營的路上,軟風習習,花香盈盈,任由風打在發梢上,淡淡愜意,若非糟心之事,此時找一處山包坐著應該甚是舒坦。 捋一捋鬢發,回神一想:“有異!藍玉做事一向很著調,不可能這麼久不來人復命?” 這一念閃出,他有了些許擔憂,急忙喚來斥候沿著藍玉撤軍的方向打探虛實。 接連又派出好幾撥人,風塵仆仆、馬不停蹄。李文忠在大營裡翹首以待,過了幾日,仍然沒有任何音訊,他意識到東麵可能出了事。 是夜,一種莫名的安靜和可怕籠上心頭。 中賬內燈火通明,氣氛嚴肅。 李文忠趴在沙盤旁仔細查看,反復思考。 瞧見他光著腳,蜷著身子一絲不茍的神情在沙盤邊蝸行,沐英不禁掩麵偷笑,笑得好不自在,他想起了小時候去抓魚的事兒,當時的李文忠幾乎就這個姿勢。 “弟,你笑啥?” “沒,沒啥!”話間又嘿嘿了兩聲。 “你這明明取笑與我,說說看。” “我倆小時候!” “小時候?” “就是在濠州的小水塘抓魚。” “喔,那次呀!為何想到此事?” “那天你在淤泥裡就是這個樣子。”說著比劃了一下,格格地笑,氛圍一下緩和了很多。 “你還說,那天先生原本要檢查學課,找不著人,晚上事情敗露,被父皇教訓,好在母親護著我們,不然要被揍得半死。” “是呀!母親真好!想想出來一年有餘,心中甚是記掛她,不知道她近況如何?”沐英說完神色暗淡,眼眶湧動。 “兒行千裡母擔憂,她怎能不擔心我們呢?”李文忠說完坐在了沙盤裡,悲由心來,不停嘆息。 沐英又說他自幼父母早喪,流落街頭乞討,是皇後將他撿回撫養成人,待他如親生一般,這份大恩,至死不敢忘卻。 “她真是一個好人!”李文忠說著從床鋪的被子裡摸出一壺酒來,給了沐英。 沐英抿了一口,發出陣陣“吧唧”聲。 這酒的味道甚是熟悉。 一連細品幾口,他用不確定的眼神望著李文忠,說:“哥,這個味道怎麼那麼熟悉?” “算你小子有眼力勁!” 李文忠說前幾天錦衣衛傳旨,順帶著捎來的,自己沒舍得喝留給沐英。 見他一臉的不正經樣,沐英轉念一想:“不對,娘沒那麼小氣,不可能隻有一壺,你肯定偷喝完了,就給我留這麼一點點。”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你把哥哥想成啥人了?” “我可不上你的當,你肯定是私吞了。”說著沐英大步流星跑到床邊,一把掀起被褥,隻見數十個空酒壺紛紛滾落出來。 “好你個李文忠,你居然克扣我的酒!” 再也憋不住了,李文忠哈哈大笑起來! “我呸,還堂堂大將軍呢!太沒品了。” 瞟了門外的守衛一眼,李文忠低聲說:“你嚷嚷什麼,丟不丟人,這次算栽在你小子手裡了,怪我沒忍住饞,下次賠你好酒,咋樣?” 沐英壓低聲音:“我不信,你能有啥好酒比得上娘釀的?” “說你小子沒見識你還真別不信,寨柳釀的花蜜酒不比娘的差,還另有一番風味,哪天跟她討幾壺來讓你開開眼。” “你才認識她幾天,人家會買你的賬?”沐英一臉的不屑。 “就憑我和莫羅的交情,跟她妹子討幾杯酒喝不是什麼大事吧?” 沐英轉而一臉壞笑:“哥,你是不是看上那女子了?” “去你的,不要胡說八道。” “呦呦,急了,堂堂大將軍居然也會臉紅。不過我覺得那小妞跟你倒是蠻般配的,我看不如讓娘做個媒賜個婚,豈不美哉?”沐英吐了吐舌頭說。 “你趕緊喝完趁著暈乎勁去睡覺,凈在這亂嚼舌根。” 沐英嬉笑著說:“羞了!羞了!” 就在此時,一聲“報”打破了輕快的空氣。 來人是白天派遣出去打探消息的斥候,隻見他一臉的驚慌失措像是受了驚嚇。 李文忠趕緊讓他起身並且搶過沐英手中的酒讓這名士兵猛地喝下一口以平息他的情緒。 “六子,發生什麼事了?” 那六子癱坐在地上,用牙縫擠出幾個字:“他……他……們會……吃……吃人。” 李文忠聽得,一臉茫然。 “你慢慢說,一字一句的說,究竟怎麼了?” 這個叫六子的說派出去的士兵都被一群不明人抓了,或許已經被吃了,他是趁那些人不備,偷跑回來的。 經過一番簡短的敘述,確認東麵的峽穀有一個吃人的部族,至於這是群什麼人?由於六子的倉促逃亡也不得而知。 翻開地圖,一個並不陌生的名字映入眼簾——布依族劉淑貞部。 李文忠平靜下來,他對這個女人略有耳聞。 那是洪武三年的事,當時她在南疆多行悖逆朝廷之事,兵部商議欲用兵一舉蕩平。就在大軍即將開發之時,這個劉淑貞主動進京朝聖化解了乾戈,從此歸順了大明。朱元璋念她在布依族的威望,賜名“劉淑貞”,封其家族為“布依土司”。 有關這個人的事跡,李文忠並未有太多了解,那會他正在率兵攻打大都,隻聽聞她是個女人,很有膽識亦很了不起。 他命人找來當地的地方官,也就是昭通知府,詢問相關事宜,豈料這個知府一問三不知。知府自南京而來,上任之時正值南疆戰事焦著,一心籌劃軍需後勤之事對南疆的各股勢力並不知曉太多。 李文忠沒有怪罪他,肯定了他的貢獻並答應會有厚賞相加,之後好言安慰了一番叫他退下休息。 在體恤下屬方麵,他是出了名的有心人,知府離去之時擦拭著眼角的淚水…… “哥,你為啥不去問問莫羅這老小子?他可是這一帶的草頭王。” “你又沒大沒小,他是我的結義兄長,算是你的哥哥。” 沐英吐了吐舌頭,作了一個鬼臉。 “不過我確實有很多關於南疆的疑惑之事想問一問他,事態緊急,咱去攪攪他的美夢!” 已近子時,莫羅的大帳門外站著兩個衛兵,賬內依舊亮著微弱的燭光。 “哥哥,睡了沒?”李文忠試探的叫了一聲。 裡麵咳嗽了一聲,吐了口痰:“是兄弟呀!快進來!” 兄弟倆進帳後,李文忠朝莫羅作一揖:“打擾哥哥歇息,文忠冒失。” 莫羅攤手道:“兄弟哪裡話。”隨手在床邊的木施上拿起一副大氅披在身上,動作稍顯粗魯,胸前的布扣怎麼也扣不上。 李文忠會心一笑,幫他係上了扣子。 命人點燃了燭火,頓時賬內亮堂起來,有如白晝。 “兄弟,你這半夜造訪,所為何事?” “不瞞哥哥,確有急事向哥哥打聽。” “自家人,但說無妨!” “您認識劉淑貞嗎?” 這一問,莫羅麵部一怔:“你打聽她作甚?這婆姨可是個狠角色。” 李文忠將六子帶回的消息如數說了一遍。 “應該是這婆姨乾的,她膽大的很。” “他們會吃人?” 莫羅一臉詫異:“兄弟你哪裡聽來的消息?” “我帳下的斥候兵親眼瞧見的。” “兄弟,西南邊陲雖不比你們中原那麼書理文明,倒也不至於還是人吃人的蠻荒時代。那婆娘聰明的緊,我起兵時,專門派人去找她入夥,許諾拿下西南地區後分治,她懼怕朝廷兵威,明哲保身,斷然拒絕。你說她會吃掉朝廷的士兵?她敢嗎?” 莫羅又說劉淑貞吃人是假,嚇唬是真,這婆姨是個母老虎,領地意識很重,她的布依寨子占了東麵一大片林地。絕不容許其他部族踏進,往日苗寨民誤入她的地盤,被毒打的不在少數。 “但她的布依族哪能吃的進那麼大一塊地?她有那麼多人嗎?” “兄弟,誰會嫌棄自己的地盤大?都是些無主地,朝廷也沒有明確規劃,吃不下放著天天看也不願意別人染指不是?女人的小家子氣罷了。” 之後莫羅說了劉淑貞的一些事跡。 這個女人,新婚沒多久便死了丈夫,一個人帶著兒子扛起了族內的大小事務,也不容易。 通過莫羅的一番話,李文忠似乎明白了,這便是朝廷的以夷製夷之法,不明確劃分各部族的勢力屬地,由他們掐,起爭執,消耗實力。短期內這無疑是一個巧妙的戰略,但不宜長久! 這些年來,他四處征戰,為的就是一個太平的盛世,不論戰事多麼艱苦,情勢多麼危急,他都挺了下來。幾經生死,早已看淡人世無常,隻求一日天下再無爭鬥,百姓安居樂業,自己可以閑下心來過著清閑的讀書時光,再也不乾這“殺人的營生“。 想起陰山刺骨的寒風,想起飲馬賀蘭山下,想起弱冠進爵、誌得意滿,傷痛中摻雜著榮耀,五味雜陳。 一個人,度過了無數個寒冬,隻不過想擁有屬於自己的生活。他和每個平常人家的男子一般,曾經無比渴望愛情,但又怕有朝一日戰死沙場跟夢中的她生離死別。 苗疆未定,西南局勢依舊混亂,一切似乎看不到頭…… 在感嘆南國風光無限好的同時,不免心頭一絲悲涼。 這一夜,在仿徨的思索中度過了。 次日,李文忠命沐英留守,自己挑選了數十餘騎沿著官道向東馳行。 經過一夜的考量,他大致對這個劉淑貞有了些許了解。她扣下明軍士兵無非就是想要朝廷派出使者進行交涉,已達自己的利益。“兩國交兵,不斬來使”這是千古年來的規則,他相信她不會膽大妄為得罪大明。 奔行了一段路程,突然瞧見前方有兩騎人馬在招手。一個熟悉的聲音叫道:“兄弟!” 是莫羅! 他說和劉淑貞有點誤會,想趁著此次機會請求李文忠這個朝廷的大將軍做個調停化解矛盾,順帶著做個引路人。 能解決兩大部族之間的矛盾,李文忠倒也樂得為之,趕巧六子受了驚嚇而病倒,沒有隨行,他原本因不熟悉路途而擔憂,現在莫羅來了,一切都安心了。但他隱約地感覺到莫羅似乎也別有意圖。 跟在莫羅身後,一行人沿著驛道向貴州飛馳。 經過幾日的顛簸,他們來至一條大河前,乃是鴨池河。 貴州分為水東和水西,就是以鴨池河為界。 將馬匹寄存於一間客棧,一行人尋得渡船便過了河。 到達對岸,又步行了幾個時辰,隨著莫羅高呼“到了“眾人止步。 李文忠環顧四周,除了青鬱的樹木植被,並沒有什麼異常。 “兄弟,我們到了!” “到了?”李文忠一臉狐疑。 莫羅告訴他已達劉淑貞的地界。 他神秘的來到一處濃鬱的草木前,扒開了枝枝葉葉,露出一個長滿青苔的石頭,石頭上模模糊糊有些奇怪的文字。這是一個界牌,細細看來下麵還有三個工整的石刻字——布依寨。 “大哥,你怎知……” 莫羅知道他想問什麼,打斷了他的話“早年我常來這裡晃悠,熟悉這的情況。”說完他麻利的鉆進了石牌旁邊的草木裡…… 跟在莫羅身後,走了一段若有若無的山路。 視線豁然開朗,巍峨的雲峰上,霎時峭壁生輝,轉眼間,腳下山林雲消霧散,滿山蒼翠,往上看,掩映著雕簷玲瓏的木構建築群,在陽光下,遠山就像洗過一樣,歷歷在目,青翠欲滴,看上去好像離眼前近了許多,也陡峭了許多。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兄弟,我帶你走的這條道是老布依人留下的,這兩年他們幾乎不走這路,東麵有條新道,那裡有士兵把守。” 李文忠一臉茫然,隻能認可點頭。 遠看山近累死馬,看似山在眼前,可走起來是真的不容易,一行人氣喘籲籲,小心翼翼的接近布依寨子,就在臨近寨門的時候,莫羅示意停下。 依稀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眾人隱匿在一處灌木叢中,稍作休息順勢靜觀其變。 遠遠看去,隻見一個女人身著鎧甲舉著長刀對著寨門叫喚,她揮刀的姿態與之纖細的身條顯得有些不搭。 她左手持著木製盾牌,不斷的用刀背敲打盾牌趾高氣昂的吆喝,旁邊的那個男隨從不時地幫腔,甚是得意。 李文忠聽不懂的那些話的意思,可單從莫羅不忍直視的表情來看,應該不是什麼好話。 莫羅湊過李文忠的耳邊,告訴他那個女人叫“奢香夫人”,是水西的彝族女首領。 “原來是她!”李文忠心頭一怔,對這個女人他頗有印象,此女是當年為數不多的幾個主動歸附大明的西南少數民族首領之一。她在水西地區作了許多促進與中原友好的政績,修築官道、設立驛站、學習中原文化,溝建了與內地的交通,從而使得大明邊疆得以鞏固。朝廷表彰其功,特進一品“奢香夫人”,以示恩寵。 這個情形令大感意外,他心中的麝香夫人應該是一個沉熟穩重的女性,與眼前這個女人張揚跋扈的樣兒著實反差很大。 一乾人貓著腰靜待事態的進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