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蜿蜒,並不寬敞的驛道,兩邊青草,野花,樹木,高高低低,錯落有致。來時趕路得緊,並未有心思欣賞這些別具一格的美景。 莫羅李文忠並駕騎行,一路上大聲說著話。莫羅是個話簍子,誇誇其談,李文忠隻有一路連連稱是。 在上一個山坡時,莫羅咬著牙:“疼!” “什麼?”李文忠沒有聽清,直勾勾的望著他,等著他的復述。 莫羅勒住韁繩,跳下馬來。 李文忠及隨從也跟著下了馬。 莫羅聳聳肩,雙臂向上拉伸,身子微微後仰,然後揉著臀部,他這是顛簸久了,體力有些不支。 “兄弟,歇會!”莫羅說。 “大哥,趕路要緊,早些回去還有公務要辦。” “俗話說,這上山騾子平川馬,別說我這全身骨頭像散架一般,這馬兒也得吃點草!” 莫羅是南方人,雖然行軍打仗也駕得了馬,但終究比不得李文忠等常年與騎兵打交道的人,顛簸久了自然受不住,加之連日來風餐露宿,幾乎未合眼,非常疲倦。 李文忠覺得所言在理,揮手示意,隨從們知他意思便原地待命。 莫羅在路邊找了一塊平整的大石頭,由於屁股疼,他側躺在上麵,一邊拍打著石頭:“兄弟,來坐會。” 李文忠從馬鞍上取下了臨行前劉淑貞送的酒,扔給了莫羅。 他美美地嘬了一口:“這‘劉貴妃’就是夠意思,臨了還送了這麼多美酒。”他說著將酒囊舉過頭頂仰著麵往嘴裡倒,大呼“痛快”。 提及“劉貴妃”李文忠便忍不住嗤笑。 莫羅看出他的笑意,撇著嘴道:“兄弟,你又取笑哥哥了。”他繼續自語道“他奶奶的,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裡,這個破事壞了老子的名聲,壞大發了。”罵著罵著,打起了呼嚕…… 李文忠發現石頭周邊開滿了鮮艷的花兒,仿佛一株株亭亭玉立的仙女,花叢間也有些半開半合的,猶如含羞的姑娘一般。他抬頭向山上望去,滿山遍野被一片紅色渲染,像一團團盡情燃燒、跳躍的火苗。想起前幾日隻顧著趕路,似乎錯過了這少有的美色,他惋惜的嘆了口氣。 李文忠‘貪婪’的望著,心中甚是激動。他雖然不知道這花的名字,但此刻花兒的名字顯然並不重要。 等閑識得東風麵,萬紫千紅總是春。李文忠情不自禁的默念著南宋朱熹先生的經典詩句。 突然,傳來一陣陣“鐺鐺”的響聲,聲音似乎越來越近。那莫羅倒是機警的很,一骨碌坐了起來,揉揉眼,豎耳聽去:“有情況!” 這是一條環山路,圍著山轉圈而起伏不定,這聲音自對麵而來,麵前有山峰擋著,自然看不到發生了什麼? 兩人都是久經沙場之人,依據經驗,這該是兵器間的碰撞發出的聲響。 莫羅領著李文忠迅速攀上了身後的山坡,這小山峰約十餘丈,山勢陡峭。一簇簇鮮艷的花朵,聚集在葉下,好似無數隻蝴蝶,微微張開翅膀,停在空中,凝然不動。 他們穿梭在花叢間,不大功夫便到達了山頂。 二人半蹲在花木裡,迎著聲響望去。 十餘個穿著奇異裝束的人正在用長兵刺向幾個苗族服飾的人。 定睛一看,那幾人正在奮力保護身後的一名女子,因寡不敵眾,明顯處落下風,隻有招架的餘地。 隻見那個女子,從身形上看,似曾相識,由於距離較遠,李文忠分辨不得。他悄悄往山下匍行了十餘步,視線瞬間清晰多了。 李文忠大驚:“是寨柳!”他來不及多想,一個猛虎下山踢倒了兩個外圍的歹人。那莫羅也由山上沖下,三下五除二便打得這些人不敢上前,舉著長兵對峙著。 這時,李文忠的隨從聞聲而到,他們拔出馬刀便朝那些人砍去,這群人見勢不妙轉身便往山上的草叢鉆,頃刻間沒了影…… “你怎麼跑出來了?”李文忠說完,心急如荼地在她周身查看了一遍,發現沒有血跡,確定沒有受傷才放下心來。他從未對一個女人有過如此上心,自從見到寨柳後,這種感覺有時會不由自主的迸發出來。 那女子驚魂未定,瞪著眼道:“我?跑出來?” 李文忠很意外,這女子似乎不認識自己,她除了長相和身形與寨柳一摸一樣之外,姿態並沒有寨柳的柔美,儀態上也差點點意思。 究竟是不是寨柳?李文忠不敢確定,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隻得看著莫羅,以觀其變。 那莫羅似乎並不正眼瞧女子,他把頭轉過一邊背著手,拉著臉冷聲道:“果然那小子就由著你胡鬧?” “大哥!”女子臉色由陰轉晴,雙牟轉動,桃腮帶笑,自有一股輕靈之氣。這一聲哥哥勝過千言,莫羅心裡美哉,但他裝作嚴肅,回過頭來道:“一個女子,出來做甚?” 女子使了一個鬼臉:“寨子悶得久了,出來透透氣。” “你二哥知道不?” 見莫羅不太高興,女子居然嘿嘿一笑:“我是偷跑出來的” “什麼?你偷跑出來?果然那小子還不急死?”莫羅大聲叫道。 那莫羅又說:“你知道這雲貴偏壤山間有多少馬匪路賊?出了事怎麼辦?適才幸得我路過於此,否則後果不堪設想!”莫羅說罷氣得呼吸急促。 從他們的對話,李文忠大致了解一些眉頭,這女子不是寨柳,從她的容貌以及莫羅對她的態度,肯定有著非比尋常的關係。 李文忠突然想到,這果然不就是苗族的另一位首領?他究竟是何許人?和莫羅之間到底什麼瓜葛? 女子又是一陣大笑:“我帶著衛兵呢!” 莫羅哭笑不得,指著她身後的幾名隨從:“就憑這幾塊料?” 這話將那幾名隨從嚇得連連叩頭。 想到這幾人拚死保護女子,還不同程度受了傷,倒是忠心有加。莫羅並未為難他們,他麵色漸漸祥和,為他們包紮了傷口,又拿了酒分與他們壓驚,算是給了嘉獎。 莫羅瞪著女子:“跟我走,回頭我親自送你回去,順道找果然那小子算算賬。” 女子沒有反駁,大概是被那夥歹人嚇著了,不情願地壓低眼簾,點點頭:“好吧!” “你們咋來的?馬呢?”莫羅問。 “早就嚇跑了!”女子答。 莫羅搖搖頭,將馬給了她,自己跑到馬前牽著韁繩。 這是山道,馬兒本就跑得吃力,載不得兩人。李文忠將馬讓給一名受傷嚴重的苗兵,自己也跟著莫羅步行。 隨從都是李文忠的親信,大帥步行,自然受不起,紛紛表示要將馬兒讓給他。李文忠不允,他們也都牽著韁繩跟著一起走路。 這個舉動引起了女子的注意,許是剛剛受了驚嚇,並未平復心情,她注視著李文忠一會:“這人怎麼生得如此好看?” 李文忠微笑揖手:“妹妹過獎!” “你也不見得比我大,真不害臊,還叫我妹妹。”她說著臉上一紅,煞是好看。 此話一出,李文忠仰天大笑。 那莫羅臉上一窘:“小妹子說話無遮攔,兄弟不要當真。” 李文忠微微點頭:“不礙的,她是個直爽之人。” 就這樣一路有說有笑的前行著。 天色漸黑,傍晚的天空並不昏暗,而是有一種明麗的藍色。群山在夕陽的照射下,染上一層薄薄的紅暈。微風拂起,透著陣陣清涼。官道兩旁閃著綠幽幽的光,那是枝葉透著光亮。深山中,飄起裊裊青煙,那炊煙妖嬈的在樹葉間隙裡飄舞升騰,似乎在無言地訴說著山民的喜怒哀樂。 這些年,朝廷在雲貴地區建了許多驛站,這是傳遞宮府文書和軍事情報的人或來往官員途中食宿,換馬的場所,同時這也是朝廷與南疆保持聯係的唯一方式。 “兄弟,我記得前邊不遠有家驛站。”莫羅向李文忠提醒道,他摸著肚子,眼巴巴的望著前方,眼神中充滿了期待,很明顯已是饑腸轆轆。 那馬上的女人也是一直抱怨不斷,不停的訴苦。莫羅有點煩躁,轉頭兇了她一眼,嚇得她不敢再發牢騷。 李文忠自然也好不到哪去,攜帶的酒水已經喝完。他口乾舌燥,不願開口,應付的點點頭。這是他多年形成的習慣,在北方打仗時,遇到人困馬乏的時候就這樣少言少語而節省體力。 他憶起: 洪武四年,李文忠率兵追擊元軍至桑哥兒麻,缺乏飲水,軍中將士十分口渴,於是向天祈禱。所乘戰馬跑過之地,泉水湧出,三軍都得以解渴,於是殺牲口以祭上天,然後班師回朝。 想到此,他雙手合十。 火光!是火光! 莫羅手舞足蹈的指向前方,大呼:“驛站!” 眾人加快了步伐,急速前行…… 正紅朱漆大門頂端懸著黑色金絲楠木匾額,上麵工工整整地題著三個大字‘坪寨驛’。一彎新月劃過精致的府宅,給高墻外灑下一片朦朧昏黃的光,猶如樹叢中的宮殿,露出一個個琉璃瓦頂,恰似一座金色的島嶼。來時也曾路過這兒,由於當時飛馳而去,並未覺得它有什麼特別,像這種驛站大明有上千個。 或許是看到了希望,一切都變得壯觀。 莫羅上前,放肆的敲著門。 “誰呀!”裡麵傳出一個懶散的聲音。 “快呀,快呀,快點開門!”莫羅敲門的頻率更快了。 “催什麼催,搶孝帽子呢!”裡麵那個聲音叫道。 這話是中原地區罵人的話,不過與此情形倒也不相悖,那莫羅確實蠻暴的很。李文忠不禁心下暗笑,心想,這人說話真夠缺德,也就欺負莫羅聽不懂而已。 出於息事寧人,李文忠並沒有向其解釋,不然以莫羅的脾氣不扒了他的皮都還不算完。 門牙開了,探出一個尖嘴猴腮的頭來。瞧莫羅並非中原人的打扮,他眼白斜著問:“你們是什麼人?” “廢話,當然是投宿的。”莫羅不耐煩的答道。 “瞎了你的狗眼,這是朝廷的官驛,並非客棧,要投宿找客棧去,趕緊滾蛋。”說著便欲關門。 “我就是官!”說話的是李文忠。 這人由上至下仔細打量著李文忠,見他一個書生的模樣,輕蔑道:“冒充朝廷官員可是要殺頭的,小子,今個爺心情好,全當沒聽見,你算是撿了一條命,趕快滾吧!” 李文忠及隨從出門身著便服,這驛卒有如此反應也不足為怪。 就在這時,那女子口呼“廢話真多”上前便是一腳。這一踹大門洞開,生成的力道將驛卒彈得連滾帶爬。 這女人真是個暴脾氣! “來人吶,有人擅闖驛站。”那驛卒慌忙的呼喊著。 少傾,一隊全副武裝的兵甲開來,約二三十人,他們立陣欲作攻擊架勢。見狀,隨從們立即拔刀上前與之相持。 “退後!”李文忠朝著隨從們一聲令下。 那為首的一名軍官叫道:“你們是什麼人?私闖朝廷驛站可是重罪。” 李文忠不動聲色:“叫驛丞來見我。” “我們大人是你想見就見的?”那軍官冷冷道。 “告訴他,就說李文忠到此,叫他速來迎接。”李文忠背著手說道。 這軍官麵上一沉,隨即拿著火把朝李文忠照了照,他發現眼前這個年輕男子氣度不凡,但他是個低級軍官,從未見過明軍首腦級將領,又見這個年輕男子穿著樸素,不免猶豫起來…… 見他遲疑不決,李文忠從懷裡掏出金牌。這軍官倒也不膽怯,接過手仔細端詳著:“這做工真是精細,應該值不少錢!” 李文忠搖搖頭,他知道這人不認字,但也不覺奇怪,因為在明軍中,實是稀疏平常。 “你拿著它去見驛丞,他自會明白!”那軍官聽得,轉身便照著話去做了,因為這人雖說不識字,但也清楚,能有這牌子的人身份自然不一般。 這軍官走後,莫羅朝著李文忠一陣憨笑:“兄弟,你這名頭也不好使呀?”李文忠聽得出他的言語中帶著調侃之意,嘆口氣道:“他們常年據守這荒山野嶺,怕是連那貴州衛都指揮使都不曾見過,不識得我也屬正常。” 後衙內,一群人圍著一個桌子,他們正在吃喝。 與暗淡、冷清的前衙相比,這裡燈火通明,好不熱鬧。 一個一臉紮髯、麵色黝黑的粗壯漢子穩如泰山的坐著。他舉著酒杯,動作略顯僵硬,隻要自己喝完就非要往他人的杯中一陣猛注。他想要吃一口菜,可手裡的碗筷似乎不聽使喚,嘴裡不停埋怨著筷子不中用。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這人便是坪寨驛丞。 “大人,外麵有個自稱李文忠的找您。”那軍官唯唯諾諾的向驛丞附耳說道。 驛丞好像並沒聽清他的話,慢吞吞地用袖子擦了嘴,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 看著熏熏半醉的驛丞,軍官悄悄的將手裡的金牌塞給了他。那驛丞半睜著眼,摸了一下便懶洋洋地說:“哪弄來的好玩意!”軍官低聲道:“那個叫李文忠給的。” 這次,驛丞聽得真真的,他頓時酒醒大半,猛地站了起來。當看到“宣力武臣”四字,臉色瞬間煞白,嚇得不能言語…… 驛丞回歸神來:“快!快!隨我來!”此時有個半醉的驛卒還叫著:“大人,我再敬你一杯!” “還喝個屁呀!再喝腦袋都要搬家了。”驛丞摔著袖子又氣又惱,一路小跑。 這時,一桌的人都嚇得站了起來,呆若木雞的望著。 不一會兒,驛丞領著一群下屬便見著李文忠。他當即連滾帶爬的跪拜在李文忠麵前:“不知千歲駕臨,請贖罪!”說完雙手捧上免死鐵券如搗蒜般連連磕頭。 李文忠伸手接過,並未怪罪,瞧著他覺得眼熟,便問:“你是曹良臣帳下那個僉事謝二?” 那驛丞連連點頭,又是一陣三叩九拜。 他所說的曹良臣也是開國功臣,初封宣寧候,洪武五年隨李文忠北伐,在阿魯渾河遭遇敵軍埋伏,為了掩護李文忠血戰至死,後朱元璋追封其為安國公。 李文忠對曹良臣心存感激,得見謝二念及故人,心下不免隱隱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