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府衙門口,人來人去,絡繹不絕。往來多為士兵及一些底層軍官,來人不乏罵著:“媽的,這幫臭酸儒,真他娘急人!” 這腔調李文忠聽著耳熟,朝中武臣跟文官素來甚有不和,鬥嘴之餘常以這話抨之。 而從這些火急火燎的士兵口中而出,倒有種莫名的喜感,李文忠會心一笑。 從府衙陸續走出衙司,他們亦是手持公文,行色匆匆,有罵道:“這幫死‘丘八’,催命鬼。” “‘丘八’真難聽,跟“王八”差不多,是啥意思?”依娜眉頭緊擰發問。莫羅哈哈大笑,指著李文忠朝依娜道:“這得問你家將軍。” 莫羅自然懂得‘丘八’的意思,他這是趁機借著依娜的話嘲弄李文忠。 李文忠很反感這個稱謂,他欲言又止,麵色肅穆不願回答。在依娜不停追問下,李文忠陰著臉道:“我這種行伍之人便是他們口中所說的‘丘八’。”知道自己令李文忠難堪,依娜連聲說道: “呸呸呸,你才不是王八,他們才是。”她言盡,挽著李文忠的臂彎以示親昵。 這正是莫羅最想看到的結果,他捧腹大笑,得意至極。李文忠並未生急,不屑地瞪了他一眼,說道:“還笑我,你何嘗又不是呢?” 莫羅不以為然,晃著腦袋,得意道:“我又不是你們朝廷的武官,跟我無關。”李文忠笑道:“你忘了皇上已經封你為‘土司王’了?說來與我沒啥不同。”莫羅一愣:“這是哪個缺德的取得破名,真難聽。” 到達府衙,守衛攔住他們。正巧迎頭趕上外出辦差的李撿,李撿向守衛打了招呼,放一行四人入府。 大堂內,陳列著各式文本,那李德輔正與輔僚們忙得不可開交,其中便有許雲鈞。 李德輔一心專注閱事,並未注意李文忠的到來,李撿至他耳邊私語相告,他這才連忙放下手中書冊,小跑至李文忠身前欲行禮,李文忠朝其作了個收聲的手勢,意在不要驚動他人。 一番寒暄後,李文忠提出探視陳垢。那李德輔便要在前引路,為李文忠所製止。李文忠說道:“大人,您安心政務,不必為此等小事分神,我自行前去便可。” 李德輔頷首,隨聲喚來一名衙差,由他領著李文忠去監牢。 因莫羅兄妹非常憎恨陳垢,李文忠便讓三人在府衙等候,誰知他剛出府門,那寨柳依娜便跟了出來。 走了不大會功夫,那莫羅從身後叫道:“兄弟,等等我。”李文忠回首一怔:“哥,你這是何意?為何不在府衙呆著?”莫羅氣喘籲籲道:“那地方我一刻都不稀得逗留,這幫臭酸儒,看著都他娘急人。老子寧願去看陳垢都不願瞧他們那些個死人臉。” 李文忠聽得陡然一愣,接著笑不攏嘴,笑聲止,說道:“有那味了!”莫羅不明其意:“啥意思?”李文忠隨口道:“‘丘八’罵書生便是你這口氣。”莫羅立即明白他的笑意,自己的話被抓了破綻,他連聲說道:“我才不是‘丘八’……”見李文忠在嬉笑,莫羅急得眉眼透紅,他指著李文忠道:“你才是!”李文忠不作爭辯,仍然捂口竊喜,這使莫羅陷入窘態,卻又拿李文忠沒有奈何,氣得把頭扭過一邊:“不理你們了!” 依娜道:“哥哥別氣,你可不是‘丘八’”。莫羅麵色轉喜:“還是咱小妹向著我。”依娜又道:“哥哥是大王八。”她說著便是一片笑聲。 “滾一邊去!” 監牢在東城,路途不遠,談笑間便到了。 那衙差喚來一名獄吏,朝他交代了一些事宜。那獄吏聽說李文忠是知府老爺的貴客,不敢懈怠,恭敬地接待李文忠等人。 莫羅不願見陳垢,便與一名獄卒閑嘮,未與李文忠同行。 據獄吏吐露,剛才王弼派人來探視陳垢,還帶了幾壇美酒。來人前腳剛出,李文忠又來,這驛吏搖頭嘆息:“一個死囚犯居然還有這麼多人惦記,真是邪門。” 李文忠問:“陳垢可安好?”那獄吏道:“現下倒是平和,隻是初來時,天天鬧著要見什麼大都督?”李文忠略作點頭,嘆了一口氣。 那獄吏在前麵引路,所經之處囚犯們爭相觀望,不時有人喊著“冤枉”。至最裡邊死囚區的一間牢房前,眾人駐足。 囚室氣味古怪,血腥摻雜騷臭。視線昏暗,隻有窗臺幾盞油燈閃著微弱的光。被風一吹,險些熄滅。這裡常年不見天日,連空氣都是死寂的。一個常人待著一會兒便受不住。而關在這裡的人,可能永遠都出不去。 這裡不光是潮濕和血的味道,還有一種恐怖的氣息。 “說鳳陽,道鳳陽,鳳陽本是好地方……”那陳垢麵向墻壁躺在稻草上唱著小調,不時地用手抓著後背。 這是著名的“鳳陽打鼓詞”,李文忠最為熟悉不過。但朱元璋卻非常反感這首歌謠,因為裡麵有一句“自從出了個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令他非常惱火。 那獄吏指著陳垢道:“您瞧,還唱著了,快活的很,真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他說著,打開了鎖鏈,發出的巨響陳垢充耳不聞,頭都不回,依舊處之泰然地哼著。 一個獄卒形色倉皇,在獄吏耳邊竊述。“這點破事也來煩我,你先去,我馬上到。”那獄吏罵罵咧咧離去…… “三六!”此聲低沉,那陳垢陡然從地上爬將起來。 四目相交,彼此沒有言語…… “大都督!”陳垢頓時嚎啕大哭,跪在李文忠身前。他披頭散發,神色頹靡,手腳拴著鐐銬,胸前一個醒目的“囚”字。 “您終於來了,我日盼夜盼終於等到了。”陳垢伏在地上哭眼抹淚道。李文忠嘆了一聲,將他扶起,原本一肚子的話卻不知從何說起,隻得連連擺首。 “謙兒可曾安好?此時我再無念想,一心等死,唯獨他叫我放心不下。”陳垢道。李文忠未予答復,微作點頭。 李文忠喚起依娜:“小妹。”依娜聞聲而來,將一小壺酒遞給了他。這酒是剛才來至監牢途中在一家酒鋪購得。 “這臭死了。”依娜隔著麵紗捂住口鼻再道:“你就是那個壞蛋?”陳垢露著膽怯,低著頭,一臉羞慚。 李文忠扯掉酒壺的木製塞子,舉於陳垢身前:“來,還跟以前一樣,你先!” 曾經,征戰歸來,戰袍不解。李文忠總是會取一壺酒,讓部將們輪番吮上一口,爾後自己再飲。這是最能遞增感情的方式,所以眾將們惟李文忠命是從。 那種豁達已經不復存在,如今隻剩唏噓。 “不可,我是戴罪之人,怎可讓您屈尊與我共飲?”陳垢推辭道。李文忠嘆道:“但你還是我的兄弟!” 那陳垢聽得這話,麵上再次滑下一道淚痕,他戰戰兢兢地接過酒壺,閉著眼猛然灌了一口…… 當李文忠即將往口中送入酒時,依娜一把奪過酒壺,用嫌棄的語氣說道:“這麼臟,不許喝!”李文忠瞪著她,她有些心慌,他從未對她有過這種兇狠眼色,她目中透著恐懼,稍稍後退。 李文忠似乎覺得自己嚇到她了,麵色急轉緩和,伸出手,委聲道:“小妹,對不起,這恐怕是我最後一次與三六相見了,拿來吧!” 依娜雖有些不情願,但從他沮喪的語氣中感受到了失落感,她不忍再阻止他的行徑。依娜將酒壺微微傾斜,她這麼做是用倒出的酒水沖洗壺口。她仍然不安心,扯下麵紗,擦拭壺口。 “難怪這女子身形如此熟悉,原來是聖女。”陳垢大驚。他皺著眉,仔細端詳著依娜,始終覺得她缺少點高雅的氣質,脫口而口:“你是依娜?” “你怎會知曉我?”依娜一怔問道。 陳垢調任昭通衛指揮使多年,他的軍營就曾設有一個由苗人組成的“斥候隊”,用來專門收集苗寨的情報。小到莫羅的家事,大到苗部的變遷,他幾乎了如指掌。 陳垢道:“這偌大雲南,有這等美貌的,除了你姐姐之外就剩你了,這不難猜測。” 依娜顯得有些不悅,拉著臉道:“為啥非要生得和阿姐一樣,一點秘密都沒有了,真討厭。” 此話一出,監牢內的窒息感頓時全無,連呼吸都順暢多了。 李文忠舉起酒壺,飲了一口微笑道:“你就別得了便宜賣乖了,天下有多少女子夢寐有這樣的玉容卻欲求不得。”依娜置若罔聞,淡然道:“還不是你們這些臭男人,隻喜歡美貌的女子,就像這個壞蛋,覬覦阿姐的美色,乾盡壞事。”她邊說邊指著陳垢。那陳垢聽得,呆呆站立原地。剎時,他的臉便漲得赤紅,目光四處遊走,不敢接觸任何人,尷尬得頭也不敢抬。 少傾。陳垢突然一言使李文忠驚愕,他說:“都督,您來雲南時日不短,怕是也聽說過《兵仙冊》吧?” 李文忠點頭應承。陳垢道:“皇上曾暗中指派我查訪這部兵家奇書,之前忙著托付守謙便忘了此事。今日終於等到您來了,我把所知的詳情向您稟告。”李文忠這才明白陳垢為何要見自己,原來是有這麼重大的秘事相告。 李文忠道:“你且說來。”陳垢續道:“您可記得竇貞?”李文忠道:“嗯,你隻管下說,我聽著。”陳垢頷首道:“那竇貞其實還有個身份,便是皇上留在南疆搜查‘明王寶藏’的特使。他死前曾對我說,秘密就在聖女身上。所以,我欲強占寨柳並不單單是垂涎她的身子,還有爭功之意。” 李文忠不覺間背心一涼,心想:“這竇貞還真是深藏不露呀!這雲南到底還有多少這樣的特使?” “那竇貞是條漢子,我害他時仍不忘使命,願意把這功勞讓於我,其實他是不想查到的線索中斷,好讓皇上早點得到寶書。”陳垢說罷嘆了口氣。 “在柳兒的身上?”李文忠不禁一頓。自他與寨柳從相識到相許也有些時日,不曾見她提及過此事。李文忠心想:“她的心已唯我所有,定不會對我隱瞞,也許她未必知曉自己身上有如此大的秘密。”想到此,李文忠喚起寨柳的名字。 寨柳應聲而來,遂問何事。李文忠道:“竇先生可有什麼物件或話留在你那邊?”寨柳沒有急著言語,思了一會,搖著頭。 那陳垢高聲道:“不對呀,這老小子死前所言不應有假,你再想想,是否有什麼遺漏?”陳垢言詞有些激厲,寨柳本就懼怕於他,不敢正視,躲在李文忠身後。依娜見得,森然道:“看你把阿姐嚇的?”陳垢苦笑道:“聖女,縱然我陳三六之前再兇惡此時也淪落至這副田地,你用不著害怕。” 寨柳稍有平緩,再次思索開來…… “倒是有一本《詩集》,也未見有什麼奇特之處。”寨柳道。李文忠皺著眉:“那本《詩集》現在何處?”寨柳道:“在包袱裡。”李文忠道:“你哥身上背著那個?”寨柳“嗯”了一聲。 善解人意的寨柳話音一落便去牢房入口尋莫羅。 那莫羅正與幾個獄卒圍著桌子搖骰子,他麵前碼著一堆碎銀,獄卒們輸得抱怨聲載地,他卻得意地抖著腿,滿麵紅光。 “哥,包袱呢?”寨柳道。“這呢!”莫羅看了一眼案頭的包袱。寨柳沒再跟他回話,在包袱內取出一本書冊,轉身急去。“妹妹,發生何事?”莫羅朝她的背影追問。 看她行色有些匆忙,莫羅有些不安亦有些好奇,他撂下骰子,將身前的碎銀隨手一推道:“弟兄們,都拿去,咱有些事,你們玩。”莫羅贏錢而不取,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獄卒們自然欣喜若狂,分掉銀子,繼續開賭。 寨柳將《詩集》交於李文忠。他大致閱了幾篇,並無什麼異常,心生疑雲,看著陳垢發呆。陳垢接過《詩集》,翻了幾頁也未發現特別之處。 難道是竇貞成心戲耍陳垢?李文忠萌生這個念想。 “你狗日的還沒死?”莫羅在牢門的過道內罵罵咧咧,話未落,他人已至。 見陳垢唯唯諾諾的神情,莫羅道:“行了行了,不用害怕,老子不找你小子的後帳,咱是有風度之人,不是你那樣的‘丘八’。”這話一出,在場的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莫羅不忘順帶嘲笑李文忠,他指著李文忠道:“兄弟,還有你,也是個‘丘八’。” “哥哥。”依娜叫了一聲。“啥事?”莫羅道。依娜至莫羅耳邊,輕聲說道:“你太不要臉了。”莫羅氣得臉都綠了。莫羅道:“小妹,你再沒大沒小,小心我揍你。”他說罷故意朝依娜兇狠地握著拳頭。依娜知曉他是嚇唬自己,並未理睬,笑道:“大王八。” 此時,牢房的空氣充滿了歡樂氣息。 時日不早,李文忠不舍地與陳垢道別。臨行前說了好些各自珍重的措辭,那陳垢扒著牢柱,眼含熱淚目送李文忠的身影消散在視線內。 這一別,便是永遠,彼此心知肚明。 李文忠一行人並未再去府衙,而是直接去了客棧尋得車夫,再次踏上陸良的驛道。 這一路,他倚在車廂內,仔細翻閱竇貞留下的《詩集》,希望能察覺什麼端倪,不知不覺倒在寨柳的懷裡酣睡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