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 空曠的廣場上,響起一聲壓在嗓子裡的輕咳。 在王戰與皇後張嫣說話的時候,魏忠賢與幾位大臣向外行去。魏忠賢要去鹹安宮,黃立極等幾位閣老回自己的公事房,雖不在一個方向上,魏忠賢卻順著閣老們的方向走著。 見九千歲不開口,路上幾個人皆沉默不語,黃立極輕咳一聲,先開了口:“不知諸位對這“天啟”之事如何看待?” 魏忠賢慢慢走著,沒有任何表示,但是幾人都知道,九千歲是在聽他們說話,以往每次都是這樣。 施鳳來略微沉吟:“怪力亂神,子所不語;六合之外,存而不論。此事非你我所能揣測,隻要陛下無事、身體康健便好。” 施鳳來年紀大,但中舉太晚,得勢太晚,既珍惜現在的位子,又沒了年輕的銳氣,加之性子本就溫吞,故而向來唯魏忠賢馬首是瞻。現在魏忠賢沒說話,他的話便也中規中矩,沒有任何傾向,即使傳出去,任誰也挑不出毛病。 “施公說了等於沒說。我是請問諸公,是否覺得陛下有些不同。”黃立極話中有些不滿。 黃立極與魏忠賢走的很近,成為首輔之後,在朝堂上一直對魏忠賢投桃報李。當初山東巡撫李精白說山東出現麒麟,並以畫像上奏,黃立極便在所擬聖旨中說“廠臣修德,故仁獸到”,吹捧魏忠賢。傳說,當日魏忠賢舉棋不定的時候,熊廷弼便是死在他的一句話上,‘夜半片紙了當之’,魏忠賢遂殺熊廷弼。拋開首輔的身份,他平日裡也自視能謀敢斷,隱隱有些自詡為首。 “嗬嗬,黃公莫急。人逢喜事精神爽,說的便是這人遇到了與平時不同的事情,精神上便會與平時不同。陛下此番說是去了一趟天上,實則......恐怕還是逢了生死之事,精神更是難免有些變化,因之而異於往日,有些平日未有之舉動也是情理之中。陛下畢竟還年輕歷淺,這養氣的功夫難免不足。便是我等,遇到這險死還生的境況,也難免慌張。”張瑞圖笑著圓場。 “那......關於寧錦之安排......”黃立即還是疑惑難解。 “若說陛下關於寧錦之預感,我也不知該如何解說,恐真是祖宗庇佑,上天眷顧,否則實無其他解釋;陛下後來對敵我形勢之條分縷析,亦堪稱精到,的確似是上天啟示,一朝覺醒了聖人之智慧。而且,陛下若是得了什麼人指點,我等不知,九千歲豈會不知?”張瑞圖邊說邊看向魏忠賢。 “嗯,並無他人接近聖上,諸公不必多慮。”魏忠賢微微點頭。 黃立極聽得魏忠賢肯定之言,略一思索,轉向了今天有些出人意表的李國普:“不知李公有何高見?” “高見不敢當,不過李某倒是想起了一句話。”李國普並未轉臉,步速不變,邊走邊說。 “哦?不知李公想到了什麼話,可否說與我等啊?”黃立極微微凝視李國普,撫須說道。 “當然可以說與諸公,也不是什麼高深的東西,不過是一句老生常談而已,‘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李國普淡淡的說道。 “哦?不知李公怎會想到這樣一句話?似乎,與當今陛下之事並無什麼關聯?”黃立極略一沉吟,有些疑惑。 “隻因我覺得施公說的對,隻要陛下無事、身體康健便好。”李國普麵色淡然,步伐穩健,昂首徐行,向眾人提出了反問,“敢問諸公,九千歲與我等如何能立於朝堂?” 黃立極等人聽到李國普此問,微微一思索,均覺得有些難以回答。那些才德、報國之類的套話就沒必要在自己這些人麵前說了,可若直接說是因為魏忠賢,又有些拉不下臉來,畢竟諸人讀的都是聖賢書,自詡聖人門徒,忠君愛國。至於魏忠賢與客氏之間,眾人心知肚明,更是不能提。 一時竟無人回答。 “然......李公既有此問,想必是有以教我。李公是覺得因何呢?”卻是崔呈秀想了想反問了回來。 “無非是因為陛下的信重。”李國普倒是直截了當,說出的話就像他的身材一樣敦厚,“若非陛下信重,誰又當不得這大臣?所以我說施公說的對,陛下無事便好。陛下已然信重我等,隻要陛下身體康健,久治朝堂,我等與九千歲多為陛下分憂解勞,讓陛下越發信重我等,我等自然可以長久的施展報國之誌,還有何好擔憂?何必在這裡疑惑揣測。以我之意,我等最重要之事就是多為陛下分憂解勞,讓陛下心情愉悅、身體康健。至於陛下又有了什麼新花樣,我等隻要順著陛下的心意,讓陛下高興就是了。” 李國普故意說“新花樣”。 “李公果然大才,大巧若拙之言讓我等茅塞頓開,心中陰霾全消。”崔呈秀向李國普略一抱拳拱手,隨即又問了一句,“不過以李公之見,陛下會時常上朝嗎?” “陛下是否時常上朝......不好說。不過依我看來,陛下上朝倒是好事。諸公試想,以我等與九千歲今時今日之地位,若陛下久不上朝,東林那些又臭又硬的偽君子可會無所作為?”李國普不答反問。 “這......定然有所動作。”崔呈秀皺眉說道,“在野,發動士林輿論抹黑我等;在朝,也許會上奏折彈劾我等竊據朝堂。” “那如果陛下經常上朝聽政呢?”李國普再次反問。 “依李公之意......” “陛下若時常上朝,自然是乾綱獨斷,我等不過是提供意見以備陛下谘詢,竊據之說自然不成立。我反而怕陛下沉迷於種種奇思妙想之中,上朝太少,若是哪一天忽然被東林的攻訐之言所迷惑,於我等十分不利。唉......”李國普說到這裡,輕嘆了一聲,“陛下要清修,還說一年之內文武各安其位,若再親自練兵取樂,恐怕真不會時常上朝。” “嗯?......”聽到李國普說到皇帝練兵取樂,魏忠賢的臉皮猛然抽了一下,旋即平復,臉色卻不見方才那般放鬆。 “練兵取樂?”黃立極似是砸摸著滋味一般,緩緩地說出這幾個字,隨即搖頭失笑,“真要像武宗老爺給自己封個大將軍?嘿......” 一行大臣聽到黃立極所言都有些失笑。魏忠賢聽了,剛有些緊的麵皮又鬆了下來。 這些人,除了熟讀四書五經,也要熟知朝廷典章、故事,故而對各有特點的先皇都有很深的了解,自然都知道黃立極說的是什麼荒唐事。 不過笑著笑著便都沉默了下來。 想想李國普之言,若是天子有一天忽然玩夠了,忽然勤政,到那時,若真的認為自己幾人竊據權柄,那天子自己不上朝就成了映照臣子竊取權柄的一麵鏡子。幾人忽覺後背發涼,完全忘了開始的疑惑。 靜默的行走中,魏忠賢心裡一動,隱隱覺得自己抓住了什麼,與幾位閣老告了個別,轉身向鹹安宮方向走去。 ...... 軒窗,書架,桌案,文房四寶。 府邸內,雅致簡潔的書房中,李國普來回踱步沉吟。 之所以沒有留在公事房,是因為雖沒有在宮中表現出什麼,但對他來說,今天的震驚太大了,似乎是見到了心中期盼已久的那種皇帝,他急於一個人不受打擾、不被窺探地靜心思慮一番。 畢竟是正宗的儒門弟子,所謂子不語怪力亂神,他對“天啟”這種事是不怎麼信的,但是這是皇上親口說的,而且他能夠感覺到皇上確實有些不一樣了。 難道隻是因為驚嚇?李國普微微搖頭,疑惑難去。 若說驚嚇,去年王恭廠巨爆,方圓十數裡化為齏粉,死傷無數,連皇上僅剩的兒子也被巨響驚嚇薨逝,皇上也受驚不淺。大臣們當時都上疏說這是上天對天子的警告,要求天子匡正時弊、重振朝綱,天子當時也確實下了罪己詔痛加反省,不過這時間也太久了些,已經一年了,才變化? 這些不一樣,除了當大將軍聽上去很不靠譜,其他的似乎還可以,隻是也看不出什麼脈絡。 李國普來回踱步,默然沉吟。 讀書自然是正道。 四書和後漢書,一經一史,在李國普看來完全是相得益彰。 習武、清修也可以。皇上被客魏二人慫恿得荒廢朝政,沉湎酒色,體虛氣弱,收斂一下聲色之娛、練練武、坐坐禪也好,免得早夭。至於是不是要像某位先皇一樣煉丹修仙,且再看。 練兵也是當務之急。 當今大曌建州東奴反叛已十年,早已不是建州一地之癬疥。朝中諸公卻宛如閉目塞聽,始終不肯正視,東奴卻屢戰屢勝,已經吞並了整個遼東,威逼遼西走廊,屢有窺視山海之舉。如此情勢,國朝練兵也是應有之義。可是皇上親自練兵,除了內操軍那般武閹人,皇上何曾接觸過軍伍之事?莫不真就隻是尋個新花樣取樂? 最不可解的是,這些主意是哪裡來的?尤其是寧錦之事,條分縷析清晰有理,是誰指點的皇上?皇上身邊並無這等人,若是有,朝堂與邊事也不會是今日之局麵。 難道真是老天爺或是天上的哪位先祖? 李國普疑惑不已。 雖然已經很重視東金,但對於東金會不會進犯京城,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李國普並沒有往那方麵去想。與現今所有的士子文臣一樣,李國普對東金的認識仍然僅止於忘恩負義的叛賊,哪怕是已經吞並了整個遼東,窺視山海,仍然視其為叛亂,隻不過是一場需要耗費大量錢糧的大叛亂,並不認為東金是一支需要正視的、足以越過山海關威脅大曌的力量。 這不是李國普一個人的問題。 大曌內部的特權階層實在是太腐朽太安逸了,腐朽安逸到了被貪欲和特權的滋味遮住了眼、蒙住了心,鼠目寸光,隻能看到種種特權利益閃爍的銀子般的光芒。 他們看得到東金的小,看得到大曌的大,卻看不到東金那野蠻兇殘表象背後的朝氣,也看不到大曌盛大輝煌表象下的深重暮氣、而自己就是這暮氣的根源之一。 他們像吸血的蛀蟲一樣,已經蛀空了大曌這棵參天大樹,食盡了血肉,卻依然不滿足的想要敲骨吸髓,依然沒有人想到大曌會轟然倒掉。 或許,也有人想到了,卻依然不在乎:若是改朝換代,自己引狼入室,在新朝就是從龍之功,地位說不定還能更上層樓。 李國普也是官場多年,儒門修心養氣的功夫深湛,思來想去,便定下心來不再糾結怪力亂神之思考,而是決定在皇上讀書上下功夫:若是皇上真的有振作之意,自己當爭取在皇上經筵之時以聖人教誨引導之,將皇上導入正途,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 “嘿,就是不知道,自己這講課的功夫比當初之孫閣老如何,能否讓皇帝‘輒曰心開’?”想到這裡,李國普搖頭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