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伴,這些工匠可有名冊?”王戰暫時放下新兵,看向魏忠賢,按照預定的想法,先問工匠。 “回皇上,這些工匠都已登記造冊,讓小的們唱名即可上來領取。這些事情就讓小崽子們做就行了,陛下您做個見證就是他們的福分,不必親自沾手了。”魏忠賢躬身回道。 “誒......朕既然說了要親手給他們發銀子,那便要親手發,朕不能食言。來人,請諸位工匠按名字排隊上來,把銀子抬上來。”王戰按既定的方略,堅持親手給工匠們發現銀。 小太監唱名,眾工匠一個個上前登記,到王戰這領取現銀,皆是雙倍。王戰每發一人,都重復一遍此人的姓名,被念到名字的工匠,皆是激動萬分,直感覺皇上叫一聲自己的名字,是真把自己當個人了。銀子領到手的時候,連連要給王戰磕頭,王戰自然不允。 王戰沒打算廢掉一切現有的規矩,但也實在是不喜歡一堆人給自己磕頭,自己又不是披荊斬棘的祖先。再說了,乾活拿錢不是天經地義? 隨侍的小太監也機靈,不停的對這些工匠說“要記得萬歲爺的恩典,萬歲爺就是怕這現銀不能如數到爾等手裡,這才要頂著大太陽,親手給你們發銀錢。” 眾人更是感激涕零,嘴裡千恩萬謝。 三位匠頭最後上臺,每人除工錢以外,又賞銀三十兩,人人心中歡喜得不知所措,連連謝恩。 不是他們沒見過世麵,實實在在是這些銀子可以讓一大家人足足吃一年的飽飯,還能添置幾件新棉衣。 看著他們感激涕零、千恩萬謝的樣子,王戰心中感慨萬千。 此時的工匠日子並不好過。表麵上看,除了要完成定額的任務,有大把的時間自己支配,可以乾活賺錢,其實世世代代身為匠戶,還要被上官克扣、役使、替上官乾白活,乾定額的任務還可能要把自己平時賺的錢倒貼進去一部分,日子其實過得困頓不堪。 就以打製火銃為例。 有一種說法,說這個時代的火銃很落後,比之弓箭沒什麼優勢:此時的火銃,都是前膛裝填,裝填速度太慢,遠遠比不了後世的後膛槍,射速太慢。十幾二十妙,弓箭手可以連射十箭,而火銃手二十秒能開一槍就不錯;都是黑火藥,沒有後世的大威力火藥,彈丸初速低,射程不過一二百米;都是滑膛槍,圓形的鉛丸,沒有讓子彈穩定旋轉、保持方向精度的膛線,沒有後世的尖頭子彈,精度超過五十米就不高了;火銃還怕大風大雨。 事實真是如此嗎?火藥的力量比不過肌肉的力量嗎?哪怕隻是黑火藥。 工匠上交火銃相當於農夫上交糧食,都是賦稅。農民的田賦不能少繳,連損耗都要預繳出來,若是監造火銃的官吏嚴格按照標準檢查,軍中一樣可以得到精良的火銃。 可大小官員、太監層層盤剝,隻顧自己撈錢,公家提供的鐵料,要被各級官吏克扣很大一部分,俗稱工食銀的工錢也要克扣,且額外還要役使這些工匠替自己乾白活。自己就是腐敗分子,貪了鐵料和工匠的工錢,哪還能嚴格得起來? 工匠若是純粹憑良心按朝廷要求的質量打製,在鐵料和工錢都被克扣的情況下,必然要倒貼錢自己去買鐵料。所以隻有粗製濫造、快點交差、然後去乾私活賺錢,才能保證自己不倒貼錢、不被餓死。 趨利避害人之常情。官吏腦滿腸肥,自己和家人卻都要餓死了,還談什麼大義?因此工匠們總是將足工足料精心打製的精良火銃拿去賣錢糊口,賣給來采購的西人,將最差的殘次品交給朝廷。 這個時代最著名的火器專家、《神器譜》的作者趙士楨對此總結的一針見血:“我中國盡屬公家......公家之事,匠作定然不肯盡心;監造之官......一經節省、克落,便難行法。既無利結於前,不畏法繩於後。大小糊塗,上下茍簡了事足矣,安望精工?嘗聞東西兩洋貿易,諸夷專買廣中之銃。百姓賣與夷人者極其精工,為官府製造者便是濫惡。以此觀之,我中國不肯精工耳,非不能精工也。” 自己家就產火銃的西人都來采購,足見這些工匠一旦用心打造,質量是多麼精良。而“監造之官......克落......大小糊塗,上下茍簡了事”則道盡質量低劣之根源。 皇朝之腐朽非止一日,此種狀況亦非皇朝末期才出現,隻是在末期隨著種種亡國之象一起現出來罷了。此種惡狀,至少在嘉靖年間就已出現。 世人皆知戚繼光抗倭,其實戚繼光後來調任到北方,憑裝備了火銃火炮的火器車營打的北虜屁滾尿流,威震薊北,功績不下於抗倭。 然而戚繼光這樣的名將,也曾苦於火銃質量低劣:戚繼光《練兵實紀》載,“唯有火器,是我所長,但火器又有病痛......銃口原是歪斜大小不一,鉛子原不合口,亦尖斜大小不一,臨時有裝不入口者,有隻在口上者,有口大子小臨放時流出者。” 誰能想象得到,火銃口居然能歪斜,鉛彈居然能尖斜、三扁四不圓,槍膛和彈丸都不是圓的;火銃彈丸還能大小不一,有的彈丸比銃口大,根本裝不進去,有的銃管前粗後細,彈丸裝不到膛底,有的彈丸太小,銃口稍低就能從銃口滾出來。 若非親眼所見,任誰也想象不到,世間居然有這樣的產品,這樣的產品居然能出現在保家衛國的軍隊之中。 與彼世鄧世昌手中的沙子炮彈有一拚。 多虧戚繼光實心任事,堪稱廉吏能臣,給予工匠足工足料,嚴格質量檢查,如此關於火銃真實威力的另一段描述才能成立,才能載於同樣出自戚繼光之手的《紀效新書》流傳後世: “利能洞甲,射能命中,尤其可中金錢眼,不獨穿楊而已。夫透重鎧之利在腹長,腹長則火氣不泄,而送出勢遠有力。射能命中在於出口直......以手挽其發,雖有力者莫能與之爭。後手不用棄把點火,則不動搖,故十發有九中,即飛鳥之在林,亦可射落,因是得名”,“有力者莫能與之爭......十發有九中。” 《紀效新書》這一段記述道盡精良火銃遠勝弓箭之犀利。顯然,在戚繼光手中,看似落後無比的火銃爆發出了強大的威力,能洞穿鎧甲,能射中金錢眼,十發有九中,林中之鳥亦可射落,能開強弓的有力者亦不能與之抗衡。 不但犀利,自從雲南沐國公讓火銃手站成三排,一排射擊,一排預備,一排裝填彈藥,如此循環不絕,也解決了火銃射速和火力密度的問題。戚繼光的車營便是如此,連車上的火炮都是輪流開炮射擊,“輪流打放,炮聲不絕”。 所以,武器很重要,但根本還是在於人。往深遠了說,在於整個國家體係,材料、工匠、技術;質檢、反腐、都察;軍人、待遇、訓練......等等。 可惜戚繼光活不到明末——活到明末也未必能夠改變什麼。整個特權官僚階層的貪婪導致整個國家財政的崩潰,他又能改變什麼? 改變不了,上下爛透,由此導致的惡果就是富了官吏,窮了工匠,害了士兵,毀了華夏。 此種粗製濫造的火銃,銃管厚薄不一,就連鐵料本該最厚實的尾部銃膛的位置也保證不了厚度,因此極易在標準裝藥量的情況下被炸碎銃膛,炸傷甚至炸死使用者,士卒多因此而放棄使用,於是便隻能回到冷兵器肉搏的狀態。 就算勉強使用,為了防止炸膛傷己,也是將火藥減量少裝,保證不炸膛的同時,也令射出去的彈丸完全沒有了威力。即使這樣,怕炸膛的軍卒還要將火銃舉的離自己老遠,根本不敢湊近眼睛瞄準,如此,又令射擊完全沒有了精度,與閉著眼亂打沒區別。 而那些銃管前後粗細不一樣、銃彈與銃管直徑粗細不合的,要麼塞不進去彈丸,要麼塞進去一段距離卻進不到銃膛位置,要麼塞進去鬆鬆垮垮導致火藥氣體直接泄露、失去了推動彈丸的壓力,彈丸出膛幾步十幾步就無力地掉落在地上。 如此種種,導致本來代表著跨時代科技進步的熱兵器火銃,除了在戚家軍手裡真正發揮出了跨時代的威力,在其他軍伍手中,射程、威力、精度全失,在冷兵器弓箭麵前,科技進步的優勢完全沒有體現出來。不但沒體現出優勢,反而顯示出了劣勢,殺傷力不如弓箭。 據王戰看過的部分《滿文老檔》記載,後金騎兵並不怎麼懼怕明軍火器,有些人被多次射中,卻安然無恙;有些士兵的頭盔被銃彈擊中,腦袋卻毫發無損。當時西方的火繩槍已經可以洞穿板甲,大明的火銃卻打不透後金的鑲鐵棉甲,可見當時明軍火銃不但沒有進步,反而遠遜於六七十年前戚繼光之鳥銃——因質量低劣導致威力極小。 與此同時,後金卻開設了綿延數裡的工坊。據遼東經略熊廷弼遣人探查,這些工坊日夜爐火不熄打造鎧甲兵刃。在足工足料的保證下、足衣食的利誘下、質量如果不合格則隨時砍頭的嚴刑峻法死亡威脅下,工坊中的遼東漢人工匠打造出的鎧甲兵刃質量十分精良,後金的騎兵和重步兵依靠這些堅甲利刃橫沖直撞,直麵明軍劣質火銃。 失去熱兵器的科技進步優勢,冷兵器鎧甲的質量也同樣低劣,軍兵又因糧餉被文武百官貪墨克扣而饑寒交迫、操練無力、士氣低落,忠義之心全失,如此下來,冷兵器肉搏也打不過曾經的臣子,屢戰屢敗。 彼世大明國當然並非僅因火銃一事而亡,此僅為一斑,然窺此一斑實可知貪腐禍國之全豹。 ...... 現在,看著這些工匠因為領到了現銀而如此激動,王戰心中喟嘆,溫聲詢問道:“朕看營房很不錯,卻還未知幾位大匠的姓名?” 三人麵麵相覷,最後讓年歲最大的開了口:“回萬歲爺,小老兒趙重行,這是舍弟趙重藝,這位是李春。” “沒想到兩位趙大匠的名字都不錯,家中可是有人讀書識字?”王戰問道。 “回萬歲爺,那倒不是,是俺父輩年輕的時候,日子還過得去,老爹請了先生給起的名。”趙重行回到。 “唉!......”王戰一聲嘆息,“這麼說來,現在的日子不如你們小時候?朕該慚愧,朝廷諸公該慚愧。” 幾人嚇得噗通跪在地上,連連請罪。 “誒,都快起來,朕沒有怪罪你們。你們不過是說了實話而已,哪有什麼罪。若是說實話都有罪,那以後誰還跟朕說實話?朕可是還打算以後找你們聊聊木作營造之事。快起來。”王戰和聲細語。 在小太監的攙扶下,幾位老匠這才戰戰兢兢地站起來,卻不再張嘴了。 “幾位大匠帶領大家又快又好的完成了朕交辦的任務,朕真該好好謝謝大家,如果大曌上至公卿下至百姓,每一個人都能像諸位一樣把本職做好,何愁大曌不興?諸位都是大曌的棟梁,可惜朕今日就要練兵,而且朕還有新任務給大家夥,便隻好請幾位少待些時日,待新軍初成,到時朕再為大家安排一場酒席,與大家再好好聊聊,切磋切磋手藝。”魏忠賢在側,王戰說到最後始終不忘提起木作手藝。 得皇上如此看重,幾位大匠渾身發抖,手腳都不知該放在哪裡,隻會不住地稱謝。 又聽皇帝說要切磋手藝,更是緊張,不知到時是勝過皇上好呢......還是輸給皇上好,一時都沒人想起來問新任務是什麼,還是魏忠賢開口問道:“皇上,不知皇上還要這些人做些什麼?” “武宗老爺當年不是還在西苑校閱兵馬、戰陣演兵嗎?趙重行他們將這萬歲山軍營修的不錯,讓他們將西苑在西安門以北的部分也改造出來,朕也要在裡麵演兵。”王戰將計劃步步推進。 西苑,將這海中冰山一樣的計劃又顯露出了一小角。 大曌的京城,最外圈是保護整個城池的城墻,周長近三十裡。京城的南門就是正陽門。在新修了外城之後,最南的南門就變成了永定門;在此大城之內,還有一圈周長約十六裡的城墻,這一圈城墻圍起來的地方就是皇城。皇城南門為承天門,北墻外就是彼世的什剎海、鐘鼓樓;而皇城之內還有一圈周長約七裡的城墻,墻內便是宮城,也就是紫禁城。宮城南門就是常說的“推出午門斬首”的午門,宮城的北墻外就是萬歲山,也就是彼世的景山。宮城內是皇宮所在,乾清宮、坤寧宮和皇極三大殿都在這裡,三大殿稱為“前朝”,乾清宮、坤寧宮稱為“後寢”。承天門與午門之間是大臣們辦公的地方,六部、都督府、都察院、錦衣衛鎮撫司等都在這裡,太廟和社稷壇也在這裡,分處東西,在布置上稱為“左祖右社”。 西苑,處於皇城之內、宮城之外,位於宮城西墻與皇城西墻之間,是皇家平時玩賞散心的地方。南北長四裡半,東西寬二裡半,基本是個長方形,隻在西南缺了一角。天啟帝經常泛舟遊玩的北海、中海、南海就在其中,這三海也被稱為太液池。 去掉太液池所占的麵積,西苑裡麵仍然大得很,一半的麵積,仍然足夠幾萬大軍操練。當年武宗便曾在這裡操練兵馬,建造豹房,嘉靖帝也曾在這裡清修求仙,如今,王戰要將它作為萬歲山的延伸,使之成為華夏中興之基。 “皇上......不在外麵設真正的大將軍府了?西苑還是小了許多,裡麵還有許多宮室、庫房,許多礙手礙腳,比不得在外麵縱橫馳騁。”魏忠賢聽得王戰要在西苑演武,擔心王戰不再出宮設立大將軍府,不免有些著急。 王戰自然明白魏忠賢肚子裡是什麼主意,麵色如常,“大伴,朕不在這宮裡把他們操練好,出去豈不是丟人?還如何開疆拓土?再說了,現在就出去建大將軍府,那些大臣不得把朕煩死,天天進諫!國子監那幫學生都不會消停。待朕在這悄悄的把兵練成了,一朝出宮,看誰還能攔住朕。到時候大伴陪著朕,馳騁邊關,建功沙場,耳邊再無聒噪。” “皇上聖明,老奴愚鈍,真是該打。”魏忠賢說著,作勢往臉上打了一巴掌,“皇上放心,老奴明天再多調些人,盡快將西苑軍營校場修好,讓聖上早日操演。” 皇帝後麵的話太合這權閹的心意了,簡直都要忍不住樂出來了。 “不是多調些人,而是將所有營造的工匠都調動起來,將西苑在西安門以南的部分同時建成工坊,朕要在裡麵打製兵器,製造馬車。工坊這一片現成的宮室都利用起來,先給工匠們住,不要怕弄臟弄壞。北半部分庫房裡的銅料鐵料正好給這些工匠們用,空出來的庫房給新軍住,其他的房子,除了靠邊、能給新軍住的,都拆掉,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空出校軍場。好了,讓幾位大匠先去吧。”王戰安排的乾凈利落。 話音方落,隨侍的小太監立刻將趙重行幾人引下校閱臺。 小太監沒什麼在意,魏忠賢卻愣了一下:這弄得也太大了吧?好多宮室就這麼拆了? 隨後才反應過來,連忙應了一聲,心中暗自升起狂喜,強自抑製不在臉上顯出來:皇上折騰得越大越沒工夫上朝、沒工夫管事。 臺下應征諸人倒沒想到魏忠賢想的那些,聽得皇帝所言,看著皇帝的裝束,尤其是腰間那口寶劍,看著臺上高大的楹聯,皆是若有所思。 楹聯上聯‘文臣不愛錢’,下聯‘武臣不惜死’,橫批‘天下太平’。黑底金字,字徑五尺。 此時的人大部分都知道這副楹聯的出處,認字的自己能讀書,不認字的人能聽人說書、聽口口相傳。臺下應征的流民聽其他人念叨也知道了那寫的是什麼,都知道這是嶽飛嶽爺爺的話。 這些新兵原本也沒覺得有什麼特殊,一副幾乎人人皆知的楹聯而已,大曌軍中還唱嶽爺爺的滿江紅呢,不是照樣一敗再敗?直接跟著皇帝,吃口飽飯罷了,說不定還真能混個前程。 現在聽皇帝說要再建更大的軍營校場,再看看皇帝的裝束、尤其是腰間的長柄佩劍,之前的想法便有些變了:這明顯是要大乾一場啊! 再想想皇帝就在自己眼前,在這副嶽爺爺的楹聯下挨個給工匠們發現銀,對這些工匠還如此和藹,明顯是吐口唾沫是個釘,說話算數講信義。 “講信義的皇上,要親自練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