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震魂(1 / 1)

日月燃明 螳刀乂三山 6204 字 2024-03-21

“都近前來。”   皇帝雙臂微環,示意自己的新兵都離校閱臺再近一些。   新兵們很快在臺前聚集成一個三扁四不圓的小方陣。   “薩爾滸之敗因,其一,軍機不密。”   “我朝議事,市井皆知。東金本就善於細作,市井即知,東金細作再與收買之人詳加印證,自然便知準確的軍機情報。楊鎬這個蠢貨,更是狂妄自大,居然自以為必勝,把如何用兵都大張旗鼓的宣揚出去,讓東金事先便知曉了一切。我大軍誰人領軍,兵力幾何,兵分幾路,何時到達,老奴皆知道的清清楚楚,故而東金才能以一路之兵,對我大軍一路路的打過去。如此打來,東金在每一路都形成了用兵的優勢,以多打少,就像用握緊的拳頭打楊鎬分散開的指頭,打一個折一個,根本不用擔心我軍形成合圍。當年沈陽、遼陽亦皆是陷落於東金北虜細作裡應外合。”   王戰用語通俗,邊說邊攥起右拳,岔開左手五指,拳頭對上了小手指。   臺下諸人皆點頭。   尤其是諸士子,從來都是罵奸臣當道、將領無能、貪生怕死,從來沒有人琢磨過這些細節。這也是此時讀書人的常態,罵人也好,議論朝政也好,多數都是從道德、大義方麵下嘴,少有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拿出十分具體可操作的辦法的。就算是罵具體的人,也少有罵領兵的文臣的,都是罵武將貪生怕死或有勇無謀,再不就是罵武將克扣軍餉。   而大多不識字的老百姓得到的有限信息也是來源於這些讀書人,秀才公說什麼是什麼,今日聽到這些乃是平生第一遭。此時看到了皇帝的拳頭和手指,更是一下子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稍緩一口氣,王戰不疾不徐的接著說道:“其二,配合不密。”   “本來是我大曌的大軍要分進合擊東金,結果杜鬆突出冒進,其餘各部無法對他形成掩護,彼此之間距離拉開過遠,不能形成犄角支援。如此孤軍冒進,等於是把身子胳膊都甩在後麵,抻著脖子把腦袋主動伸出去老遠給人打。而且杜鬆到了敵人附近居然自行分兵,力本不足,分則更弱,結果當然是全軍覆沒。”   眾人聽了皇帝的比喻,都覺得十分貼切,隻覺得皇帝說的太對了:這不就像是兩幫人打架,你把兄弟都拋下了,自己跑的飛快,沖到對手人堆裡,那還不被打死?除非你真能一個打十個。   大拳頭對小手指,抻脖子伸腦袋,兩個形象的比喻讓眾新兵的目光愈發的凝聚,屏息凝神。   “其三,文官不懂軍事,策略不當。”   “幾路大軍分進合擊,聽上去很壯闊,其實屁都不是。”說到這裡,王戰爆起了粗口,“楊鎬就是個屁都不懂的書呆子,根本不知兵,如何能夠指揮大軍作戰?其實不隻是楊鎬,除了少數那一個半個,大曌所有的文官都不知兵,不懂軍事,還偏要去領兵。”   臺下的士子紛紛凝眉。   “你們還別不服氣,你們想想,要是文官知兵,怎麼咱們大曌的軍隊再也打不出太祖成祖那時的戰績?太祖起於草莽之時,我漢人被貶為四等民,不要說鎧甲兵刃,就是菜刀,每四戶人家也才隻有一把。可太祖爺就是率領如此處境的漢家百姓,揮起鋤頭木鍁,舍命相搏,奪來鎧甲兵刃,驅逐韃虜,光復中華,驚天豪勇,曠古絕今!你們讀書人不也說太祖‘得國最正’嗎?”   看著那些眉頭皺起、滿腦子想法的士子,王戰直截了當地點破。   這些都是自己的兵,第一批種子,王戰不打算有任何迂回,隻打算以最真實、最有邏輯也最有說服力的東西,將他們以最快的速度徹底爭取過來,讓他們發芽。   “到了成祖,亦是一代雄主,五征漠北如入無人之境。現在呢,大曌哪部軍伍還敢出塞?有膽子砍韃子腦袋換軍功的也不敢遠離邊墻,反倒是韃子進關搶掠成了家常便飯。”   “輸了就說將士不肯用命,那贏了怎麼就是文官運籌帷幄呢?薩爾滸之戰領軍之杜鬆、劉綎,皆是有萬夫不擋之勇、悍不畏死的猛將,他們不肯用命嗎?他們力戰殉國。”   士子們眉頭仍然凝著,但神情都有了細微的變化。皇帝重重的話音錘在了他們心頭。   杜鬆、劉綎之勇,大曌百姓皆知。尤其是劉綎,號稱大刀劉綎,為人勇猛不說,兼且力大無窮,平日練功皆是百斤大刀。這二人也確實是力戰殉國,怎麼也不能說他們不肯用命。   武將用命,可薩爾滸還是敗了。想到此處,士子們的思路不知不覺開始順著皇帝的方向跑了。   “此種根源,在重文輕武,今天不做多說,等你們真能挺住朕的操練一個月,那時你們才配聽。咱們接著說策略的事。”   “朕說策略,卻先罵楊鎬,是因為這策略並非完全不可行,而是要因人而異。”   王戰不想現在多說重文輕武,還不是時候。   臺下眾新兵心裡則一陣納悶,尤其是那些流民:“皇上您剛說完策略不當,怎麼又說策略並非不可行,到底行不行啊。”   “如果戰力出眾、紀律嚴明,那分進合擊的策略就算不高明,也是可行的。為何?因為如果戰力出眾,即使因為風霜雨雪而導致進兵快慢不一,某一部被東金包圍,這部軍隊隻要能不敗,就能等來援軍,甚至是主動拖住東金,那時就是內外夾擊東金,敗的就是東金。”   “而紀律嚴明,就不會有人自作聰明往後躲、指望別人頂在前麵,就不能動搖軍心,就不會一人慌亂而全軍潰敗。可是杜鬆的大軍軍紀嚴明嗎?挺住了嗎?杜鬆雖是力戰不屈,可部下終究是沒挺住。之後北路的馬林挺住了嗎?半天不到,就被殺的大敗。其他兩路也差不多。”看著納悶的新兵,王戰沉重的語調中透著惋惜。   “再說楊鎬,他如果知兵,就該當知道,應當先了解清楚自己這幾萬大軍平時的鎧甲刀矛如何、糧餉如何、士氣如何、操練如何、戰力如何、軍紀如何,了解各路的道路情況如何,是否有的好走、有的難行,了解對方的戰力如何,如此種種如果都了如指掌,他就不應該采取此種策略。以當時我大曌之將領、兵力、軍械,如果沒有分兵,就算不勝,亦不會大敗。可惜,歷史隻有鏡鑒,沒有如果!”   臺下眾新兵隨著皇帝的述說,心情亦隨之沉重。   “說穿了,分進合擊這種策略,是給強軍用的,而且必須是紀律嚴明的強軍。一者,隨便哪一路,孤軍遇敵都能挺得住,不慌不亂,無人擅自後退半步;二者,軍紀嚴明,則無人膽敢貪功冒進。探明敵情,探明路況地形,製定對策後,紀律嚴明的強軍各部都會堅決執行齊頭並進的策略,保持聯絡,互相策應。軍紀廢弛的弱旅用這種策略就是找死,就是給人各個擊破的機會。”   “所以,楊鎬領軍,就是什麼都不懂的外行指揮內行,不敗是運氣,敗了才正常。”   臺下皺起的眉頭中,再無一絲的不贊同之色。   “說到軍紀嚴明,朕便以金銀財帛為例。”   “金銀財帛誰都想要,可君子愛財務必取之有道,無道之財,取之有禍。軍人在戰陣之上,就應該遵守號令,保持陣型,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金山堆於前而目不瞬。否則,敵人詐敗,灑金銀財帛於途,你們若見錢眼開爭搶金銀,則軍陣必亂,此時敵軍趁機反殺,哪個能活?莫說金銀,你們連命都沒了,腦袋都被敵人砍了去,怎能不敗?就算當時僥幸逃得了性命,還不是要被軍法殺頭?”   “當然了,如果有本事,也可以跑到山上去做賊匪,兒子孫子都去做賊,等著朕得空閑了派大軍去圍剿。朕提前說一句,你們記住,朕,隻剿匪,不招安。”   關於軍紀,王戰順便給自己的新兵提了個醒。   臺下很靜。   無論是當兵的還是太監,無論是士子還是流民,都是張口瞠目的直視著皇帝。   尤其是讀書的士子,平日裡最喜臧否人物、抨擊時政,可是從來沒人聽到過這樣的見解。   王戰今日這番話沒有任何大而無當的豪言壯語,沒有滿口大義的道德指責,沒有把東金誇大成妖魔,也未貶低成小醜,都是些具體實在的東西。便是大字識不了一籮筐的流民,聽了之後稍加琢磨,立刻就知道毛病出在哪裡,知道藥應該下在哪裡,何況這些讀過書的?完全是醍醐灌頂、一朝頓悟。   此時在這些士子心目中,“天啟”王戰的形象可說是神秘莫測,徹底顛覆了各種荒唐的傳聞。   本來諸士子心中不是沒有疑惑,畢竟木匠皇帝的名聲可不是一個兩個人在傳,也不光是那些閹黨內官太監在傳,這可是滿朝文武百官都知道、天下士子鄉紳、小吏百姓街知巷聞的事。內官太監都拿著皇帝打製的家具出去賣過,且因手藝精湛、充滿巧思而十分搶手,所以木匠皇帝的名聲絕不會有假。   可剛剛皇上說出的一番見解可以說是一針見血、振聾發聵,讓這些以針砭時弊自詡的士子不得不佩服,直感覺自己的針法遠遠不如天子,針針皆落於空處。“如此看來,莫不是皇上的荒唐是另有深意?別的不說,若是大曌的軍隊都能按皇上剛才說的一一改正,何愁不勝?何必被昔日好心收容的破落戶打的如此屈辱。”有人泛起了想法。   “其四,就是不要瞧不起你的對手、你的敵人。”   “知道朕為什麼把他們稱為東金而不是東奴、建奴、賊奴?因為他們十年屢戰屢勝,而我大曌屢戰屢敗;因為他們能從一個部落壯大為一個國家,立起了國號,而我大曌卻失去了自己的大片土地,遼東和奴兒乾都司都成了他們的國土;因為他們充滿了朝氣,而我大曌卻暮氣沉沉;因為朕知道,大曌淪落至此,一定是他們有了比我們強的地方,一定是我們自身沉積了許多弊端,所以才會此消彼長。他們,一定有值得我們學習之處,我們,一定有需要改進的巨大弊端。所以,瞧不起能打敗我們的東金,其實更是瞧不起我們自己。”   “你們在街上與人打架,打輸了都要琢磨琢磨對手的拳腳招數吧?手下敗將,而且是屢戰屢敗,卻瞧不起強敵,不知自省,不知學習強敵的長處,何其可笑,何其愚蠢?”   王戰記得有一個晚清的故事,說是麵對八國聯軍,打了敗仗的清廷為了出口氣,欺負洋人不懂京城的那些說道,沒讓洋人走使節該走的城門,而是讓他們走販夫走卒、牛車驢車走的城門,簽完喪權辱國的條約之後,看著洋人從那牛馬門裡出城,滿朝高官興高采烈,如同打了大勝仗,前仰後合的嘲笑勝利的敵人。   被嘲笑的強敵手裡攥著的條約上,清楚的寫著上億兩白銀的賠款。   誰嘲笑誰?   王戰不想自己的子民變成這樣,從今天開始就斷絕這種可能。   但是新軍不知道皇帝想到了什麼,聽著皇帝這樣誇獎敵人,大部分新軍都比較愕然,隻有那些窮秀才和一些軍衛開始凝眉深思——這一段話太讓他們震驚了。   王戰略停頓了一下,給這些人一些消化的時間。   王戰知道,以自己讀史、讀各種雜書加上習以為常的邏輯思維總結出來的東西,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這個時代的人,尤其是眼前的這些新軍,猛然間聽到,是需要時間消化的,不能說太快。   少頃,穿鎧甲的和戴逍遙巾的繼續深思,流民粗漢則開始大點其頭——皇帝的話說到了他們心裡:誰打輸了不得琢磨琢磨對麵的家夥這一拳是怎麼出的、那一記腿絆是怎麼下的、下回好找回場子?皇上說得太有道理了。   看著臺下新兵的樣子,王戰有了點成就感,知道這些人初步消化了這一劑猛藥。   ......   “其五,最基礎最根本的一點,戰鬥力。”   “方才說到強軍,那什麼樣的才是強軍?拿什麼衡量是不是強軍?朕告訴你們,戰鬥力是強軍的唯一衡量標準。軍隊有了戰鬥力,哪怕是因為天氣、地形導致進軍速度不一,失去了策應支援,落入孤軍奮戰的境地,即使不勝,也不會敗,更不會潰敗,而是能憑強悍的戰鬥力站穩腳跟,堅守待援,伺機出擊,反咬敵軍,給友軍爭取到來援的時間、內外夾擊的時間。”   “就算沒有援軍,就算被十倍的敵人包圍,他們也會戰至最後一個人、最後一滴血,無人會死於後背。”   不涉及任何外因的軍隊自身,展現在了新兵麵前。   皇帝的語氣中充滿了崇敬。   臺下則已經是落針可聞。   從肉身到神魂,都被震住了。   每一張凝重的麵孔背後都在用力地想:最後一個人,最後一滴血,無人會死於後背,那是一隻什麼樣的強軍?那裡麵的兵......得是什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