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我們是君子!我們是天子親軍!” 麵對皇帝對自己的第一批戰士許下的莊嚴承諾,所有人心如戰鼓,腦海中如有雷鳴。 尤其是那些流民青壯,仿佛見到了一條金光大道: 本來是不知道哪天就要餓死的命,天天早上在窩棚裡醒來都要先看一眼最弱的老娘和小兒,生怕她們就再也醒不過來。可又毫無辦法,隻能捱過一天是一天,看不到半點盼頭。 想了一次又一次,想把孩子賣給一個好人家。人牙子就在那邊的茶棚子裡,等著你把孩子送過去給人挑。 每天僅有的那點吃食都要在晚上留下一些,在一大早、天蒙蒙亮的時候緊著自己這個壯漢吃,要不然到了力夫聚集的街上,遇到了活計也乾不動,硬乾的結果隻能是不知道哪天就會咳血、尿血、倒下,這一家老小就更完了。每天早上隻能咬牙悶頭吃,嘴裡吃著,心裡如刀割。 如今萬歲爺把自己招來了,什麼都沒乾呢就給自家妻兒老小安排下吃住,還給找活計,從此就有了活路,這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恩典。 還說自己這樣的粗漢是天子親軍?天子親軍吶!這是天大的信任,這是祖祖輩輩不曾有過的榮耀,光宗耀祖。 ...... 罷了,就沖這全家老小活命的恩德,萬歲爺說咋練就咋練,啥也不想了。豁出去這百把斤,就算練死了,戰死了,看萬歲爺這仁義勁,也指定能給家人一條活路。 一眾黝黑的漢子隻覺渾身滾燙,噴出的氣息都像是帶著火星子,要把自己烤乾了。 錦衣衛大漢將軍也沒好多少。 他們是世襲的不假,可也沒什麼立功的機會,更不要說升遷。平時的日子過得也並不富裕,甚至可以說是窘迫。除了一身衣甲修補修補、加上高大的身材、端正威武的臉孔,勉強算是光鮮,再沒什麼光鮮的地方。比流民自是好上許多,可也隻能跟流民比比,依然是混吃等死,饑腸轆轆。 前幾日思前想後,打算拚一把,來報名,還被好些同僚好生嘲笑,覺得自己想出人頭地想瘋了:皇上會練什麼兵?皇上登基七年了,整天就喜歡做木匠活,把朝政都甩給了九千歲,這次不過是一時起意換一個新鮮玩法,不一定哪天就玩膩了,散了。現在起碼餓不死,仗著這身衣甲,平日裡在街麵上也能詐些錢財;你要能心稍微狠一點,弄些小富貴也不是難事。你去到皇上眼皮底下當兵?你是不是傻? 聽了這些話,這些大漢將軍雖是拿出豁出去了的心態,但來的這一路上也是止不住的心懷忐忑,猶猶豫豫、患得患失,生怕最後真被同僚說中了——那可丟了大人了。 不過現在看來,心可以放回肚子裡了,似乎那幫家夥料錯了。 聽聽皇上說的這些話,雖然不多,可是全是實打實的東西,皇上對國朝的狀況很了解呀!怎麼看都不是不理朝政的昏君。傳言恐怕有誤,這回可能是來對了,正所謂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若皇上真有心邊事,憑什麼自己就沒有立功升遷的機會?拜將封侯也未可知。 那些各軍衛營伍或是京營的也是如此,隻是對皇上把這些人都稱為天子親軍有些想法:咱們才是正牌子的天子親軍好不好?看看這都是些什麼人?錦衣衛大漢將軍也就罷了,都是忠良之後。那些酸秀才、流民,還有太監,他們也配? 不過終究是沒人敢跟皇帝犟嘴,均想著等操練的時候見真章,看你們怎麼配叫做天子親軍,咱們可是五日一小操,十日一大操,雖然近年越來越荒疏,可終究是練過的不是? 百多名太監們更是如此,胸中的熱辣氣息與流民差相仿佛: 如果不是實在活不下去,放眼望去這世上再也沒有一條路給自己走,誰會狠心割了子孫根入宮、從此成為騷氣哄哄的廢人?連族譜都進不去。斷了血脈傳承,死了恐怕連祖宗都不認自己。可是咱們這些廢人確確實實是被皇上的告示召來的,剛才皇上說“天子親軍”也沒把咱撇到外邊,那就是說咱這廢人隻要豁出去,跟著皇上一條道跑到黑,咱也有機會堂堂正正的當個官,光宗耀祖,再也不用擔心上不了族譜、進不了祖宗祠堂。 場中唯一好些的就是讀書的士子。 畢竟是讀過聖賢書的,平時便以君子自詡,又是讀書人當中憂國憂民且願意投筆從戎的這一部分。平時也沒少與人評點時政、議論邊事,算是見多識廣,所以被震撼的略輕些。 但也隻是略輕,平時他們可沒少聽說這位皇上的荒唐,更沒少議論。出於傳統的忠君思想,議論之時對這位皇帝倒是沒什麼不敬之語,隻是將一切都歸之於皇上身邊的宦官佞臣教壞了皇上,首惡便是客魏二人。但他們也沒認為皇帝是什麼明君。現在聽得年輕皇帝的一番話,居然頗有見地,更是極有擔當,與傳言完全南轅北轍,一時頗為驚訝。 如此轉折自然也令他們心中固有的印象大為改觀。 王戰站在校閱臺上將眾人看的清清楚楚,大約也能猜到他們的心理活動。 趁熱打鐵,王戰揚聲說道:“諸君,人無信不立。皇天後土共鑒,朕與諸君相約,朕必定踐諾履約,諸君如何?” “我等必不負萬歲爺......” “我等必不負聖上......” “不負大曌,不負華夏......” 眾人高喊,雖然稱呼不一,然氣勢夠高,發自內心的赤誠,居然有了一絲閱兵式的感覺。 “好,諸君請起。諸君今後將會隨朕征戰沙場,出生入死,保國安民,建功立業。堂堂華夏大好男兒,國家棟梁,理當得到尊重。所以,以後除非在朝堂之上,否則,見到朕,不必行跪拜之禮,隻需行軍禮即可。”王戰右手握拳,拳眼向內輕擊左胸心口說道。 “皇上這是給了咱們多大的榮耀!”眾人挺直身板,極度激動,皆感到了被認可、被尊重的巨大幸福感。 尤其是那些錦衣衛和其他軍衛的人,他們的感受最為明顯,畢竟大曌中期之後文貴武賤的觀念已經是深入骨髓,今天皇帝所給予的,絕對是破天荒。 兩個武學舍人亦是心中振奮:聖上這明顯是在抬高武人的地位,看來真是有誌於邊事。 文貴武賤以英宗皇帝親征、土木堡之變為明顯轉折點。 土木堡一役,大曌精銳盡喪,公、侯、伯之位的武勛戰死十餘人,連英宗本人都被俘虜,淪為韃虜敲詐朝廷的工具。武勛、武將地位自此大降,在朝堂從此失聲。 而在於謙這位千古名臣的領導下,朝廷毫不猶豫的擁立新皇,戰守有策,不談判、不妥協,讓沃亦剌可汗也先的敲詐圖謀完全落空,進逼京城也隻落得個灰頭土臉、無功而返。 文官地位自此急劇提升,文臣在政治舞臺上上了一個大臺階。 文貴武賤在今日已經與吃飯喝水一般自然,形同自然天理。 如今皇帝居然說隻要不在朝堂就不用跪拜...... “謝陛下。”有人模仿著皇帝的軍禮,大聲喊著向皇帝行禮。 “謝陛下。”眾人擊胸大吼。 這次可比剛才齊整多了。 “諸君有此熱血,我大曌大事可期。然,亦隻是可期。十幾年來,我大曌敗軍失土,並非軍中無熱血勇士,卻是一敗再敗,諸君可知為何?”王戰看火候已到,當即再加一把火。 忠心需要熱血,但隻有熱血是不行的,還要有真本事才能牢牢的抓住他們的心。王戰要講一些鎮得住的乾貨,在這些新兵的心目中進一步樹立自己的新形象,否則傳說中的形象對自己太不利了。 “為何一敗再敗?”眾人當中,諸士子沉吟不語,其他人大部分麵麵相覷,隻有少數幾個軍衛出身的若有所思。 這個問題很不好回答。 在讀書人當中,通常的說法就是君昏臣佞,小人當道,所用非人,將領無能。可是麵對皇上,這些話怎麼能說?君昏?誰說這話誰才是發昏。臣佞?天啟四年以前可是眾正盈朝,難道說不是自己太無能,而是東奴太兇惡? 可不說這些,還有什麼好說的? 見眾人麵麵相覷,沒人說話,王戰說道:“朕知道你們當中一些人可能有過思考,有一些見解,不過要是老生常談,今天就不要說了。朕想聽的是有新意的、具體的,不要那些大而空的。” 眾新兵更沒人說話了。 “既然你們都不說,那就朕來說,便以薩爾滸之戰為例,大家聽聽看,朕說的有沒有道理,能不能按此道理對我大曌軍伍兵事做具體之改進,除舊布新。” 聽到皇帝要講敗得最慘的薩爾滸之戰,眾新兵都豎起了耳朵。 包括流民,大曌人盡皆知,大曌之慘敗自薩爾滸始。從那之後,一地又一地,一城又一城,遼東百姓或死、或逃、或奴,每況愈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慘不堪言。 如今皇帝要以薩爾滸為例,講解朝廷大軍為何屢戰屢敗,怎能不豎起耳朵聽? 看著屏息傾聽的新兵,王戰躊躇滿誌。 對於薩爾滸之戰,王戰是很可惜的。 彼世的軍事愛好者,經常說某某國運之戰。在王戰看來,以大明的體量,人力、物力、軍事技術狀況,有很多次翻盤的機會,每一次都可以扭轉國運。雖這種扭轉隻是戰場上的,改變不了王朝的根本,很可能在五十年、一百年之後還會因為自己的腐朽被打敗,但至少不會在當時亡在後金手裡。 而對於後金來說,每一次大戰同樣也都是國運之戰,因為以後金的人力物力,一共隻有六萬多披甲人,隻要大敗一次,很可能就會一蹶不振。不隻是大明,草原諸部會第一時間來撿便宜,山林間其他的部落也是威脅,還有內訌,這些疊加起來,很可能讓後金一仆便難再起。 國土麵積和物產,人口數量,軍隊數量,銃炮代表的熱兵器軍事技術,單純從數量和科技上來看,怎麼比都是十倍百倍的優勢,可大明偏偏敗了。 彼世讀史的時候思來想去,發現隻能從人力物力這些物理量之外找原因了。 最明顯的就是領兵作戰的製度、普通軍卒的軍餉、軍械工匠的待遇等等,當然,最後無一不指向最根本的問題——腐朽。 王戰要建立新型的軍隊,之後還有新型的大曌,更遠大的理想,此時麵對自己的第一批新兵,當然要在這方麵大講特講。要講到這些新兵、這些未來的種子的心裡去。 必須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