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撲撲的土路,灰撲撲的衣著,壓彎的背,黝黑的臉,長毛瘦馬、瘦骨耕牛,迤邐的人畜車流悶聲不響地行進在灰塵浮動的土路上,看不到多少生氣地移動著。 路旁的野草枯黃暗綠交雜。暗綠的是生命力最強的,在這雖未達到絕收卻也乾旱少雨的年景裡冒出了頭,頑強的掙命,地下的根不知紮到了多深;枯黃的多數不是今年枯死的,而是經了一冬風雪剩下來的。 戰事頻仍、人畜不旺,經冬剩下的野草自然便多。 人畜車流中有為數不多的馬車、驢車,還有眾多的手推雙輪板車、獨輪車,還有挑擔子的。 畜力車和雙輪板車上多數坐著自家的老人、婆娘和孩子,還有米麵袋子、鍋碗瓢盆、被褥鋪蓋以及鋤頭草叉等各色家夥事;獨輪車上則隻有東西沒有人,家口都跟在車後,扶老攜幼;挑擔子的往往一側筐裡裝的多些,一側筐裡裝的少些,裝的少的筐裡坐著家裡最小的小娃娃。 裝小娃娃的筐晃悠在身前,隨著扁擔一上一下的顫悠著。裡麵的小娃娃看著自己的爹爹,被悠的開心不已,仰著笑瞇瞇的小臉,一會看看周圍,一會又看看爹爹,沒一刻安靜。 即使是坐在畜力車上的人家,衣著也還是灰撲撲,補丁羅補丁,太平年景的中等農戶也不會如此,與周圍的人比起來,也不過是沒有露肉罷了。 吱紐......吱紐...... 人吃食都不足的年景,更不用說葷腥,哪有誰有點葷油會給車軸上?沒油的木車軸與木輪轂相磨的聲音便成了路上唯一的亮音。 “快走快走,馬上就要關城門了,都走快點。”看了看日頭,把守城門的士卒猛然大聲喝喊起來,催促著城門外的老百姓,“要是被關到城外就等著建奴吧。” 聽到士卒的喝喊,老百姓的腳步轟然一聲重了起來,夫喊妻、爹喚兒,加勁推車,狠抽豬羊,快步向城門裡擠去,一時間豬鳴羊叫、人喊馬嘶,喧鬧成一片。 錦州西南一百一十裡,遼東灣的海邊,附近最後一批聽從官府號令的老百姓攜家帶口,趕著豬羊牛馬,推著車、挑著擔,鬧哄哄地進入了寧遠城。 ...... 寧遠位於錦州與山海關之間,距錦州約一百一十裡,距離山海關約二百三十五裡,遼西走廊在此處收縮至最窄,西側的山腳到東側的寧遠城下不過十六裡,寧遠也因此成為關外重要的交通樞紐、軍事重鎮。 寧遠城池呈正方形,周六裡一百七十七步,設東南西北四門,東曰春和,南曰延輝,西曰永寧,北曰威遠,城門上皆建有箭樓。城墻高三丈,底寬兩丈一尺,頂寬一丈六尺,青石為基,外墻麵包青磚,內墻麵壘大石,夾夯黃土。城門外築有半圓形甕城,城墻四角築有突出於城墻的炮臺。城正中有一座高大的鐘鼓樓,三層,飛簷鬥拱,高五丈五尺三寸,平時值更報時,戰時瞭望敵情,居中指揮四方。 “哐......哐......哐......” 銅鑼的亮音傳遍大街小巷,街上的百姓紛紛看向鑼聲傳來的方向。 “百姓聽真......”此時城中的大街上許多大嗓門的軍卒宣講著袁崇煥的軍令:“今日之後,不再接受任何人入城,城中之人須得服從安置,有事則長者出麵,餘者不得擅自上街,不得接近城墻城門,違者立斬,違者立斬。” 敲鑼宣講的軍卒穿街過巷,百姓紛紛往家中趕去。 其實自從皇帝傳下聖旨之後,寧錦兩城就開始傳令四方,讓老百姓都進入兩城躲避東金。塔山以南的都來寧遠,塔山以北的鬆山、杏山以及大小淩河諸堡百姓則都進入錦州。 寧遠早就該四門緊閉、閉門不納了。隻是離錦州越遠、越靠南的百姓就越存僥幸之心,總想著破家值萬貫,東奴未必會來,拋下家業不合適。袁崇煥、畢自肅等人又於心不忍,所以直到現在,錦州已經被圍攻,這邊還有人進城。不過袁崇煥去年就跟東金拚過一場,自不會給細作、叛徒留下作亂的破綻,已經定下今日閉門,同時令嗓門大的人持銅鑼在城門和大街上對百姓宣講城防規矩。 “列位大人,我軍憑堅城,用大炮,守則有餘;出城支援,百裡之外野地浪戰,攻則不足。”城中心的薊遼督師府中,中軍副將祖大壽說著關於支援錦州的意見。 薊遼督師府,也是現在的巡撫大堂中,遼東巡撫袁崇煥與寧前兵備道參議畢自肅、署寧遠副將事的參將何可綱、鎮守太監劉應坤和祖大壽幾人正在商議如何應對錦州之危。 身材粗壯的祖大壽今天沒有穿鎧甲,遊擊官服穿在他身上絲毫顯不出文雅的氣質。長圓的臉上眉毛和眼睛都有些彎,眼睛不大,唇上短髭,如果不看頷下一捧三寸長的濃密連鬢大胡子,完全就是一張笑麵,說出的意見卻是簡單直接。 雖然出身將門,肚子裡沒有像文官那樣太多的彎彎繞,但作為年近半百、世代為官之人,祖大壽也不想這樣急於表明意見。沒辦法,剛才的議事中,畢自肅有些傾向於救援錦州,袁大人又不置可否,而來督師府之前,祖家的子弟都說不要去救援錦州,各守各的,如果自己不表明態度,一旦袁大人定下了方略,再要反對可就是得罪上官了。雖然世代紮根於此,祖家也不見得就有多怕,可是終究不美。 聽了祖大壽的表態,身穿大紅圓領袍服的袁崇煥看了祖大壽一眼,略微沉吟了一下,“嗯,觀前番聖旨,聖上實是給予吾等兩條建議,一為集中兵力固守最堅固之城池,二為臨機決斷,伺機襲擊東奴糧道。此兩條建議表明,聖上希望我等固守堅城,不可輕言浪戰。為避免我等貪功浪戰,聖上居然明言不以首級論功,可見聖上眷顧之心。” 麵對眾人,袁崇煥並沒有明確的表明主張,而是重復了一下皇帝的意思:固守,派兵出擊也隻是伺機襲擊糧道。 袁崇煥時年四十三歲,身形短小精悍,臉頰瘦長,麵色偏黑,線條明顯,雙目炯炯生光,頷下長須並未給他增添絲毫溫和的感覺,仍然是一看就給人一種極有主意的印象。宋明以來,朝廷極重官容,袁崇煥的樣子在眾多官員之中絕對算不上上等,但大紅袍服胸前的孔雀補子卻表明了三品大員的身份。 此時,身為主官的袁崇煥此番話說完,祖大壽沒再說什麼,堂上餘者微微點頭沉吟。 “不但如此,聖上還為寧錦運來糧草彈藥,實則利於長期固守,虛則憑此堅定軍民之心,現今我寧遠城內民心穩定,軍心士氣高漲,錦州趙將軍處想來亦然,此皆賴聖上之明斷。今日寧錦之事,聖上實是英明。”畢自肅打破沉默,邊說邊拱手朝向京師方向,“然東奴攻打錦州已有趨急之勢,大人為遼東巡撫,錦州亦為大人所轄,若不派兵,恐終為不妥。不若派祖將軍率城中全部騎兵出擊,來去如風,燒糧成功自然可喜,不勝亦可返回,總勝過一兵一卒不發。畢竟奴酋已經開始驅民攻城,若非趙率教夠剛斷,後果難料。” 畢自肅自然聽出了祖大壽和袁崇煥的言外之意:不派兵支援錦州。 不過畢自肅性情剛烈,為人方正,還是表明了疑慮,但監軍太監劉應坤就在旁邊坐著,畢自肅也就沒有說得太直白。 畢自肅有此疑慮,並非是認為錦州守不住。說來畢自肅既是為了朝廷、也是為了袁崇煥考慮:袁崇煥之前曾上書要攆走這兩個鎮守太監,若是此次不出兵救援,必定受到魏忠賢閹黨的攻訐。雖說有皇帝的聖旨建議在前,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出兵,敗了,他們可以說“不知己知彼,輕言浪戰,喪兵辱國”;不出兵,他們照樣可以說“袁崇煥執掌遼東,兵不能戰,徒然耗費朝廷糧餉。” 不做事的庸官永遠比做事的乾才能臣正確。 畢自肅雖不在朝堂,對朝堂之勢卻洞若觀火:以如今閹黨之勢焰,若不出兵救援錦州,後果殊為難料。袁崇煥若入罪去職,其個人榮辱不論,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何人還能為大曌執掌遼東? 劉應坤冷眼旁觀,麵上沒什麼表情,完全是一副隻代天子監察,不代前軍決斷的樣子。劉應坤心中也是有數,隻要寧遠守住了,功勞一定跑不了自己的,還得是大功。至於錦州怎麼樣,派不派援兵,罪過一定都是袁崇煥的。 袁崇煥也明白畢自肅的意思,微微掃了劉應坤一眼,撫須略微沉吟,卻沒有正麵回答,“這些短視的愚民,總有人舍不得眼前的盆盆罐罐,總有些人覺得自己能躲得過去,哼!好在趙率教夠剛斷。” 說到被抓住的老百姓,袁崇煥實在是有些生氣。隻因寧遠這邊也是如此,總有人舍不得那點家當,總覺得自己能躲得過去,說什麼也不肯走,要不然也不會到現在還有人往寧遠城裡來 好在終究是不多,東金一路上窮搜四野,掀開水缸、找到地窖,最後驅趕到錦州城下的也不過幾十戶幾百人。 “之前紅歹還想扮作仁義之師,結果攻城不下,稍一受損,馬上就裝不住了,開始驅民攻城,原形畢露。這兩日紅歹派出伐樹的人也明顯增多,必是大舉製造盾車雲梯。從這兩者來看,紅歹急於破城,恐不日就將大舉攻城。”何可綱在旁邊說道。 聽了畢自肅的話,何可綱對於是否出援也有些猶豫。 “弱則卑服,在我大曌為官二百年;強則盜寇,一朝造反,屠戮無已。他們哪裡有什麼仁義——” “報——大人,聖旨到。” 正說話間,聖旨來到,打斷了袁崇煥。 “哦?又有聖旨?” “快擺香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