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崇煥靜立大堂,久久不語。 依照欽差的要求,忙碌了一番,召集了所有未在城上值守的軍將士卒,欽差在所有人麵前公開宣讀聖旨。之後袁崇煥鄭重其事的接了聖旨,回到大堂就是這副樣子。 畢自肅等人也同樣是靜立沉思。 準奏調兵本是好事,但此次的聖旨內容給了袁崇煥等人極大的震撼。 白話聖旨,軍前宣讀,皇帝並未如猜想中進行戰前撫慰、許下賞格,反而著實的用大白話打了老遼民的臉,刺激了這些遼東軍民的血氣。 準奏調兵的聖旨給了袁崇煥一種感覺,皇帝似乎有了很大的變化,似乎對東奴、對寧錦、對自己,都有一些無法言說的了解,似乎在天上靜靜地俯視著一切。 袁崇煥也聽說了,這兩次都是皇帝乾綱獨斷。上一次,集中兵力,放棄小城,運送糧草彈藥,或者還可說是“天啟”,是祖宗庇佑;這一次,對大曌軍隊戰力的看法,將孫祖壽、滿桂、尤世祿和尤世威直接集中調至寧遠的果斷,對東奴不敢進逼山海的分析,則完全可以說是眼界高遠,行事果斷。 宮裡傳出的消息,前幾天皇上昏睡了過去,醒來之後,親口說自己得到了“天啟”。袁崇煥向來自負才學,對這些怪力亂神是不怎麼信的,可這一次的聖旨清晰的表明,年輕的皇帝,突然脫胎換骨。 順著這個方向看下去,讀書、習武、清修、練兵,皇帝這是真要勵精圖治、做千古聖君? 還有,皇帝提到自己的那幾句話,尤其是最後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依國家民族利益決斷”,袁崇煥未聽過這樣的詞句,但是完全能明白其中的意思,深深地感受到其中的大義。可是為什麼?難道聖上對自己的某些做法不滿意?自己可都是為了大曌啊。 袁崇煥思來想去,直有被皇帝洞穿肺腑之感。 為了大曌,為了伸展自己胸中抱負來匡扶大曌,自己不得不昧心討好;自己已經打算給魏忠賢立生祠了,卻不是為了自己的榮華富貴,而是為能保住自己的位置,以便讓自己能繼續施展一生所學,經略遼東、收復失地。為了做報效國家的忠臣,自己卻要向魏閹這等奸佞討好,真是可嘆可笑。想到這裡,袁崇煥不禁深吸了一口氣,眼望著堂前的虛空,怔怔的出神。 其實袁崇煥自己都沒發現,在內心當中,至少是潛意識裡,他是沒把皇帝當回事的。細究起來,袁崇煥的心裡始終是把皇帝看做“小皇帝”,這確實是連他自己都沒有注意到的潛在看法。 袁崇煥前後自相矛盾的奏疏就是這種潛意識的體現: 說“逐步而前,更迭進取。戰則一城援一城,守則一節頂一節。步步活掉,處處堅牢。守關與復地不得分作兩截功夫”,“以六萬守四城,奴即百萬何敢飛越?從此且耕,且築,且前,夷來我坐而勝,夷不來彼坐而困,前後四年便可製勝”。 就在前幾天還說“戰則死戰,守則死守,而錦義,而廣寧、遼沈,步步打實做去,何憂夷哉?” 前後的意思很清楚:自己能步步為營,東金來攻則一城救援一城,能一直把城築到遼東、把東金活活憋死,咱們大曌隻要坐等勝利即可。 可東金大軍真來了、兵臨錦州城下了,又說“賊奴有累勝之勢,而我在積弱之餘,十年以來戰栗畏敵,如今僅能辦一‘守’字......故臣不敢以四城之兵而遠救錦州”。 意思也很清楚:咱們屢戰屢敗,沒有膽氣,寧遠軍兵不能出戰,隻能死守,連錦州都不能救援。 這些說辭明顯前後矛盾。一會說自己可以步步為營取得最終勝利,四年便可;一會又把東金的戰力捧上天,說軍將“戰栗畏敵”,隻能守城,不能出援。 種種前後矛盾的說辭,其實根子就在於沒把皇帝當回事,至少是沒把皇帝當成一個成年人,所以順嘴就胡謅,就像隨口糊弄小孩一樣。 彼世的袁崇煥說五年平遼,後來在己巳之變後被崇禎淩遲,不能說與這種隨口胡謅說大話的習慣一點關係都沒有。 在今日之前,此世的袁崇煥還是這樣的習慣、這樣一張嘴,隻不過現在被皇帝輕輕點破了。 袁崇煥怔怔出神,大堂中一時寂靜無聲。 “咳,大人,今日已是十七,東奴圍困錦州已有七天,吾以為......呼應錦州宜早不宜遲,遲恐生變。”卻是參將何可綱輕咳一聲打破了沉默,“雖然錦州集中了兵力,亦有足夠的糧草彈藥,但終究有一部分兵力是棄城而入錦州,難免人心浮動。探馬消息,東奴由奴酋紅歹親自領軍,攻勢激烈,吾恐錦州久守有失。” 何可綱眉眼溫和,三縷長須,風度儒雅,不似武將而更類文臣,言語之間總是給人一種寧定的感覺,軍中也多以“儒將”稱之。其實這個“儒將”的內心極其端方,性情極其剛烈,隻是這種剛烈大多數時候不外顯罷了,平時交往根本看不出來,平日言語中也極少與人爭鋒,隻有極少數多年老友才知道。 今日看到祖大壽和袁崇煥的態度,何可綱自然明了其中的關節,可是內心使然,仍然還是出言表態。尤其是援軍不日即到,何可綱擔心,若是滿桂到了之後袁大人還是如此態度,諸事恐怕不美。 “有聖上事先的指點,還有充足的糧草彈藥,各城池屯堡匯聚之下,兵力現在已近四萬,錦州隻要人心不慌,自保當無虞。”袁崇煥回過神來,看看何可綱,掃了祖大壽一眼。 袁崇煥這倒不是強辯,在王戰預先安排的堅壁清野策略下,袁崇煥是真的認為事先已經有所準備、集中兵力的情況下,錦州不會有事。 袁崇煥對手下寧遠守軍戰力的認識也很清醒: 雖有祖家本地這一部分敢打敢拚,但野戰最多是不敗或不大敗,難言取勝,還要在兵力相當的情況下。 保住遼西的家園田產,祖家這些軍將有十足的抵抗意願;拚命為國殺敵、直搗黃龍卻不是他們的追求。遼西將門不願意和東奴硬拚,畢竟田產、銀子、家園富貴都要活著才能享受。大部分南方調來的兵丁自然更不願出城野戰,他們在這什麼都沒有,親人田畝都離著幾千裡呢。這也是一直以來袁崇煥極力堅持年年築城、徐徐推進、不以野戰取勝的原因。 所以,此次袁崇煥也還是習慣性地不想派兵出城野戰:派少了,等於送死,派多了,南兵北兵不齊心的情況下,最大的可能仍然是戰敗,同時寧遠卻極可能因野戰失敗而失陷。 “大人,以聖旨所言,聖上對軍卒士氣戰力了解堪稱透徹,為避免被各個擊破,集中兵力固守堅城之意確鑿無疑。然大人既已請調援軍,聖上與諸位老大人又已同意,更欲將孫祖壽、滿桂、尤世威、尤世祿皆調入寧遠,明言‘充實寧遠騎兵力量,無論是支援錦州還是襲擊糧道,進可攻,敗亦可走’,且允許大人臨機決斷,顯然是在派兵來援的情況下,不欲吾等再枯守孤城,而是大部守城,以滿桂等騎兵尋機出擊。”何可綱還是想說服袁崇煥,再次開言。 “這樣吧,寧遠的兵力還是不能輕易調動。之前咱們不是商議能否派些精銳騎兵,偷偷繞到東奴大軍背後襲擊其糧道嗎嗎?現在有了滿桂、孫祖壽、尤世祿、尤世威四位將軍來援,至少能增加萬餘騎兵,乾脆咱們也效法陛下集兵寧錦之舉,遵從陛下之指點,待援軍到達之後,將騎兵集中起來,伺機痛擊東奴糧道。”在何可綱反復強調滿桂騎兵的言辭中,袁崇煥終於反應過來何可綱的意思。 “若東虜缺糧撤走、或派大隊人馬護糧,則錦州之圍自解;若還是以往那般驕橫,以為少量部伍就能打敗我大曌大軍,隻派少量兵力護糧,我們就把這部分東奴之首級化為軍功,進獻給聖上。另外,派遣覺華水軍在東麵進行騷擾牽製,城中步卒全部守城。如此,既可保寧遠根基不失,亦不至於無所作為,坐視錦州城外東奴猖狂。” 袁崇煥本來就十分看重何可綱和畢自肅,無論是人品還是才能。現在,援軍即將到達,滿桂諸將和城內祖大壽等人加在一起差不多就能有一萬四五千騎兵,寧遠城的步卒兵力也能增加近倍,大曌袁崇煥終於做出了不同於彼世史書的決定。 有了王戰這隻時空蝴蝶,時機與兵力都有所不同了。 “大人如此安排,寧遠根基不失,萬餘騎兵,霹靂奮迅,進可重創東虜糧道,亂其軍心,或尋機殲滅其小股部隊,吸引其大隊人馬;退亦可迅速撤回,無步卒牽絆,大人此議可行。”何可綱撫掌贊同。 “嗯,大人此議可行。但這時機......”畢自肅亦表贊同,但還是擔心出兵過晚。 “不知監軍大人,可有何建議?”袁崇煥轉向了劉應坤。 “咱家隻是代聖上監督軍紀軍餉、核計功次,這戰陣謀略之事,咱家可不敢插言,一切但憑袁大人決斷。”劉應坤笑瞇瞇的回應。 能坐上鎮守太監這個位置的,可以不懂軍事,但絕不可以是傻子。皇上都給陣前大員放權了,自己若是指手畫腳,絕對是禍非福。 “這閹貨,若非聖上自己都說隻是建議,將臨機決斷之權授予軍前,豈會不插言。”袁崇煥等人不約而同的腹中暗罵。 誰不知道?近幾年這些閹貨可是十分汲汲於獲取軍功,與朝中那些文臣一樣,時時有催戰之舉,也不管時機、形勢合不合適。如今卻這般說,哼...... “我以為,出兵時機不宜過早。有了聖上的預先安排,錦州糧草彈藥充足,不算四鄉百姓,戰兵就有近四萬。築城之班軍、民壯亦過萬。旬日之間必定無憂,正可消耗東奴。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待東奴在錦州城下疲敝之時,以我之朝銳擊奴之惰歸,此為最好時機。”大軍來援,決斷做出,顧慮盡去,袁崇煥的思路明晰了起來。 “倒是我寧遠亦不可不防。紅歹的父親老奴去年受創於我寧遠,此次紅歹意圖立威,亦難免有雪恥之意,很可能來攻打寧遠。故我城下的壕溝當加緊挖掘,築牢車營陣地,百步距離再多挖幾道壕溝,有備無患。一旦東奴來襲,城頭的大炮瞄著溝邊打,車營在城下打,上下交攻。若東奴不來,則待東奴受挫疲敝,騎兵尋機出戰。” 思路雖然明晰了,但袁崇煥仍然選擇了待東奴在錦州城下疲敝之後再出兵的穩妥策略。 “大人英明,我寧遠城護城河遠在百步開外,正可在內布置車營,與城頭上下交擊。車營外再布幾道壕溝,萬無一失。建奴此次若來,定要碰得頭破血流。”祖大壽向袁崇煥拱拱手,深為贊同。 對於不用寧遠騎兵獨自出援的安排,祖大壽怎麼看都覺得英明。 “大人與將軍言之有理。”畢自肅說道。 “既得聖上未雨綢繆,又得聖上指點,此方略似可報與聖上知曉?”何可綱提醒袁崇煥。 “嗯......何大人此言大善。”袁崇煥略一撫須,深感何可綱提醒得好。 說完,目光轉向了劉應坤、畢自肅和祖大壽。 “該當如此。”劉、畢、祖三人對視一眼,齊齊點頭 相比於異時空更為積極一些的戰守方略就這麼定了下來。 王戰這隻穿越時空的蝴蝶,終於扇動鱗翅,掀起了小小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