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自己能寫出兵書、能上疏平遼策略的總兵,趙率教自然與那些大字不識一個的不一樣。 趙率教是看過戚少保《紀效新書》和《練兵實紀》的,當然明白三眼銃和真正精良的火銃或說戚家軍鳥銃的巨大差別。 三眼銃常被人與火銃並列而談,其實三眼銃是沒有扳機的火門槍,而此時的火銃早已進化為有扳機的火繩槍,不說射程,單隻點火方式的不同就使二者的精度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三眼銃的銃管隻有尺許長,三根銃管用鐵箍箍在一起,銃管尾部三根鐵棍匯合成一根鐵套管,後麵套入一根四尺餘長的木棍做柄,就像一根沒有利齒的狼牙棒。射擊之時,一手持銃,把木柄夾在持銃手的腋下,另一隻手拿火把點火,一點三響。 由於是夾在腋下,屬於腰間射擊,本身就不能用眼睛精確瞄準,全憑感覺對向敵人;再加上沒有扳機和火繩,需要用另一隻手拿火把去火門點火,更影響瞄準時的注意力;銃管短,導致彈丸加速時間短、初速低、射程短、威力小。 三大特點決定了三眼銃射程、威力和命中率遠不如戚家軍的火銃,遼東騎兵大多隻在沖鋒時於二三十步距離燃放一次,然後就是利用戰馬的沖擊速度、握住木柄掄起來當鐵錘砸人了。即使是力氣最大的遼東騎兵所定製的三眼銃,銃管最長也不過一尺半,砸人的分量更重一些而已。 其實一尺長的銃管,射程三十步都有誇張之嫌。 大曌度量衡一步為五尺,約相當於彼世一百六十厘米,三十步就已經接近彼世普通非軍用獵槍的有效射程,而獵槍的槍管通常至少二尺半,用的是現代火藥,短銃管的三眼銃憑一尺長的銃管和此時的黑火藥,根本不可能在三十步對甲兵形成有效殺傷。倒是守城之時,夾在腋下,搭在垛口,站在三丈左右的城頭向斜下方射擊,反而比平射容易瞄準一些,距離也正合適,威力足以殺傷一層甲的棉甲弓兵。兩層重甲就隻能看運氣了,黑火藥的膛壓和短銃管的彈丸初速在那擺著呢,除非是打在臉上。不過即使打不穿,撞擊力仍然有傷害。 那為什麼除了騎兵,遼東許多步兵也用三眼銃而不用威力更大、精度更高、射程更遠的鳥銃呢?其實還是跟軍紀、訓練和鳥銃質量有關: 一是怕質量差的鳥銃炸膛,而三眼銃的銃管短,容易打製,銃管厚薄質量容易保證,很難炸膛,燃放之時又遠離頭臉,很安全。 二是鳥銃需要耐著性子接受嚴明的軍紀約束、嚴酷而日復一日枯燥的訓練,平時還要細心維護,隻此兩樣,大曌中後期便隻有戚繼光戚家軍可以做到。 北地之民性子粗疏,不耐日復一日枯燥繁雜的訓練,又沒有戚繼光那樣的將領,沒有嚴明的軍紀強力約束,最主要的是軍餉時常被克扣,種種前因,惡果便是普通操練都逐漸成了問題。很多軍伍連五日一操、十日一操都不能保證,士卒根本無法熟練的使用鳥銃,更不要說像戚家軍考核軍士哪樣,在八十步外立靶考核鳥銃射擊。如此下來,北地軍伍逐漸就拋棄了鳥銃,用上了三眼銃這種本來就不能精確瞄準、也就不必嚴苛訓練、關鍵是在他們眼裡還有砸人優點的狼牙棒一樣的落後火器。 然而,優缺點對比如此明顯,射程和殺傷力相差如此之大,結果還是有糊塗大臣因為遼東用三眼銃的多,居然就把三眼銃吹上了天,吹上了朝堂,可見昏聵。 這些糊塗大臣根本沒有看到問題的本質:戚繼光的兵調到薊州,能夠在暴雨中佇立兩個時辰,紋絲不動,薊州本地的兵卻根本不在雨天出操。別說雨天,晴天也沒有按時操練,軍紀渙散。 嚴明的軍紀、熟練的戰技、無畏的勇氣就是一隻軍隊的成色,而此時錦州城頭這些大曌軍卒身上披著的盔甲就能顯出這支軍隊的成色:多種多樣,有一些是鐵甲;多數是棉甲,普遍陳舊,看那軟軟囊囊的樣子,裡麵也沒鑲嵌鐵葉;還有的乾脆就是破爛不堪的大紅胖襖,麵對弓箭毫無防禦能力。 聽到城下東金甲兵的瘋狂吶喊聲越來越近,一些軍士臉色開始發白。 以薩爾滸之戰為轉折點,此消彼長,東金威名日益顯著,大曌軍卒膽氣日漸暗弱。隨著之後的一次次戰敗失土,此種情形越發顯著。 好在趙率教平時的訓練在現時的大曌軍中還算嚴格,對手下軍卒也不錯,克扣不多,要不然他也不能有近四千的騎兵,所以趙率教在錦州各部中名聲都算不錯,此時的城頭之上,軍令與鼓勵都還有效。 特別是前幾天傳來的聖旨說不以建奴人頭首級論功,隻要參戰就人人有賞,讓一眾軍兵十分高興。皇上又提前集中了兵力,送來了糧草彈藥,這十幾天守城又守得不錯,所以此時城中士氣比以往已經好上許多,臉色雖是有些發白,還是沒人擅自開銃。 隨著城下東金盾車甲兵的逼近,軍中鎮撫不斷巡視、嗬斥,紀用手下小太監們尖利又帶點顫音的嗓音傳遍城頭,壓製著開銃的恐懼。 城頭上除了喝令軍卒不得擅自開銃的聲音,一片安靜,隻有猛烈的陽光近乎垂直的照射在身上。 不管穿著何種鎧甲,終究是比布衣厚得多,此時也終究是夏天,陽光下的溫度令人宛如身處蒸籠之中,各人臉上豆大的汗珠不停淌下。不過沒人想著擦拭,隻是緊緊的握著手中的武器,盯著城下。 城頭草廠棚子中還剩下許多青壯,他們都是被組織起來的民壯,負責運送物資、傷員、拋擲滾木礌石、傾倒金汁這些事。這些民壯還是緊張得多,一個個不停的吞著口水。 “開炮!” “開炮!” “轟轟轟......”排炮再次轟鳴。 “開銃!” “嘀......嗒......”銅喇叭曲折的天鵝聲刺入耳孔。 “啪啪啪......”隨著銅喇叭聲刺入耳孔,火銃緊接著便響成一片,城頭煙霧彌漫,徐徐散去。 城下又是一片哀嚎。 那些推著土車的輔兵和阿哈奴才紛紛蹲伏在了小車後,如同被雷驚的鴨子,茫然失措,猶豫著不知是否還要向前。 此時的東金不愧是正在上升的武力集團,如此猛烈的火力過後,前麵的盾車內傳出一片叫喊聲,躲藏在盾車後的擅射輕甲猛然從車後閃出,迅速的射出一排利箭,然後在城頭守軍反應過來之前又迅速躲回盾車。 城頭立時一片慘叫,許多開銃之後張望戰果、沒有及時躲到垛墻盾牌後麵的守軍火銃手紛紛中箭。凡是中箭的,不是麵門就是頸項,有些人還能慘叫,有些人倒下便再沒有聲息,隻有汩汩冒出的鮮血,染紅城頭。 城頭慘叫之時,城下白甲兇狠的喝令聲響起,輔兵和阿哈再次向前,沒有一個人敢於掉頭回顧。他們很清楚,向前還有一線生機,回頭則必死。 “盾牌手都擋的嚴一點。二排火銃手上前,躲在垛墻後麵,往斜了打。”趙率教看著城下扛著土袋、推著土車再次向前填壕的奴才們,眉頭越擰越緊。 喝令再次傳開,先前開過火的火銃手退下裝填,在第二排的火銃兵頂了上來,他們將身子掩在墻垛後麵,往斜前方瞄準。 民壯們貓著腰,在喝令聲中奓著膽子上前,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將死傷的人抬下城墻,身後留下一趟趟鮮紅的腳印。 “打!” “嘀......嗒......” 銅喇叭尖利的金屬音響過,銃聲再次響成一片。 此時盾車己是沖近至二十步以內,在火銃兵開火後,各個盾車內輕甲弓兵再次迅速閃出,崩崩崩弓弦連響,一波利箭宛如潑灑,向城頭垛口射來。 城上城下都是慘叫連連,那些東金輕甲的弓箭快準狠,隻一瞬間,城頭起碼又有幾十聲守軍的慘叫響起。 在城上城下的對射中,初時銃聲密集,聲勢烜赫,逐漸的就弱了下去。沒辦法,火銃的裝填速度遠不如弓箭的射速,除非是訓練有素的軍隊,用射程足夠遠的精良火銃、用三段射或四段射才能體現出熱兵器的優勢,眼下三眼銃居多,訓練顯然也不行。 不過火器終究是火器,有城頭垛墻的掩護,有持續不斷的號令彈壓,形成了齊射的情況下,一波波對射,城下的甲兵、輔兵和填壕奴才還是被打死數百。 ...... 時間不著痕跡的流逝,高天上的太陽漸漸由南偏西。 方才還鮮活的同伴越來越多的變成屍身橫在眼前,絆在腳下,但在身後白甲兵的死亡威脅下,奴性早已養成的阿哈奴才仍然潮水般湧向已經填得差不多的護城河,飛快的把土袋土筐拋進去,然後轉身飛跑。 被填得最實的地方,雲梯和部分盾車在箭雨的掩護下急速向城墻逼近。 ...... 東金中軍大帳,天聰汗黃臺吉麵色陰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