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隱約約地想到某種可怕景象的那些臣子,驚得發麻的腦海中感覺到了惶恐,不停地回蕩著一個疑問:皇上是怎麼知道的? 王戰自然不是信口胡說。 王戰看到過《清丈條例》的記載,“有族人倚借名號,一體優免者;有家僮混將私田,概行優免者;有奸豪賄賂該吏竄名戶下,巧為規避者;有子弟族仆私庇親故,公行寄免者。是以十分中論本宅僅得其一,餘皆他人包免”。 歷史上的顧炎武也曾經說,他的家鄉昆山,有自家土地的農戶不過十分之一,九成的農戶都失去了自己的土地,淪為了鄉紳地主的佃戶。 再早,一百五十多年前的憲宗成化年間,定西侯蔣琬曾經上疏,“大同、宣府諸塞下,腴田無慮數十萬,悉為豪右所占;畿內八府,良田半屬勢要家。細民失業,脫使邊關有警,內郡何資?運道或梗,京師安給?” 明確指出了權貴兼並、貧農失地的惡狀乾係到國家安危。 其實何止宣府大同的良田半數已經不屬百姓所有,蔣琬上此奏疏之時,京城周圍的皇莊已經至少一百萬畝,勛戚、大宦官的莊田至少三百萬畝。四五百萬畝莊田是什麼概念?就以洪武太祖的起家之地安徽來說,安徽那些半山半田的州縣,一縣的耕地最多也不過五六十萬畝,如此少的耕地還要養活十幾二十萬老百姓。 蔣琬這個侯爵也不是後來那些侯爵可比,此人是能實乾任事的,曾經佩平羌將軍印,駐守甘肅,築成甘州沙河諸屯堡,多次駐邊禦寇。他在指出問題之後,亦在奏疏中提出解決辦法: “請遣給事、禦史按核塞下田,定其科額;畿內民田,嚴輯豪右毋得侵奪。庶兵民足食而內外有備。” 隻是無論問題多麼清晰嚴峻、辦法多麼明確,世事還是到了今日這種地步,因為他也無法消除產生問題的根源。 到了弘治二年,京城皇莊五處,一萬二千八百頃,勛戚、宦官田莊三百三十二處,三萬三千餘頃;武宗時大大小小的皇莊增至三十餘處。 這是蔣琬再英明再清廉也無法消除的問題產生的根源,準確的說是根源之一。 而王戰現在就是要消滅問題的根源。 反應略慢的那些大臣此時心中也已經隱隱有所感覺:皇上這是要......絕根?! “非但如此,稅糧外還有雜征,雜征外復有加派,繳納銀子有火耗,繳納糧食有耗餘,上官下吏層層盤剝,敲骨吸髓。鄉間小吏、衙役捕快走個路都向百姓要鞋底錢。老百姓一年辛苦下來,一畝地不交出至少二十畝的田賦都算好的,如何能活?”在群臣不安的感覺中,王戰接著往下說,將這個朝廷中最普遍、最習以為常、其實也最讓老百姓民不聊生、切齒痛恨的東西扒了出來。 隨著問題的一字一句,王戰澄澈的目光緩緩地掃過群臣。 年輕的皇帝,看不出任何城府的澄澈目光之下,雖是暑熱的天氣,又是正午,諸閣老大臣卻覺得後背陰風陣陣:太祖都說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今日皇帝卻將全天下文武百官、士子鄉紳的老底都給扒出來了,皇上不知道誰才是朝廷的根基嗎?這是要把自己的根基給掘了嗎? 想到皇帝言辭背後可能的打算,許多文武大臣已經如置身天災末日之景,被震的呆若木雞、張口結舌,宛若瀕死之人,喉間似咯咯有聲卻久久不能言:皇上怎麼會知道這些?皇上要乾什麼? ...... “聖上,萬歷爺之時的礦監稅監,雖經泰昌先帝罷除,然......至今還未全然罷除,更有重燃之勢,民間已是怨聲載道久矣。二監所在,民不聊生,聖上豈不聞江南已是民怨沸騰?” “聖上欲與民爭利乎?” “聖上,萬萬不可與民爭利呀!聖上此舉恐激起民變、動搖社稷。” “與民爭利,必定使百姓絕於田、商旅絕於途,必令機杼之聲斷絕、冶鐵之爐冷寂,必定使天下萬民更為困苦,此非仁君所為。” 張嘴就說起礦監稅監的自然是朝堂上還殘存的東林,但這僅僅是個開頭——不分東林和閹黨,不分地位崇高的閣老與品階低下的科道言官,諸大臣從震驚中回過神來,驚怒交加,怒大於驚,紛紛出言反對皇帝還沒說出口的決定。 為了增加力度,開口便在進諫中暗指皇帝不學父親泰昌的仁政,卻去學爺爺萬歷的貪婪。 有些大臣言辭更是激烈,連“非仁君所為”都冒出來了。搭配上他們激憤的神情、對“與民爭利”的痛斥、對民間驚心景象痛心疾首的描述,簡直就是為民請命的世道良心。 無論是嚴詞指責還是痛心疾首,他們現在腦子裡轉的都是同一個念頭:必須扼殺皇上的念頭,決不能給皇上留任何念想。 笑話!在場的哪一位家裡沒有千畝萬畝甚至更多的良田?哪家沒有店鋪產業?十年甚至三四十年寒窗為什麼?不就是為了過上這人上人的日子?好家夥,原以為萬歷爺就夠貪財的了,沒想到啊,做了十幾年木匠活的小皇帝,不鳴則已,一開口比他爺爺可狠多了!他爺爺把主意打到了商稅礦稅頭上,他居然把主意打到了原本免賦的田產頭上,現在看起來,如果萬歷爺是獅子口,眼前的小皇帝就是地獄大口,要把天下士大夫、有錢人一網打盡,打入地獄。 不行,絕對不行。一定要把皇上的念頭徹底掐死,待會散朝之後定要多方聯絡,以民意匡正皇帝。 透過抽搐的麵容、抖動的眼角和眼珠子凝聚的光,群臣心裡的怨念簡直要在金殿中化成實質。 滿朝文武大臣至此已經猜到了皇帝要乾什麼,也想到了應該怎麼辦,拿礦監稅監說事而不是直接說田賦,不過是因為二監名聲最臭、最適合拿來做引子,最適合引出“與民爭利”之議。 聽了皇帝之言,除了孫承宗,殿上隻有蔡懋德凝眉思索,不曾開聲。 蔡懋德心中隱隱覺得,皇上所言,似乎有些與釋門暗合,隱隱有眾生平等之意。 孫承宗則是一直在聽,一直在思索,自己這個學生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怪力亂神,子所不語;六合之外,存而不論,孫承宗是不願意相信什麼“天啟”的,可是除此之外又找不到其他緣由。 “與民爭利?那諸位愛卿與朕說說,誰是民?”聽到群臣的激憤之言,王戰一點也不激動,似笑非笑,神色平和,聲音洪亮不減的問道,“你們出城看看,城外關廂有多少衣食無著的流民?北直隸又有多少?你們再往遠走,去陜、甘、晉、豫看看,又有多少百姓餓死、有多少人造反?他們,是不是民?” 群臣洶湧的言辭,激動的表情,還有他們眼中收縮的瞳孔與凝聚的光,都令王戰明白,這些人雖出身東西南北各有不同,背後的家族與大商幫亦各有不同、各有利益,平時亦為了利益多有明爭暗鬥,但在這一瞬間,他們的屁股都坐在了同一把椅子上,名為“不納賦稅既得利益特權階層”的椅子。 “嘿......”麵對著幾乎滿朝的反對者,王戰心中哂笑,目光越發明亮,聲音也愈發洪亮: “鄉間田野,辛苦耕種的農夫,是不是民?” “種桑養蠶、機杼不停的紡織娘是不是民?” “挖礦煉鐵、揮錘鍛鋼的礦工、匠人是不是民?” “諸公再去店鋪商棧、酒樓歌肆、秦樓楚館看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是誰在裡麵錦衣玉食、一擲千金?他們是不是民?” “大忠臣、大清流李三才不是曾屢次給萬歷爺上書嗎?《請停礦稅疏》寫的好啊,指責萬歷爺,‘陛下為斯民主,不惟不衣之,且並其衣而奪之;不惟不食之,且並其食而奪之。皇上愛珠玉,人亦愛溫飽;皇上愛萬世,人亦戀妻孥,奈何皇上欲黃金高於北鬥,而不使百姓有糠皮升鬥之儲!皇上欲為子孫千萬年,而不使百姓有一朝一夕!’李三才還對老百姓放出話去說,要是朝廷少收些礦稅商稅,那些礦主商人也能有些餘力為百姓做些善事,說皇帝不該與民爭利。” “葉向高入閣之前也上《請止礦稅疏》,要求皇帝不言利,隻言義;不與民爭利,藏富於民。” “他們說得都很好啊,朕現在正是想如他們所言,想從善如流,藏富於民,讓天下老百姓都富足起來。”王戰看著下麵,麵帶笑容。 “所以呀,朕讓那些窮老百姓從此之後每畝隻交一鬥,除此一鬥便不再有任何苛捐雜稅,也不再有徭役加身。讓那些以前不納賦、不交稅的有錢人與窮老百姓一道繳納稅賦,共同承擔國用。” “他們這些良田百頃千頃的有錢人與家中田畝不足三五十畝甚至不足十畝八畝的窮老百姓共同承擔國用,窮老百姓的負擔自然就不用那麼重了,不好嗎?這些窮老百姓不是民嗎?” 皇帝愈加洪亮的聲音回蕩在大曌最高中樞的金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