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問道 二 誰是民(1 / 1)

日月燃明 螳刀乂三山 4005 字 2024-03-21

金殿之上,聽著皇帝的問題,群臣非止驚懼,更是人人嘴裡發苦,麵上尷尬。   殘存的心向東林之人尤其尷尬:與窮老百姓共同承擔國用,不好嗎?窮老百姓不是民嗎?東林君子可是歷來為了天下百姓鼓與呼啊!   王戰卻不管他們是否尷尬,繼續出擊。   “葉向高家的豆區園修造費用不菲吧?李三才在張家灣的大宅諸位誰去過?比朕的皇宮如何?他的後花園,幽深廣大、神奇瑰麗更勝葉向高豆區園百倍不止吧?”王戰眼神玩味的看向下方,“藏富於民?葉向高倒是富得可以,李三才更是巨富。朕聽說,江浙其他的那些園子也都足夠清雅瑰麗,更有勝於李三才者,也不知是真是假?”   “朕......真想去看看吶。”   看著皇帝臉上的笑容,聽著皇帝的“稱贊”,尤其是對李三才張家灣大宅和江浙園林的“稱贊”,感受著皇帝語氣中的“艷羨”,心向東林之人愈發尷尬。   魏忠賢、崔呈秀等人雖是大感痛快解恨,當中卻不免夾雜著驚懼,快樂並痛著。   葉向高歸鄉之後,在老家建造了豆區園。園子不過是三四丈寬、七八丈長的一介精巧南園,相當於後世約二百多平米,雖造價也不菲,卻也還可因其小巧而遮掩一番。可李三才的後花園長度就有半裡,占地麵積更是豆區園的百倍以上,富麗神奇遠遠過之,怎麼辯解?當一千年尚書,俸祿也不夠修這樣一座園子。   江浙那些園子同樣如此,哪個也不比李三才的園子便宜。錢哪來的?說是各家經商賺的?看皇帝現在的樣子,那不是自投羅網?   “王紹徽也說過‘財之所生,成於人力,秋毫之入,皆民膏血’,好啊,此話說的甚好,甚合朕之心意。隻是朕就是想要弄明白,李三才、葉向高所說的‘人’、‘百姓’、與民爭利的‘民’,究竟是誰?與王紹徽所說皆民膏血的‘民’是不是一撥人?”看著尷尬的臣子們,王戰依舊不疾不徐地推進著。   “那些家無餘糧、葛衣短衫的農夫、紡織娘、礦工鐵匠以膏血繳納賦稅、支撐國用之時,李三才、葉向高不說與民爭利,諸公也不說與民爭利,怎麼朕剛一探討國用賦稅的真正來源,諸公就說與民爭利?朕剛才可還沒說要讓錦衣玉食、家資巨萬的有錢人繳納田賦。”   “朕就不明白了,他李三才宅子外麵的老百姓破衣爛衫,張家灣碼頭上的力夫每天疲累欲死也不過勉強糊口,他桌上推杯換盞的礦主富商穿著綾羅綢緞、吃著百味珍饈,銀錢花用無盡,怎麼就沒有餘力做善事了?李三才和他的礦主富商朋友,那可真是擺不完的闊氣、弄不完的權,吃不完的珍饈、花不完的錢。”   王戰有條不紊的把一顆顆炸雷扔出來,連續的轟鳴。到最後,語氣越發的羨慕。   大多數人對於皇帝譏嘲李三才、葉向高深感痛快。尤其是李三才,當年對付起非東林之人可是不擇手段、強硬至極,包括對付他自己的座師、對付皇帝派出的稅監,各種無恥手段簡直讓閹黨都為之側目。可是無論多痛快、多解恨,他們也不能贊同猜測中幾乎確定的皇帝所為,尤其是剛才皇帝已經說了“與窮老百姓共同承擔國用”----那不僅是對東林的傷害,那是對大曌所有讀書人、所有官吏士紳的傷害。   滿朝大臣們心思電轉,卻實在不知該如何作答。   麵對滿殿的閹黨,殘存的東林更是滿麵彤紅。   皇帝絲毫不講什麼義利之辯、絲毫不講什麼微言大義,隻是把一件件破爛爛、血淋淋的事實扔出來,老百姓的破衣爛衫和士紳商賈的綾羅綢緞就那麼出現在眼前,對比鮮明,多高妙的言辭也無法將之掩蓋,這怎麼回答?   誰是民?誰敢說窮老百姓不是民?   殿上氣氛就在這些無解的念頭中越發沉悶,眾人垂首低眉,眼角餘光不停地斜覷;兩腮肉動,形容尷尬卻難掩心中對皇帝的憤怒。   沒錯,就是憤怒。   “啟奏聖上,士紳皆是讀書人。太祖高皇帝重視讀書人,優待讀書人,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因此國朝才定下讀書人免徭役賦稅的規矩。如今聖上欲將讀書明理的士子鄉紳與不讀書、不明理的草民同等視之,改變高皇帝優待讀書人的祖製,令讀書之士紳與草民一體納糧,此等行為將太祖高皇帝置於何地?”   沉寂中話音響起,終於有人冒了出來,兵部左侍郎魏應嘉。   魏應嘉當年還是給事中之時曾與馮三元一起彈劾過熊廷弼,一向能言善辯,詞鋒尖銳。   不過不出王戰所料,隻能是拿祖製壓人,對於事實則避而不談。   “祖製?”王戰臉上顯出一絲冷笑與不屑,“太祖高皇帝立下嚴令:一切軍民利病,農工商賈皆可言之,唯生員不許建言。諸位愛卿,現在哪個書生不是野談橫議、甚至企圖操控輿論、遙控朝政?”   “太祖廢除丞相之時有言,‘以後嗣君並不許立丞相,臣下敢有奏請設立者,文武群臣即時劾奏,處以重刑’,現內閣首輔雖無丞相之名卻有近乎丞相之實,又是什麼祖製?”   “太祖之時,大曌有都指揮使,有布政使、按察使,何時有了巡撫督師?這又是哪條祖製?”   “太祖之時的讀書人協助太祖驅除韃虜、拯救生民,有大功於華夏,有功自然當賞。今時的讀書人有何大功?邊關喪兵失土,百萬遼民被屠戮,地方則民不聊生,餓殍遍地,揭竿而起。如此功勞,有何顏麵要求優免優待?無功何以受祿?”   “諸公口口聲聲讀聖賢書,咱們就往古聖先賢那看看、往更久遠的老祖宗那說說,西漢七王、西晉八王雖不是國朝祖製,卻也是華夏祖製,那等祖製我大曌要不要實行?周公之時行井田製,周公也是聖人,那井田製是不是祖製?井田中間的一畝便是為朝廷中樞而種,實質便是今日之田賦,而且是九中取一。諸位愛卿,你們家族中的田畝,可曾按九中取一向朝廷納賦?”   王戰諸問,擲地有聲,下麵的群臣再次鴉雀無聲。   儒門尊崇三代,誰敢說周時的製度不是祖製?誰敢說周公不是聖人?可是現在的朝野,但凡家中有個秀才,誰還納賦?百中取三都不願意繳納,更不要說是九中取一。   麵對眼前由木匠一躍而變身為舌戰之士的年輕皇帝,麵對年輕皇帝咄咄逼人的問題,滿朝文武隻覺胸中氣悶,嘴裡似嚼黃連般越發苦澀:皇帝提出的問題本身就是答案,就是事實,怎麼回答?除非瞪著眼睛說瞎話否認事實,否則就隻能默認。   皇帝什麼時候變成了這副樣子?天啟?   苦澀歸苦澀,疑惑歸疑惑,霹雷閃電還遠沒有結束。   “上古聖皇之時,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聖皇教導華夏先民結巢穴以避野獸,衣樹葉而遮風雨,這是不是祖製?諸公可要住巢穴、穿樹葉?”   “洪武太祖之時,全國驛遞通暢。為何?兵部堪合甚嚴,一切依法而行。然而至國朝中期,驛遞便已經不堪重負,現時大曌驛遞更是奄奄一息,此又為何?百官恃權橫行、吃拿卡要,其家中子弟奴仆狗仗人勢、無所不為。”   “嘉靖爺時的胡宗憲也算名臣吧?他的兒子又如何呢?仗勢欺人、勒索驛吏、大肆鋪張,此些狗一般的東西,有什麼資格在兵部驛站頤指氣使?他們不讀聖賢書嗎?他們的爹、他們的主子也不讀聖賢書嗎?嗯?哪條祖製允許這些狗一般的東西如此作威作福?”   “嘉靖爺時,嚴嵩就不必說了,俺達進犯京師,他嚇得運財回家,大車數十乘,樓船十餘艘,他家的便溺之器都是金的,聖賢書讀到了狗身上。徐階徐閣老呢,一代名臣吧?朕要是沒記錯,他家的良田至少二十萬畝,店鋪產業不可勝數,嚴嵩的良田都沒有他多。”   “諸位愛卿,國朝的俸祿是多少?他徐階的田畝店鋪是哪裡來的?難道說他當上了閣老,一夜之間就變成了經商奇才,更勝陶朱公?張口為國為民,閉口仁義道德。聖人有言,‘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徐閣老身為國家棟梁、君子清流,讀聖賢之書、承聖人之教,這些田畝店鋪都依朝廷律法繳納賦稅沒有?可能做到‘不令而行’?莫說祖製,大曌的法製他可曾遵守?”   寶座之上,鏗鏘有力。   寶座之下,瞠目結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