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胡宗憲、徐階、李三才等百年來的朝廷重臣一直說到中興能臣張居正,以朝堂的環境來說,王戰的言辭用語已經堪稱破口大罵,宛如市井潑漢。 王戰確實是越說越生氣,讀史的時候就在生氣。 至少從嘉靖年間開始,文官集團就不停的說宗室藩王讓國家不堪重負。 但在王戰看來,以文官為代表的士紳官商集團,和宗室藩王一樣,同為大明國家肌體上的毒瘤,因為他們都享有種種優免特權,卻都不承擔責任義務,都不繳納稅賦,還不停地加劇著聚斂兼並。 而從財政角度看,文官集團其實是四十倍於藩王的毒瘤;如果再從政事的角度看,文官集團更是危害無限大的毒瘤,因為藩王隻能坐困封地,對國政沒有乾預的能力,而這些文官卻有治國理政的權力。 宗室不能出來當官做事,隻能優免。官員除了優免,還可以利用手中的權力貪贓枉法,最直接的就是賑災糧和軍餉;還可以利用手中的權力推行對自己有利的規章,阻止對萬民有利卻對自己不利的政略。 掌握著巨大權力的毒瘤,能決定治國理政方向的毒瘤,能固化自身特權的毒瘤,才是最危險的毒瘤——這就是王戰的看法。當今大曌兩大害:讀書人優免特權;藩王賜田。以文官為代表的讀書人的優免特權尤其是天下大害。 優免特權之弊,權力越大的人身上體現得越明顯。 據江陵縣賦役黃冊載,“內閣張優免六百四十餘石”,內閣首輔張居正憑借優免特權免除了六百四十餘石田賦。 按洪武太祖所定的民田一畝地賦稅三升三合五勺來計算,免稅六百四十餘石,意味著張居正僅僅在江陵縣就擁有一萬九千多畝地,若按一年兩季來算,稅賦翻倍,那田畝也有九千五百畝,無論如何都是在大量的偷逃賦稅。張居正曾為此進行過辯解,說自己的地隻需納賦七十四石,其他的田地都是別人掛名的。 什麼叫掛名?說穿了就是容許小民詭寄投獻到張居正自己名下,投獻的小民借以偷逃賦稅,張居正則坐地收租。最終,萬歷十二年,張居正被抄家,清單上張居正名下良田達八百頃,也就是八萬畝----此時一頃為一百畝。 若是把“優免”二字直接換成“特權”二字,其實質就一目了然。特權一旦出現,就必定被不停的擴大化,因為人心是無止境的。而特權一旦被權貴所享受,更是危害無邊——總是企圖利用手中的權力去擴大,總是企圖永久固化、子子孫孫無窮盡焉。 特權與貪腐有些時候看上去不是一體,但其實是不分家的,因為其本質都是占便宜。 貪腐者必定是有一定權力的,否則也貪不著;而特權也最容易被有一定權力的人以某種名目提出來、推行開來,以貌似合法的形式占著絕大多數老百姓的便宜,逼著大多數老百姓付出更多、承擔更多。特權等於是貪著絕大多數老百姓的血汗,隻不過是隱蔽的貪——以優待、照顧的名義。 也是因為如此,王戰今天才拿張居正這個勝過絕大多數大臣的千古能臣做例子。 無論是徐階還是張居正,被朝廷清查之後,他們的事情已經是人盡皆知,此時殿上的大臣自然也知道。無論如何辯解,比如說政敵黨同伐異、故意攻訐,事實卻是無可辯駁——萬畝良田難道是政敵硬塞給你的? “祖製對自己有利,就大講特講;對自己不利,就刻意無視,這是讀聖賢書的士子鄉紳、朝堂諸公對祖製應有的態度嗎?聖賢書讀到哪裡去了?”看著一次次沉默的諸大臣,王戰接著發問。 “封建亦是祖製,且是上古聖王所創立。許多人說大周八百年國祚,便是因為封建諸王;暴秦不過二世,便是由於更改封建祖製而行郡縣製。那這封建祖製要不要繼續遵守,大曌要不要將這祖製發揚光大、多多的封建藩王?” 群臣形容除了尷尬還是尷尬: 藩王還能多多封建嗎?諸王祿米早就讓各地官府不堪重負、入不敷出,還有動輒萬頃的王莊賜田。中州河南的田畝實在沒有了,洛陽福王的賜田都賜到湖廣了,開了國朝的先河,由此便可見國朝的田土已經是何等緊張,還怎麼封建?若是多多封建,太祖子孫都不用每人萬頃,隻要每人百頃,大曌的土地立時便不夠分的,把所有農家與士紳的土地都收上來也不夠。 再者說,不說本朝田地夠不夠,就說大漢,漢初分封的藩王最後還不是造反? 這怎麼答? “咱們再說回‘優待讀書人’。大曌律:進士徭役與賦稅皆免。天下的士子鄉紳,有幾個考中了進士?他們憑什麼不納田賦?太祖優待讀書人不假,然嘉靖二十四年朝廷明確優免則例,舉人和秀才可免兩丁和兩石糧對應的雜役,裡甲正役不能免。現在諸公誰能告訴朕,應該免多少畝的田賦?八十畝還是一萬畝?十萬畝也免嘛?這千畝萬畝良田又是哪裡來的?有沒有接受詭寄投獻、瞞田隱戶?國朝對讀書人的善意還不夠嗎?還要接受詭寄投獻、掏空國庫?就沒想過如果大曌這座大廈塌了,覆巢之下再無完卵嗎?” 遵從宜將剩勇追窮寇的教誨,王戰連連喝問。 皇極殿上寂寂,群臣無人能答。 大曌秀才可免八十畝田賦。 秀才中最優秀的可以進入國子監,稱為貢生,已經可以做官。 秀才見官不跪,不受刑,即使是罪名很重,也要報請當地學正取消功名後才可以用刑。 秀才可以使用婢仆,而從律法上來說,大曌商人無論多有錢,都不可以使用婢仆。 秀才不服徭役,穿戴特有的方巾、盤領青藍色長衫、長靴,這些都是廣大普通百姓不可以穿戴的。普通老百姓見了秀才都要行禮,尊稱一聲“秀才公”。 普通百姓五口之家,若無私加濫派,十畝地就可保溫飽;三十畝地便可寬裕許多,吃飽穿暖有餘錢,衣衫無補丁;五十畝地便是中上等之家。秀才八十畝免賦稅,所有收成都是自己的,在普通百姓中絕對是上等之家,絕不是後世影視劇中的窮秀才。 這還隻是秀才,再往上,舉人免四百畝田賦,進士免兩千畝田賦。舉人進士若不與富商大賈相比,已是大富之家,不次於中小商家,更有其他諸般尊榮待遇,連地方官施政都要聽取他們的意見。 如此優待,善意還嫌不夠? 可以說,大曌對讀書人善意十足,百官對此自然也是心知肚明。涉及自身的特權,怎麼會不清楚。 唯其清楚,在皇帝的目光下,滿朝大臣便隻能一次又一次的無言以對,隻因他們心知肚明: 免賦八十畝的秀才人家,家中絕不止八十畝田產,八百畝都是少的。免賦兩千畝的進士家中更不止兩千畝,不算自家親族的,單是那些無親無故、帶著田契來投獻的人都會蜂擁而至、踏破門檻。所有這些都一文不納,確實使得朝廷稅賦損失極大:自家接受一戶投獻,國家就失去一戶的賦稅與徭役勞力,而未曾賣身投靠於權貴士紳的老百姓就要多負擔一戶的賦稅與徭役,負擔何止重上一分?一旦國家有事需要加征錢糧,自然還是加征不到自己這等本來就不納賦的人身上,便隻能從無權無勢的貧民身上加征。無權無勢的貧民因此便負擔愈重,貧困欲死。 心知肚明,沉默以對。 “陛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臣亦不知如何對答聖上之問,然臣身為臣子,自問應當提醒陛下,還請陛下恕罪。”李國普言辭懇切、發自肺腑的說道,“讀書方能明理明倫,唯有讀書明理之士子鄉紳才最肯衛護華夏文脈道統,故士紳乃是國朝的基石,讀書人乃是國家的棟梁,聖上......不宜輕動。當年太祖高皇帝能驅逐韃虜、恢復中華,固是太祖豪情天縱、英明神武,為漢家百姓出頭,漢家百姓願意舍生忘死的追隨,然亦多賴我華夏讀書士人的支持,所以才有太祖優待讀書人。太祖......實是與士大夫共治天下。” 李國普語重心長。 他當然聽得懂皇帝的話,皇帝的話有沒有道理他也一清二楚。不隻是他,滿朝文武都是這個時代學習能力、領悟能力最強的人,哪個聽不懂? 正因為聽懂了他才擔心:眼見得皇帝已經不是什麼平衡之術,已經不是有打有拉、異論相攪,而是是非分明的將所有大臣變成了自己的敵人。 他擔心皇帝成為天下所有讀書人、所有官員、鄉紳、商人的敵人,擔心皇帝從此之後政令難出紫禁城。 他是因擔心而提醒皇帝——別忘了是與士大夫共治天下。 “朝堂上豈是是非分明的地方?從來都不是。朝堂上歷來都是攪和、平衡的地方,皇帝還是太稚嫩、太心急了。也難怪,爺爺和爹誰也沒在他身上用心過。”說完了,李國普有些憂心地看著皇帝,在心裡思襯著。 “臣以為李國普之言有理。” 無論出於什麼心思,黃立極與諸閣老、大臣紛紛出言附和李國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