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階的事跡大臣們自然知道,但越是知道就越是辯解不出什麼。 徐階在嚴嵩倒臺之後成為首輔,在任七年。嚴嵩這個有名的大奸臣被清算時,名下的土地隻有約四萬畝,而海瑞奉命查辦徐階時,徐階名下的土地竟然高達二十四萬畝。 徐階的父親隻是個區區八品縣丞,可以想見,這裡麵絕大部分土地不會是祖上流傳下來的,他自然也根本沒有真金白銀買這麼多土地,那這麼龐大數額的土地是哪裡來的? 參考張居正曾經為自己進行的辯解就可以知道,這是徐階利用優免特權和手中權勢接受了他人土地“詭寄投獻”。 隻要徐階和耕地的真正主人說好,利用自己免賦稅免徭役的特權讓這塊耕地及其主人免去朝廷的田賦和徭役,耕地的真正主人就會主動把土地田籍和自己的戶籍掛到徐階的名下,田成為徐家的田,自己成為徐階的佃戶,每年隻向徐階交租子,不再向朝廷繳納一粒米,也不再服朝廷的徭役。這便是“詭寄投獻”。 主動將自己的耕地獻給享有免賦免徭特權的人,是為“投獻”,將戶籍和田籍都掛到特權之人名下,是為“詭寄”。 這種免賦免徭的特權,在大曌被稱為“優免”。 當然,在國家律法層麵,這種“優免”不是無限的。隻是到了皇朝中後期,這種特權被官員們無限度的擴大了,因為他們自身、他們的族人親朋都因此而得益,可以憑此無限度的兼並土地。 所以,事實上,隻要有優免特權在身,根本不用徐階去找別人,會有無數農民主動找上來、主動獻上土地做他家的佃戶。 本是自由身的農民成為佃戶之後,交給徐階的租子要遠多於給朝廷的。比如朝廷規定的正規田賦隻要三升三合,也就是一石的三十分之一,但是佃戶交給徐階這個主家則至少要達到收成的一半,收成一石便交給徐階五鬥,收成兩石則要交給徐階一石,這是民間通行的最低的分成比例。許多都是六成甚至七成的分成比例。 隻收佃戶五成田租的,絕對是士紳地主中的良心。 既然朝廷正規田賦那麼低,那為何投獻者會接受遠高於朝廷稅賦的地主的分成比例?便是因為朝廷正規田賦雖然很低,但加上私加濫派,尤其是沉重無比的徭役,許多老百姓實際交出去的可能要達到收成的八成、九成甚至入不敷出,日子極難過得下去。 對於小農來說,哪怕是交出五成甚至七成的收成,隻要沒有別的私加濫派,尤其是沒有徭役,日子也還可以過得下去。 如此情形下,投獻了便可以憑徐階的名義避免其他的雜派加征和徭役,尤其是徭役,對活不下去的小農來說,利還是遠遠大於弊,這就是詭寄投獻盛行之因。 徐階也是因此才可以完全的無本萬利、損公肥私——隻憑身上的特權,不花一文錢就得到土地的所有權、土地的大半出產。 那大曌的雜派加征究竟有多殘酷?以漕糧最為典型。 漕糧要加征運輸與儲存中的耗損,要加征多少呢?近乎翻倍。從江南向北方運漕糧,官運,一石加征七鬥,民運,一石加征八鬥。 為什麼會加征這麼多?因為所有的官吏士紳異口同聲,說損耗就有這麼多,不加征這麼多,漕糧到了京城必定不足數,負責漕運的官吏或商人就要自己掏腰包賠錢。 如此加征,老百姓怎麼負擔得起? 負擔不起怎麼辦?找特權人家“投獻”。 金殿上的大臣對此自然是心知肚明。他們沒有一個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事實上,他們當中絕大多數與嚴嵩和徐階並無本質區別,他們家族中的田產和富貴都與徐階的來源一樣,隻是多少的區別而已。 越是知道,此時就越是難言。 在皇帝的目光下,魏應嘉也隻能低頭不語,就像被雷驚著了的鵪鶉一般。 王戰也沒指望得到大臣們的回答,在大臣們還在考慮徐階田產的時候,又扔出了張居正: “張居正也不是東西。他治國理政的成績有目共睹,朕不會否認他的能力與功績。若說徐階是一代名臣,他張居正的治政能力就足稱千古名臣。” “他的《考成法》為百官樹立了做實事的規矩,庸庸碌碌者再不能屍位素餐不做事,再不能整日裡清議空談著就混取俸祿,‘以法製天下,朝令夕行’,實為治國理政之千古楷模;他清丈田畝之舉厘清了國朝稅賦之源,堪稱功在當代、利在千秋;他當朝之時,府庫充足,外夷俯首。若無他打下之基礎,聲威赫赫、威震萬邦之萬歷援朝恐怕亦難成。” “可以說,張居正令國朝有了中興之象,功莫大焉。為什麼有那麼多人攻擊他?就是因為他做的有實效,觸動了那些人的利益。” 群臣從對徐階的思慮中回轉過來,聽皇帝第一句說張居正不是東西,緊接著又說是千古名臣,更指出了具體政績,都是大為驚訝。 他們當中許多人雖然對皇帝將要推行的東西不滿甚至憤怒,但此時還是禁不住在心中升起了佩服之意,佩服皇帝居然能如此中肯——隻因抄了張居正家的是天啟帝的爺爺,而天啟帝今天居然如此稱許張居正;如此稱許,那就必然要否定爺爺的某些作為了。 其實王戰對張居正的能力、魄力與實際所取得的成績是真的非常欽佩,自然也不會因為張居正家的田產而全盤否認。但是欽佩歸欽佩,王戰接下來的話還是讓所有科舉出身的大臣感到不自在。 “張居正教導萬歷爺堪稱極其嚴厲,事事規之以聖人之言,這本無錯,嚴師出高徒。可是他自己卻是怎麼做的?莫說八抬大轎,十六抬大轎他都嫌小。欺負萬歷爺在宮中看不到他的鋪張排場,自己奢侈堪比石崇,卻處處要求萬歷爺節儉,欺君罔上的偽君子。他要是言行一致,萬歷爺始終敬他信他,恐怕也不會是後來那副樣子。” 說到這裡,王戰重重的一拍禦案,群臣悚然而驚。 以前也沒人細想過,隻是覺得萬歷就是貪財。現在聽了皇帝的話,群臣略一思量,覺得還真是有很大可能跟張居正的言行不一有關——在張居正的奢侈排場與大量田產暴露出來之後,萬歷帝可以說是性情大變。 一個極其尊敬老師、信賴老師的學生,突然發現信了十年的老師是偽君子,那對這個學生是多麼大的打擊?那是什麼結果?這個學生還是個皇帝,一舉一動都能影響天下的皇帝。 殿上眾人第一次覺得自己沒那麼理直氣壯了。 一直以來,他們都以自己寒窗苦讀為豪,以自己從科舉考試中脫穎而出為傲,覺得自己的一切都是理所當然,包括一文不納、接受投獻坐地收租。 現在,麵對皇帝擺出的東西,大曌這最頂尖的一群人第一次正視一個事實:自己並沒有因為讀了聖賢書就變成了聖賢,張居正就是自己的一麵鏡子,還有徐階,更不用說還有嚴嵩之流。 許多大臣腦海中止不住地升起了一個個念頭: “萬歷爺後來變成那副樣子,未必就是萬歷爺自己天生不堪,未始沒有他老師張居正的刺激,未始不是因此刺激而失去了對文臣的信任。極大可能萬歷爺就是受了自己老師的刺激——畢竟在宮裡以清廉自守、勤政愛民來教導自己、教導了自己十年的老師,居然在宮外排場宏大、良田千頃。從小就敬愛無比的老師居然如此,這世上還能相信誰?恐怕從那個時候起,百官在少年萬歷爺的眼睛裡就都是偽君子了——沒一個可信。少年皇帝從此變得不再信任臣子、不再尊重臣子,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變得瞧不起臣子,變得貪婪——你們個個都貪,憑什麼讓朕不貪?” “憑心而論,‘未始’二字實在有些敷衍、有些貼金了。” ...... “關於福王的國本之爭,確實是萬歷帝因一己偏愛而破壞了江山社稷的有序傳承,確實容易引起社稷動蕩,這是無疑的。但是百官缺員時,萬歷爺寧可政事無人也堅持不選拔官員補缺,除了因福王而與大臣賭氣,未必就沒有覺得百官都是偽君子的原因——一群偽君子,都想升官發財?朕偏偏不選不升,就讓官位空著,就讓你們眼巴巴看著那空著的官位。” “唉!......這可真是......” ...... “萬歷爺後來是收回了相當一部分稅監礦監,但那真是聽信了高攀龍、李三才、葉向高等人的奏疏勸諫嗎?李三才奢侈成那副樣子,高攀龍、葉向高也都是富貴之家,皇帝能相信他們‘不與民爭利’的奏疏?麵對如此言行不一之人,換了自己會信嗎?迫於稅監礦監被打死的事實罷了。” “自以為對皇上勸諫有力,對把皇帝氣回宮裡生悶氣沾沾自喜,現在想想,在萬歷爺看來,這恐怕就是一群偽君子在恬不知恥的律人不律己。” ...... 群臣心裡一件件往事、一個個念頭翻滾著,臉上不自覺地隨之變換著神色。 “愛卿們誰能告訴朕,江陵縣賦役黃冊上,張家的良田有多少萬畝?他又繳納了幾許田賦?”看著靜默中麵容微變的群臣,王戰又扔出了最直白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