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問道 六 士大夫的幸福(1 / 1)

日月燃明 螳刀乂三山 3978 字 2024-03-21

這些往日裡自詡為濁世清流、世道良心的君子們,既震驚於皇帝的一真見血,也震驚於皇帝所描繪的百姓之恨、偕亡之景。   平時當然沒人想這些,可是在皇帝一而再、再而三、因果清晰的論辯重擊下,現在群臣腦海中的思緒已經不由自主的順著皇帝的言語思路向前想下去,悚然而驚,想象出來的圖景,帶來一股深重的寒意。   並未等大臣們說話,王戰自己接著說:“為趕走韃虜,華夏百姓浴血奮戰,犧牲巨大,至大曌國朝初立,人口大為減少。洪武太祖年間,人口比現在少的多,但歲入卻近三千五百萬石,成祖之時更勝太祖,每年民間和軍屯的田賦加起來有四千一百多萬石,現在才有多少?天下太平二百多年,人口繁衍的更多,翻上三五倍應是平常,種田的勞力、開墾的荒地隻會更多,商業也更為興盛,各類賦稅也應該隨之增加。可到了現在,賦稅收入卻比國初損失近三成,與成祖時相比更是減少近半,一年更比一年少,我大曌是病入膏肓、一年不如一年了嗎?真是笑話!”   至此,作為皇帝,言辭語氣已經稱得上是疾言厲色。   其實王戰這還沒有細說。記憶表明,彼此兩世財政收入皆在皇朝前期達到巔峰,成祖永樂十三年,民間正稅田賦近三千一百萬石,近百萬頃軍屯田賦一千餘萬石,僅僅民田田賦和軍屯兩項加起來就有四千一百多萬石。另外還有,刨去千裡轉運的巨量損耗,開中法還令商人在邊鎮大興商屯,使邊鎮得到了幾百萬石糧食和以萬匹馬為單位計算的互市茶稅收入,糧餉與戰馬皆充足。另外還有其他一些諸如漆、膠、布、帛之類的實物收入。   即便是沒有細說,群臣也已經是震驚不已。他們從未想到皇帝會對朝廷的稅賦之數掌握到如此程度,尤其是眼前年不過二十二歲的木匠皇帝。   “為何如此?就是諸位愛卿口中的基石、棟梁們,用接受詭寄投獻、瞞田隱戶、偷逃田賦商稅這些即無德又枉法的手段,把至少七八成本應屬於朝廷的稅賦裝進自己的口袋,再用轉嫁田賦的手段逼著最老實的老百姓替他們承擔稅賦,將大曌最老實的老百姓置於饑寒交迫之境地。這些基石、棟梁們如蛀蟲一般蛀蝕不止,直到把大曌這顆參天大樹蛀空,蛀成一顆朽木,稍有風雨便會轟然倒下。”   參天大樹、朽木、蛀蟲這些詞語灌入耳中,群臣的感覺已經無法言表。   “張居正清丈田畝之前,我大曌在冊的田畝是多少?誰能告訴朕?”   王戰就那麼盯著群臣,一個接一個問題的問。   群臣鴉雀無聲,殿中安靜的令人氣悶。   “沒人知道?那就由朕來告訴你們,張居正清丈之前是不到四百七十萬頃,清丈之後是七百零一萬四千頃,相差二百三十三萬頃。相差大曌全部耕地的三成。這些田畝是被誰隱匿了?是窮家小戶還是讀了聖賢書的高官顯貴、士子鄉紳?而且朕可以明確告訴你們,這些田畝數字,隻少不多。”   為怕記憶不符現實,王戰特意查過了,此世此時的耕地數量就是這個數字。   殿上當然不是沒有一個人知道這些數字,起碼戶部那些人就知道,但在王戰的目光下仍然是一片死寂。   事實上,王戰選擇的數字確實是下限。   王戰讀書時看到過另一種說法,說此時的耕地數量達到了一千二百二十五萬頃。此時一頃是一百畝,一畝的麵積也接近後世的一畝,按此計算就是差不多十二億畝耕地。   結合後世的耕地紅線、現在大曌的國土麵積、開墾水平、氣候狀況,尤其是山海關外東北奴兒乾都司廣大未開墾土地的現實,王戰還是選擇采信張居正七百零一萬四千頃和之前洪武太祖的八百五十萬頃這兩個數字。至於為什麼現在選了最小的數字說,是王戰覺得結合氣候現實,這個數字可取一些:現在這個乾旱的氣候情況下,按這個數字收取田賦,不會對農民和縣令造成過重的負擔。   相反,如果真按八百五十萬頃或十二億畝考慮,將來縣令和農民很可能麵臨地少而賦重、甚至是無地卻有賦的窘迫局麵。   但即使是這個底線數字,如果田賦都能按田畝收上來,亦足以支撐王戰的宏圖,為華夏提供充足的動力。   麵對皇帝提供的具體事實,眾臣如同被雷劈了一記又一記,近乎空白的大腦中隻有一個念頭:完了,皇上要做的事恐怕無人能阻止了。   他們方才就猜到了,皇帝是要按田取賦,凡有田者皆納賦。   他們以為完了,可是王戰的雷霆並沒有完。   “有誰知道四百七十萬頃之前的田畝數字是多少?”王戰繼續發問。   麵對皇帝看過來的目光,戶部眾人沒人抬頭,不是沒人想到什麼,但是沒人出班。   王戰也沒指望他們。   “還是朕自問自答,洪武太祖在二十年之時,派國子監學生深入地方清丈天下田畝,洪武二十六年,丈得田畝八百五十萬頃,比張居正的還多。”   “四百七十萬頃,七百萬頃,八百五十萬頃。方才李愛卿和魏愛卿都說我大曌是士大夫與朕共治天下,好啊,朕現在想問問,士大夫......是如何與朕共治天下的?”王戰語速放緩,語聲感慨,“我大曌號稱日月重開大宋天,國朝亦是如大宋一般優待讀書人,結果大曌的讀書人就真的想過上像大宋士大夫那樣的日子。那日子對讀書人真是好啊,刑不上大夫,俸祿豐厚,不禁土地兼並,天下良田皆聚集於士大夫之手。”說到後來,王戰的語速慢了下來,語氣淡淡。   群臣並沒有因為皇帝語氣的和緩而感到輕鬆,相反,愈發的感覺到皇帝失望之下潛藏的怒火,感覺到更深的寒意。   魏應嘉噤若寒蟬,隻後悔為什麼自己要出這個頭。   ......   王戰緩緩掃視著群臣:“老百姓啊,雖然沒讀過什麼書,但他們的智慧有時候是很高的,高到了返璞歸真、顛撲不破的地步。他們說‘慣子如殺子’,真是千古不易的真理呀!”   皇帝一聲嘆息,群臣無言亦無顏,   群臣自然明白皇帝是什麼意思:   種種善意優待之下,大曌讀書人、士大夫被嬌慣得跋扈而貪婪。本已得到很多,卻還想更多,免八十畝的想再免八百畝,免兩千畝的想再免兩萬畝、十萬畝;想無本萬利、坐地收租;想依仗特權把別人的土地憑空變成自己的,想依仗特權憑空得利,而且還想世代相傳,子子孫孫無窮盡焉。   朝廷大量的稅賦流失到以士大夫為代表的特權階層囊中,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再加上雁過拔毛的貪腐,結果就是用兵無力,賑災亦無力,國土與民心盡喪。   他們什麼都明白。   “就以國朝眼前最急需之能戰強軍為例,我大曌實行軍戶製,每千戶成所,每五所成衛,此為一直存在的祖製。軍戶世代出丁為兵,為國家提供兵員,國初有多少軍戶,現在就應該有多少兵員。一切兵員皆來自於軍戶,本來不必花費任何軍餉,這也是祖製之一。魏愛卿,朕說的可對?”王戰問魏應嘉。   “聖上......說的對。”魏應嘉有些不妙的感覺,已經猜到皇帝接下來可能會說什麼。   “好。太祖曾有言,‘吾養兵百萬,不費百姓一粒米’,國朝百萬大軍,不必花費任何軍餉;成祖之時,衛所軍還能五征漠北,所向披靡,可見衛所兵員仍然善戰,雖未必是全部,所需之大部也仍是衛所自足,可是事實?”王戰再問。   “......是。”魏應嘉回答的愈發艱難。   “那如今的衛所軍是什麼樣子?莫說是遠征漠北,一府一縣之地都征不出去了吧?我大曌四百九十三衛,三百五十九所,一衛五千六百兵丁,一所一千一百二十兵丁,合該有三百多萬兵丁。就算七成屯墾、三成作戰,那如今衛所的能戰兵員也該有百萬。實際真有百萬嗎?所剩幾何?十能存五還是十能存一?那百萬頃軍屯田畝所出萬萬石之糧、三百萬軍戶所出三百萬屯墾作戰之兵哪裡去了?魏愛卿是兵部左侍郎,也曾為兵科給事中,能否告訴朕吶?”   王戰似笑非笑,越說越慢,語氣越發輕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