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問道 七 向天下人問道(1 / 1)

日月燃明 螳刀乂三山 4248 字 2024-03-21

在皇帝輕柔的語氣中,魏應嘉訥訥不能言,額頭見汗。給事中出身的他,向來能言善辯,從未曾如此窘迫地啞口無言。   巨大的金殿,除了維持生命的呼吸就隻有皇帝緩緩掃視的目光,再無其他任何動靜。   “衛所軍戶何以立戶?便是戶戶有其田,有田即有戶,田以養戶,有戶即有丁口,有丁口即有兵員,一戶一丁即為衛、所軍兵,現在這些兵員哪裡去了?馮愛卿,你說呢?”等了半晌,王戰看向了兵部尚書馮嘉會,不再理會魏應嘉。   “回聖上,歷年下來......多有軍戶逃亡,是以......軍戶越來越少,兵員自然越來越少。”馮嘉會滿嘴苦澀,十分勉強地回答皇帝。   “逃亡?不錯,現如今確實是逃亡景象。各地衛所軍戶,多數十不存七,最慘的十不存一。或逃亡他鄉,或淪為將官之苦力,或祖田已淪於上官豪強、地方士紳之手,自家淪為佃戶。家家戶戶困頓不堪、麵黃肌瘦,連窮苦民戶家的女兒都不願意嫁給軍戶。驅除韃虜,建立國朝,保家衛國、保境安民的軍戶,本該是大曌最榮耀之人,如今卻連娶妻都難。”   “如今朝廷不但不能得軍戶之力,每年還不得不花費巨量軍餉養活募兵,這一進一出,每年損失至少千萬軍餉,更導致朝廷無力支付、欠餉無數、欠餉多年,失信於百萬軍兵。朕問你們,此種情形,一進一出損失的千萬石軍糧落入了誰的口袋?祖製在哪裡?誰允許那些大戶買賣軍屯田土、變更軍屯田籍?誰允許他們占田過限?衛所的千戶官百戶官也都逃亡了嗎?”   “......”馮嘉會隻能默然。   “為什麼衛所的千戶官百戶官不逃亡,隻有普通的軍戶逃亡?難道千戶百戶家的田地下雨了,風調雨順、沒有受災、不用逃亡?普通軍戶的田地沒下雨?那雨是挑著地方下的嗎?好雨專挑官家落?嗯?”   王戰話中的嘲諷之意令群臣如芒在背,如同打油詩一般的“好雨專挑官家落”尤其令這些文采出眾的科舉高手難受,總覺得這一句是對科舉做官的讀書人的嘲諷。   “聖上,此皆是武人之過。侵占軍田、克扣軍餉、冒領軍功,正是敗軍之源。”身為兵部左侍郎的魏應嘉還沒有退回朝班,尷尬之中隻覺得軍戶這是個機會,毫不猶豫的諉過於武人。   至於會不會得罪武臣,魏應嘉並不擔心,他根本記不起武人何時在朝堂上還有定策的權力,土木堡之變後,連總兵都歸文臣執掌了。   “嘿......武人之過?這麼說來,這些巧取豪奪掠人田畝、占田過限的罪行與士紳無關?朕來問你,武人不歸朝廷管理嗎?衛所軍屯不歸兵部管嗎?兵部不是科舉文官嘛?軍屯田籍變入地方大戶之手,不經過地方官府嗎?侵占軍屯的隻有武人沒有地方士紳?你們與皇帝共治的天下之中不包括武人?不包括那些貪官汙吏?隻有功勞才與你們有關?壞事與你們一點也不相關?那你們治的什麼天下?與屍位素餐何異?”   一聲冷笑,王戰連珠炮一般反問回去,絲毫不講什麼風度,完全不是皇帝的風采。   “還有,戍守衛所的軍兵,那是隨時準備用性命保衛大曌的人,他們還有留在家鄉的家人,這些人最該得到優待,其戶籍田籍也皆在地方官府《賦役黃冊》之中,那他們是按朝廷的規矩得到了優待還是反而遭受了盤剝?他們的田土都還在自己手中嗎?”   馮嘉會和魏應嘉被問得汗流浹背,張口結舌,再次訥訥不能言。戶部尚書郭允厚亦是如此。   不隻是郭允厚、馮嘉會和魏應嘉這幾個戶部兵部大佬,滿殿大臣俱是難言——皇帝這種不談仁義道德、不談為官者的品質、隻談事實的做法讓他們十分不習慣,完全無法應對。   他們想象得到,此時若是還有人大談為官者的品質道德,不針對具體的優免特權和飄沒貪腐進言獻策,那完全就是以虛對實,隻會遭到眼前皇帝的痛斥。   另外,雖然大家都空談仁義慣了,習慣了以虛對虛、以空對空,但是麵對皇帝如此直接犀利的事實,無任何實策,還來以虛對虛那一套,不僅同僚會不以為然,傳將出去,終究也會被士林瞧不起。   而且如此對答之下,還有一樣原本沒當回事、現在卻愈發讓他們心中發虛的東西開始被他們正視了:禦案上,皇帝上殿時腰間帶著的寶劍。   本來也隻以為皇帝是扮大將軍興頭正濃,做做樣子罷了,沒人太在意。   可此時,就算一直對皇帝有些不以為然的某些大臣,恍惚中也覺得今天眼睛裡似乎多了什麼刺眼的東西,細細思量之下,猛然心中一凜,飛快地抬頭掃上一眼:皇帝今天是帶劍上殿的,皇帝坐下後寶劍就放在了禦案左側,觸手可及。   雖說都知道皇帝這段時間在清修習武、在練兵,每天都佩劍,但從未像此刻這樣覺得寶劍這東西是如此刺眼——這寶劍的劍柄明顯的長,劍鞘明顯的寬大,想來一定是善於大開大合的劈砍。配上皇帝明顯不再白皙圓潤、而是古銅色且顯出了些棱角的麵容和雙手,總讓人心裡有些不踏實。   可以說,一個月之前,皇帝和群臣站在一起還明顯是一個圈子裡的人,現在則明顯是另一個圈子了,如同一頭黑鷹立於一群白鶴中間。黑鷹自然是不如白鶴好看,也更不如白鶴風雅,可那終究是在懸崖峭壁上、在高天上俯視凡鳥的存在,氣勢非白鶴可比。   看著顯出些棱角的古銅色麵龐,看著禦案上的寶劍,大臣們在陌生之中切實地感受到了某種莫名氣勢。   也因此,到現在為止,霍維華這個極善於逢迎魏忠賢、逢迎皇帝的兵部實權人物除了開始說了幾句話,之後就一直是一言不發,可謂是極擅觀察風色,狡猾至極。   “諸位愛卿,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隅;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須知唇亡齒寒、國破家亡,朝廷諸公考慮任何問題,提出任何反對意見,上任何奏章,都要有一個標準,那就是有利於大曌、有利於萬民,而不是有利於某家、有利於邀名賣直。否則,即便一時得利,長久卻必定大損,得不償失。”王戰由淩厲的詞鋒轉為語重心長。   “諸公試想,若隻有某些大戶人家得利,天下窮苦農夫盡皆受損,活不下去,烽煙四起,此輩大戶安能獨善其身?最後還不是兩條死路?”   “要麼,被活不下去、揭竿而起的窮人燒殺搶掠一空;要麼,國家府庫空虛,朝廷無力支付軍餉、置辦軍械,邊關士卒忍饑挨餓、甲銹刀朽,無力更無心作戰,到時外敵入寇,神州陸沉,生靈塗炭,無人得免。”   “諸公想想眼前之東奴,他們若入關,哪個大戶人家的財富性命還能保住?除非是把華夏先祖的衣冠棄置,把腦袋剃光、腦後剃成金錢鼠尾,跪地口稱奴才。”   “諸位愛卿,非要把大曌變成那個樣子嗎?好好的人不做,非要做奴才?東奴可不像我大曌,東奴之製乃是奴隸製,除了他們自己,全天下皆奴才。到時候什麼都不是自己的,莫要說什麼家產、什麼與民爭利,你連民都不是,用東奴的話說,你就是‘阿哈’,就是主子家裡的奴隸。你就像是桌子凳子、豬馬牛羊一般,是屬於主子的私有財產,阿哈的子孫也世世代代都是阿哈,你是奴才,你全家老小都是奴才,世世代代的奴才,連命都是東奴的,東奴主子對你可以隨意打殺。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   語重心長之中,王戰字字句句再起驚雷,劈在眾大臣的心頭。   “聖上,臣雖無法反駁聖上,然聖上若要按此心意施政,恐天下士紳商賈震恐,社稷動蕩,此乃可預料之事,還請聖上三思。”黃立極鄭重地跪了下去。   皇帝的話他聽得清清楚楚,意思也領會得明明白白,但他還是十分鄭重的請王戰三思。   “聖上還請三思。”諸大臣齊齊叩首。   瞬間矮下去的人群中,隻有孫承宗和蔡懋德如同雞群孤鶴。   這些人都是科舉考試中殺出血路的人精,都明白黃立極所說“按此心意施政”是什麼意思。此時身邊幾乎人人施禮請皇帝三思,令他們充滿了信心:皇帝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行那“倒行逆施”之舉?   “還真是善財難舍,不見棺材不落淚。”看著跪倒請命的群臣,王戰心中除了瞧不起的冷笑再也生不起其他的情緒——王戰相信這些人都能聽懂,幾千年皇朝興衰更替他們也不是不知道,但他們聽懂了卻還是跪倒了——除了“不見棺材不落淚”這樣的言辭,還有什麼能夠形容他們的?   “嗯......朕當然應該三思,不但要三思,還要兼聽則明,避免閉目塞聽的盲目決斷。朕相信理越辨越明,所以,朕要把今天的對答公之於天下,朕,要向天下人問道。”麵對殿上黑壓壓跪倒一大片的臣子,麵對撲麵而來的壓力,一聲長嘆之後,王戰給出了群臣怎麼也想象不到的應對。   “啊?!......”   王戰微笑,群臣震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