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這蘇茂相不是一個為反對而反對的人,而是一個真正講道理的人。道理他無法反駁,就不再胡攪蠻纏的硬性反對。而且,可能早就考慮過田賦的問題,不錯。”看到蘇茂相的表現,王戰心中做出了比較滿意的評價。 其實蘇茂相確實是個有乾才的人,無論是在戶部還是在地方,做事都是條理分明,常能切中要害;遇到突發事件亦能果斷處置,且處置有方,有一定急才。今雖年逾六十,須發斑白,聲音也略有些暗啞,此時所言卻仍是有條有理。 說到田賦,他也沒說皇帝的一鬥比太祖明定的三升三合高出許多,隻說貧瘠田地和苛待有力之家;說到徭役人力之時,也沒說宮殿的修築,隻說農田水利所需與朝廷歲入的矛盾。不耽誤提出問題,卻不失委婉,沒有一味的指責皇帝,更沒有反對有田者皆納賦。 “臣反對,當務之急不是議論田賦徭役多少,而是聖上強行改變祖製,恐傷天下讀書人之心。”給事中吳甘來再次出班,麵容激憤,話語中隱隱以天下讀書人相脅。 蘇茂相不再反對,卻不耽誤別人反對,其他大臣紛紛跟上,絕大多數是科道言官。 “是呀聖上,不可輕易更張祖製,傷了天下讀書人之心吶。”團團臉、瞇瞇眼、兩撇八字須的兵科右給事中薛國觀也出班進諫,語氣卻是柔和許多。 薛國觀向來看魏忠賢的眼色,但今天卻直接出班了。他並不傻,他心中的小算盤打得很精:今日皇帝之議,所有人都會反對,無論文武、無論東林還是閹黨。何況前麵有了吳甘來,此時出班,正是掠取名聲又不容易得罪皇帝、引皇帝注意的好時機。 “聖上,今日之事,著之青史,聖上當思後世悠悠之口,身後之名。” “擅改祖製,苛待士紳,非是治國之道。” “是呀。” ...... 果然,在吳甘來、薛國觀之後,諸禦史、給事中紛紛出班反對,話語中隱含威脅,連“後世悠悠之口,身後之名”都出來了,隱藏的意思很明顯:你若敢如此,我等君子便讓你青史名臭,罵名千古。 “聖上,微臣還請聖上三思。更張祖製,廢除優免,實乃涉及天下穩定之大事,倉促決定,實易致亂,不若多方商議之後再做決定。今日,還請聖上暫且收回成命。”兵部尚書李春燁也出班進諫,語意相對委婉,但根本之意還是反對發布田賦新政的聖旨,最後之語更是強硬堅定。 李春燁一張肉乎乎的長圓臉,臉上所有的部位都長得像他那個明顯肉乎乎的蒜頭鼻子,顴骨圓乎乎,下巴圓乎乎,連眼睛都是兩個圓圓的大腫泡的樣子,眼皮和眼袋都比較厚。就是這樣一張沒有絲毫棱角的臉,輸出了比禦史嘴炮更強硬堅定的話語,“請聖上收回成命。” “聖上此舉,恐致朝野不安、天下動蕩。還請聖上收回成命。”禮科給事中彭汝楠的話繼續強硬,繼續讓皇帝收回成命。 “還請聖上收回成命......”所有的給事中齊齊施禮。 “還請聖上收回成命......”所有的禦史以及其他的大臣緊緊跟隨。 整齊宏大的聲音回蕩在大殿中。 看似是在對皇帝施禮,但整齊的施禮中傳遞出的是巨大的壓力,這種壓力,曾經令嘉靖帝暴跳如雷,令萬歷帝也隻能以長期不上朝、不補官來消極抵抗。 這些人,巨大震驚之後是巨大的憤怒: 憤怒於幾百年不納賦特權的喪失,憤怒於皇帝居然敢不經文臣閣老票擬、不與文臣商議便擅自推出如此損害文臣的舉措。 “皇帝還是太年輕了!不知道給事中的封駁之權嗎?身為臣子,此時不匡正皇帝的倒行逆施,更待何時?”大多數大臣,絕大多數言官,心裡竄動的都是這樣的念頭。 沒人想得罪皇帝,沒人想得罪魏忠賢,但是所有這些文官都知道,今天無論是東林還是閹黨,都會反對皇帝,此等局麵,皇帝也沒辦法。當年嘉靖如何?萬歷又如何?今日隻知木作機關、騎馬射箭的木匠皇帝又能如何?麵對悠悠眾口、洶洶眾議,還能勝過他爺爺不成? 魏忠賢這條惡犬也必定不敢怎麼樣。當初黃立極、王紹徽、王永光他們都反對派太監監軍,魏忠賢麵對所有文臣的反對、尤其是其中包括了向來與他站在一起的閹黨的反對,最終不也沒敢怎麼樣?所有反對的人都安然無恙,最多是辭職,沒有一個落到詔獄裡受皮肉之苦。 身為匡扶社稷的臣子,今日定要給年輕的木匠皇帝上一課,讓皇帝知道什麼叫亂命,什麼叫封駁,還有,什麼叫與士大夫共天下。 他們的心裡念頭激蕩,充滿了興奮:糾正皇帝的興奮,士林揚名的興奮,甚至還有青史留名的憧憬。 幾乎所有的文臣群情激憤,尤其是科道言官,包括自己這邊的都是如此,魏忠賢確實不敢有任何表示了。他明白,皇帝這是犯了眾怒,隻能不著痕跡地瞥了一眼彭汝楠,心中暗恨,隻盼著皇帝大怒——這彭汝楠屢次彈劾於他,說他“冒秩濫蔭”“虛耗錢糧,冊封海外之役”,要求皇帝嚴懲。 閣老和六部尚書們暫時按兵不動。經過了剛才的對答,他們很清楚皇帝的道理從事實角度是無法回答的,就先讓科道這些瘋狗探探路吧。 給事中吳甘來、給事中彭汝楠,魏忠賢的死敵。 兵科右給事中薛國觀,向來看魏忠賢的眼色,但今天卻直接出班進諫。 還有兵部尚書李春燁,去年才升遷上位,說不準是哪一夥的。 彼世歷史上,李春燁在天啟去世前就自請辭官回福建老家侍奉老娘去了,名聲不顯,明史無傳。 此世的李春燁,在魏忠賢害死楊漣、萬燝等人時,他曾經堅決反對,且要求懲辦魏忠賢。也因而被貶斥外放出京,去做了湖廣參政,天啟五年才被召回京城。而東林黨禦史遊士任與登萊巡撫陶朗先、招練副使劉國縉合謀侵冒軍餉和賑災銀子的時候,他也堅決查辦,毫不容情。回京城之後卻又能得魏忠賢之力升上侍郎、兵部尚書之位,成為四個兵部尚書之一。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大曌此時尚書頗多。得益於魏忠賢,不止尚書多,其他的侍郎、僉都禦史、都禦史都非常多。 魏忠賢深得寵信,大肆封官許願、拉攏文臣,現在戶部除了主事的尚書,還有四個人掛尚書銜,工部同樣如此,兵部則有三人掛尚書銜,李春燁就是其中之一。 之前,李春燁還在天啟初年任給事中的時候就注意到了京營大軍的腐朽,上奏說應該充實府庫、裁汰老弱、整頓京營以強化京城防禦。 總體上,可以說李春燁是個能人,給他機會和事權他就能做事。在魏忠賢當道的情況下,他的仕途履歷更是可稱奇譚。 但在這個時代,在這個非君子便小人、非正人便邪黨的二元對立的背景下,他這樣的履歷,也是個讓士林難以評價的人。尤其是後來做《明史》的那些遺老——李春燁對位列東林點將錄的“地囚星、旱地忽律”遊士任絲毫不講情麵,在那次的案件中追回了幾千兩銀子,但是在楊漣、左光鬥、萬燝等人受害時,他又公然彈劾魏忠賢不忠。王戰猜測,就是因此,他在《明史》中才沒有傳——修史之人覺得他不是一夥的,打了東林的臉;卻又不能厚顏把敢於公然彈劾九千歲的他打入奸臣傳,所以隻能無傳。 現在,以這幾個人為典型,幾乎代表了所有的文官——無論哪一黨,幾乎所有文官都在反對皇帝。事實上也代表了大曌絕大多數不在朝的讀書人。 王戰看著下麵這些人,心中沒有絲毫緊張,隻是暗暗冷笑:果然,不分東林閹黨,這是捅了所有讀書人最痛的痛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