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驚雷 五 田賦解析(1 / 1)

日月燃明 螳刀乂三山 4180 字 2024-03-21

“龐大的文官集團,需要一個強有力的實權皇帝來製約。”   有了這樣的認知,自然就有了剛才那一聲恥笑。   那一聲恥笑的輕蔑被群臣清晰地感受到了,尤其是六科給事中和禦史們,惱羞成怒急速增長。就在他們這些言官將要爆發的時候,一道平和的聲音打破了靜默。   “啟奏聖上,臣贊同蘇大人之議,朝廷營造需要人力繁巨,若免除徭役,朝廷必定難以支撐。而且當初行‘一條鞭’法就是為了免除百姓運糧之苦,亦減少一路運糧的吃食消耗、顛簸折損,如今又改回征收本色,是否會增加百姓負擔?”   說話的是工部尚書崔呈秀。   王戰恥笑出聲,感受到一片驚愕靜默中醞釀的憤怒,正要更強硬的出擊,崔呈秀卻在此時出班啟奏。   對於一眾同僚芒刺般盯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崔呈秀隻做未覺,麵色如常。   對於皇帝的意圖,他心中當然也是反對的,隻是沒敢站出來罷了,畢竟奴顏婢膝慣了,深怕惹怒皇帝。此時見反對田賦的道理已經沒法跟皇帝講,否則便是“拔一毛利天下而不為”,崔呈秀念頭飛轉,決定退而求其次,先保自己的財源和政績,遂無視同僚從根本上反對的意思,與皇帝討論起了具體的問題。   對身為實職工部尚書的他來說,修建皇極殿、中極殿、建極殿三大殿之類的大工程,那才是自己政績的來源、討歡心的根本。更是自家財富來源。沒有那些苦哈哈出徭役、納免役銀,富貴從哪來?五個工部尚書中,真正說了算的可是自己。雖然,沒了稅糧折銀,家族中的那些糧店可就少了一大筆收入,可自己的大筆財富還是來自於大工程。   正好前麵有了蘇茂相這個出頭之人提出具體的異議,此時言官又咄咄逼人,與皇帝僵在那裡,爭辯的這會功夫他便想好了主意:現在順著蘇茂相、卻逆著大多數人說話,既可以給皇帝一個臺階,取悅於皇帝,又可以表一下忠義之心,還可以借蘇茂相的異議先保住徭役,征收本色也順帶一說,不顯突兀。至於有田者皆納賦,反正有那麼多人反對,隻要封駁成功,自己跟著不納賦就好了。   崔呈秀自以為是一舉數得。   大臣們也沒人打斷崔呈秀而繼續提起封駁。   驚愕憤怒中的大臣們都注目皇帝,等待著看皇帝如何回答,是接著封駁繼續往下說,還是接著崔呈秀的話往下說,不約而同的,他們都想仔細的觀察觀察皇帝——今天的皇帝太出乎意料了,完全陌生。正好有崔呈秀這個臺階,一瞬間,人同此心,他們都打算先靜觀其變,是以竟然沒人像打斷蘇茂相那樣打斷崔呈秀。   王戰深吸一口氣,看了看崔呈秀和蘇茂相,“兩位愛卿所慮不無道理,不過,朕亦有考慮。”   王戰知道,蘇崔這兩人看上去意見一致,實際上心裡的想法可是大相徑庭。不過眼前也不是一錘定音、大砍大削的時候,對於講不出正當理由、隻是出於既得利益一味反對的,可以直截了當的正麵硬剛;對於還能就事論事的,或者是能擺出就事論事樣子的,自然還是耐心解釋為好。   “還是先說蘇愛卿的擔心。朕定的不是田賦一鬥,而是年賦一鬥,其中區別可是很大的。”   “朕將稅賦固定為年賦一鬥,是為了稅製簡明,不給貪官汙吏上下其手之機。若將田畝按肥瘠不同定為上中下三等甚至像以前那樣的幾百等,按等收取田賦,則有錢者必定行賄,有勢者必定仗勢,官吏納賄附勢與之勾連,則將上田定為中田甚至瘠田,朝廷本該收取兩三鬥卻隻能收到兩三升;而無錢行賄之貧農,下田被定為上田,本來隻需交兩三升,卻要交兩三鬥,那些邊邊角角的沙土下田所產本不過三五鬥,如此一來豈不是要全家餓死?”   王戰並不是胡說,大曌許多地方的田地等級真的是被細分成了幾百等,隻不過誰家上等、誰家下等就不好說了,反正皇帝是不知道的。   “此等坑民之舉,國朝遍地皆是,官逼民反也便是因此吧?所以,若要田畝按肥瘠不同分等收賦稅,除非天下皆是清官清吏,否則,山高皇帝遠,這看似十分公平、按田等納賦的愛民之舉,實則是害民之舉,害了大多數無權無勢的老百姓。”王戰說到此處,語氣中已不知不覺帶出了沉痛之意,沉痛之中已微有難抑的怒氣。   “坑民之舉、遍地皆是?官逼民反便是因此?”下方群臣的心裡不停念叨著皇帝這句話,但卻沒人再急於說話。   一方麵,事實是最難以反駁的;另一方麵,他們不急,也是因為不相信最後會無法“匡正”眼前的皇帝,   在剛才皇帝出乎他們意料的說出“不願意為生民立命”、“拔一毛利天下而不為”,還有他們家中對佃戶“兩石三石”的高額田租之後,他們中的大多數其實已經不急於說話了。   他們每一個都比年輕皇帝的養氣功夫更深厚,每一個都比年輕皇帝的朝堂鬥爭經驗更豐富十倍百倍,他們不急,他們想看看這個麵目大變的木匠皇帝心裡究竟還藏了什麼,然後再做應對。   他們相信,群臣反對、六科封駁,年輕的皇帝不會有什麼辦法,最後隻能像他的爺爺萬歷一樣,賭氣回宮。   但他們還是沒料到,皇帝居然把那些坑民之舉、把“山高皇帝遠”這樣的話就這麼輕易的說出來了:皇帝和臣子之間維持著的那層臉麵呢?皇帝這是要撕下來嗎?滿朝文武,天下官吏士紳,誰家不是把田土肥瘠程度往低了評?隻有往外賣地的時候才往高了評。   再細細琢磨之前的那些話,捉摸著皇帝的語氣,他們實在是有些難以想象,聖意......究竟是要乾什麼?瘋了嗎?   不管群臣怎麼想,自己胸中塊壘出口,王戰的心情卻漸至陽光。見群臣訥訥不能言,便又說道:   “還有,我大曌南方一年三熟或一年兩熟,北方山東、北直隸一線亦至少可兩年三熟,朕將田賦固定為年賦一鬥,從此之後原本兩次的夏稅秋糧,變成一年隻需繳納一鬥,再無任何加派,即便是瘠田也能承受,貧家至少得以飽腹。肥田千畝萬畝之家雖年賦四鬥,看似不少,實則攤至兩熟或三熟,每一季每畝不過一鬥三升或兩鬥,但此等人家田畝必定大多為上田,每季畝產一石已屬最平常,畝產兩石、三石甚至四石五石者在所多有。尤其是江浙和湖廣,一季畝產三石者並不在少數,相比原來之稅賦,仍然占了大便宜。諸位愛卿,朕算的可對?”   群臣不言,王戰卻主動發問。   一寸山河一寸血,退一寸,後麵便會跟著一尺,就會退習慣,退一步便無死所。所以,王戰現在就是要堅定的推進議題,就是要這些習慣了束縛皇帝、習慣了以己意代民意的權貴們感受到事實的力量、感受到他們自己在事實麵前的虛弱無力。   沒有任何苛捐雜稅,取消了徭役,隻有這“年賦一鬥”,大曌農民的負擔至少減掉了九成。   至於為什麼不按太祖製定的三升或五升執行,以歷朝歷代都沒有過的低稅賦來把自己顯得無比的愛民,那是因為真不夠用。為什麼那麼多的苛捐雜稅?貪腐是一方麵,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另一方麵就是因為確實要給那些名義上沒俸祿的吏員、衙役、捕快發生活費,畢竟誰也不能喝西北風活著。由那些苛捐雜稅和多年積欠的軍餉可知,三升是絕對不夠的,所以乾脆明確為一鬥。   當然,王戰麵上還是慢條斯理,微笑著看著下麵的大臣——這些人相當多的出身於南方,江浙的不在少數——他們對江浙的田賦有多重心知肚明,在皇帝的目光下,心中已經細細盤算起來。   王戰不怕他們盤算。   當年熊廷弼巡按遼東,實地考察後就曾上疏說過“遼多曠土,歲於額軍八萬中分以三分屯種,可得粟百三十萬石”,顯然,八萬人分出三成兩萬四千人,年收獲一百三十萬石。按此推算,一個勞力全家五十畝地算,一百二十萬畝,一畝地大概畝產一石多,這還隻是一年隻能種一季的遼東——因東金殺掠而土地時懇時荒、不算徹底熟田的遼東。   再加上其他一些信息來源,比如看過的一些縣誌,所以王戰對自己所說的糧食產量還是很有信心的。   戶部官員對皇帝說的收成數字也確實沒人反駁,雖然有許多大臣看著他們。   “所以朕以為,大曌的百姓一定會接受這‘年賦一鬥,徭役永免’。他們寧可將自家的土地白白獻給別人、做別人的佃戶,還要拿出至少五成的收入獻給主家,怎麼會不接受這‘年賦一鬥’?諸位愛卿以為如何?”   稍等了一會後,沒有等到群臣的回答,王戰結論出口,再次相問。   寂靜的金殿宛如無人。   眾大臣無人能開口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