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驚雷 八 清醒(1 / 1)

日月燃明 螳刀乂三山 5296 字 2024-03-21

“清醒,不能飄。”   雖然灌入耳中的都是“仁君、萬歲”之聲,但是看著群臣那陸陸續續、參差不齊的樣子,王戰還是立刻告誡自己。   王戰心知肚明,他們絕不可能這麼快就想通了、聽明白道理就心悅誠服了——那可是巨大的既得利益。   不隻是家裡那兩千畝免稅田,更多的是來投獻的田畝。全天下的官員士紳加起來,就算隻占了大曌一半的田畝,那也是一年一億七千萬石到兩億四千萬石的利益,怎麼可能就這麼心悅誠服了?那是多麼巨大的利益、涉及多少既得利益者?想想也知道,他們怎麼可能會願意嘴裡的肉少一大塊?   這要是信了,恐怕腦袋怎麼搬家的都不知道。   “利益有多大,就有多貪婪;有多貪婪,就有多不舍;有多不舍,不得不舍的時候就有多怨恨。千萬不能覺得自己能讓人納頭便拜,自己可沒長虎軀。”看著參差不齊的群臣,王戰在心裡進行了一番因果邏輯清晰的論證,強有力的對自己進行告誡。   禦座下的這些臣子,許多人的口是心非幾乎肉眼可見。感受著種種細微之處,王戰心中一動,很自然地想起了彼世崇禎的那些臣子。   崇禎對臣子和勛貴們勸捐時那些人的嘴臉,與眼前的臣子們似乎有些重合。那些嘴臉中,有史上有名的活該淒慘的笑柄貨色周奎、陳演、魏藻德,有史上有名的無恥貨色龔鼎孳、光時亨,還有更多。   眼前不情不願的大臣,記憶中史書上的那些嘴臉,虛實交錯間,浮現出了那些人自作自受的下場:李自成、劉宗敏的“追贓比餉”。當然,還有之後的文官士紳集團為李自成準備的下場。   文官士紳集團是如何對待敗出京城的李自成的?——令李自成被追殺至死,沒有任何復起之機。   李自成無知、驕傲、輕敵是不假,進了京城尚不知關外還有勁敵,居然沒有派心腹大將接管山海關這等要隘關城,隻派了新投降的唐通帶領八千人進駐關外一片石。   出身窮苦,一朝坐上金鑾殿就被晃花了眼,開始驕奢淫逸了也不假,但也隻是開始驕奢,限於見識,還遠沒有真正的驕奢淫逸。   知識見識太少、懲治貪汙腐敗舊官僚的行動時機選擇愚蠢,還是不假:   李自成和劉宗敏都覺得大順不缺武將,對那些投降武將的看法是“身為武將不為國盡忠,居然投降,都該死”,於是,進城不過四天,一切都還未穩,便斬首勛貴與京城衛所武官五百餘人。   接著,闖軍隻用未做過官的舉人,投降的舊官僚都被闖軍視作背主求榮的不義小人,越是大官越是被看得越不義、越貪腐,令絕大部分無望再做官。這倒也沒什麼。   但最後,投降的舊官僚不但無望,更遭到大肆拷掠、追贓助餉,夾棍腦箍一遍遍的令他們痛不欲生、悔不當初。其中的典型便是周奎、陳演、魏藻德等後悔莫及的笑柄。   周奎,崇禎的老丈人,崇禎勸捐的時候哭得死去活來,一個勁嚷嚷“老臣安得多金?”,覥顏拿了女兒周皇後的五千兩銀子,最後一共也才捐了一萬三千兩,連湊個一萬五千兩都舍不得。結果李闖入城,嚴刑拷打,珍珠美玉、古董珍玩不算,從他身上光現銀就拷掠出了五十三萬兩。   魏藻德,內閣首輔,捐了五百兩給崇禎。京城陷落之後他企圖在大順做官,李自成問他為什麼不為崇禎殉節,他居然無恥的說“方求效用,哪敢死?”,李自成恨其無恥而不用。落於劉宗敏之手,被拷打了五天五夜,十指盡碎,交出了數萬輛銀子,最後被腦箍箍爆了腦袋,腦漿迸裂而死。兒子被拷打之後交不出更多銀子,也被斬首。   陳演,在魏藻德之前擔任內閣首輔,本來被罷免首輔之後就要離開京城,可是他家產財貨太多,無法倉促啟程,結果與繼任的魏藻德一起被闖軍抓住。眼見拷掠事起,深感大事不好,立刻主動交給劉宗敏四萬兩銀子,結果四天後還是被斬首。   還有吳三桂一家,他身為總兵卻最愛搞錢的父親吳襄被拷掠致死,大哥被拷掠成殘廢。   崇禎勸捐以抵禦賊寇,他們個個哭窮;結果落於賊寇之手,一個個肉爛骨碎、死的淒慘無比,可以說,個個是“棺材裡伸手——死要錢。”   這些死要錢的笑柄,可恨亦可笑,但卻驚醒了所有的官僚士紳:   歷朝歷代,哪個皇帝不都得重用讀書人?讀過書的士紳大族舊官僚,有幾個殉節的?哪個不是搖身一變就成為新朝的高官顯貴?闖賊居然不肯接納。不但不肯接納,反而殘酷拷掠——實為全天下士紳之死敵。   武將也殺,文臣也殺,選擇在入城沒幾天、一切未定的時候這樣做,太愚蠢了——令墻頭草感到了恐懼、逼著他們產生了明顯的傾向性,為自己創造出了敵人。   但若說李自成和闖軍因為這幾方麵的原因就在短短時間內失去了戰鬥力、失去了民心,因而失了天下,王戰至少是不完全贊同的。   戰鬥力之說,三月十九李自成進京,大約四月初十得到吳三桂叛國降清、占據了山海關的消息,四月十三李自成、劉宗敏率軍離京揮師山海關,前後二十三天就腐化得喪失了戰鬥力了?   若是戰鬥力真的急劇衰弱了,李自成帶領大順軍怎麼能在山海關與吳三桂和清軍大戰那麼長時間?應該一觸即潰才對。   而細究當時戰況,可以說勝負隻在一線之間,吳三桂和清軍並沒有壓倒性的戰鬥力優勢。所以說,二十餘天,隻是開始驕奢淫逸而已,李自成和大順軍還遠沒有驕奢淫逸到被掏空戰鬥力的程度。   至於民心之說,民心當然很重要。而李自成、劉宗敏在京城的舉動給農民軍做了一個極壞的榜樣——闖軍高官在京城拷掠高官顯貴,小官四處拷掠士紳富戶,小兵呢?難道就那麼乾看著?當然是如蝗蟲一般覆蓋鄉野,大肆敲詐勒索各地普通百姓。   而惡欲一旦釋放出來是止不住的,隻有毀滅才會停止。京城之外各地的追贓助餉再也止不住了,因此,不止京城之內,闖軍在京城之外的名聲也是越來越臭。   對於京城之外闖軍的所作所為,丁耀亢的《出劫紀略》記載,“闖官蒞任,則土賊豪惡投為胥役......以割富濟貧之說明示通衢......故有百年之宅、千金之產,忽有一二窮棍認為祖產......有伐樹搶糧得財物而去者。一邑紛如沸釜,大家茫無恒業”。   “伐樹搶糧”的記載表明,稍有資財的普通老百姓也成了追贓助餉的對象。   但同樣是丁耀亢的《出劫紀略》,也記載了其一家親身經歷的清軍攻破濟南時的慘狀,“遙見百裡火光不絕,各村焚屠殆遍,”,“時縣無官、市無人,野無農、村巷無驢馬牛,城中仕屠毀盡矣”。   後來,清軍入京更將京城居民全部趕出城外,在城外也大肆圈地,京城內外所有的家宅、田產都成了他們的,比闖軍搶得乾凈多了——闖軍至少把家宅田產留給了農民,而清軍把所有農民變成了赤貧的奴才。而且清軍還下令剃發易服。   若非要說失去民心,清軍如此搶掠凈盡、如此大肆屠戮、逼人背棄祖宗衣冠,難道不是更失去民心?與闖軍相比,至少絕不會更得人心。   朱慈烺的老師楊士聰與復社張溥同為崇禎四年的進士,座師為周延儒。他降闖之後,雖被錄用為侍郎,但還是被追贓助餉兩萬兩。他以最快速度交清了銀子,所以沒受什麼傷害,因此他後來還能降清,繼續當官。據他記載,“其未受刑者甚多,若坊刻隨意填注,半屬未真”,而作為正史的明史也載“大抵降者十七,刑者十三”。   清廷拚命追殺李自成、絕不肯放過李自成的背景下,楊士聰身為被追贓助餉過的清廷官員,尚且如此記述,由此可知,被拷掠助餉的人不少,但也並沒有傳說的那麼多,尤其沒有那麼多的老百姓,李自成遠未到失去全部窮百姓民心的程度。   而且,即便情勢更惡劣,對於手中有刀、有組織的大順軍來說,短短二十幾天時日,窮老百姓的民心很重要,但仍遠未到重要無比的程度。   所以,對於民心之說,王戰覺得並不十分有力,倒是覺得官僚士紳之心更確切:李自成失去了舊官僚士紳的心。   王戰以為,李自成戰敗的原因,進京後驕奢淫逸是其一,對關外敵人的無知是其一。   而戰敗之後,一仆便不能再起,最重要、最可能的原因,也是最不願意被修史的讀書人提起的原因,卻是因為他沒有接納舊官僚士紳:沒有允許他們搖身一變成為新朝廷的同夥,沒有允許他們繼續高官得做、駿馬得騎、繼續蛀蝕大順新朝廷,反而是大肆拷掠他們。   如此,在每個地方,最有文化、最有威望、訊息最快、最深入鄉野、最能影響老百姓、最具組織力的舊官僚士紳,都將李自成視為比滿清更大的威脅、徹底的死敵。   而對於這個九成九人口都是小農的國家來說,歷來皇權不下鄉,州縣之下,他們這些官僚士紳說的話才具有權威性,威力巨大。利益受損的巨大威脅下,他們可以極為積極地組織起奴仆家丁,可以枝乾延伸至鄉野,在“追贓比餉”的基礎上,把闖軍宣傳成蝗蟲一樣的強賊,進而把一盤散沙的小農也組織起來,令一盤散沙的鄉野小農再也不會投奔闖軍。   此等形勢下,李自成一旦戰敗,麵對清軍的追殺便再也組織不起大軍,再也不能動輒聚集百萬百姓。而舊官僚士紳們組織起來的力量,對於敗逃的李闖不再是“殺豬羊,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備酒漿”,而是痛打落水狗,或是堅壁清野,讓這條落水狗得不到任何新鮮養分。   這才是他一仆便不能再起的原因。否則,單憑入京時的驕奢淫逸和數量有限的清軍,王戰不覺得李自成會失去所有的機會。   這個時代所有能夠以輿論話語權影響地方小農、能夠組織起來地方武裝的官僚士紳舊勢力,都恨不得讓他死,且為保住自身利益而不惜與外族合流,這才是真正的原因,隻不過從來不被文人提起罷了。   王戰思考過這麼多的東西,當然不是單純為了李自成而分析,但讀書時曾經思考過的東西,顯然有助於認清現實:   周奎、陳演、魏藻德等笑柄的結局表明了什麼?看看他們麵對崇禎和李自成的不同表現,可以清楚的看到,他們不到死路是不舍財的。不到夾棍腦箍加身,他們是說什麼也要大言欺人的。由著他們這類權貴,便隻有與崇禎和大明一樣的結局,而強力追繳的結果就是憎恨。   史書上所有這些士紳的憎恨表明了什麼?——看看李自成的下場——誰動了這些官僚士紳的既得利益誰就是他們不共戴天的死敵,即便是曾經席卷天下的李自成也得死,為此他們不惜勾結外族。   自己的田賦新政和對於商稅礦稅的意圖動了此世大曌所有特權權貴、官吏士紳的利益,同樣是他們的死敵。   “所以,要保持小心,保持清醒。今天以後,自己的安危隻能靠新軍;新政的成功,隻能靠內操軍太監的武裝宣講。”   王戰掃了一眼禦案上的雙手重劍,再次警醒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