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晉商(1 / 1)

日月燃明 螳刀乂三山 6411 字 2024-03-21

乾清宮。   魏忠賢站在一旁,王戰陷入發呆的狀態。   酉時末,落地的自鳴鐘七點報時的時候,從萬歲山回來的王戰把魏忠賢又叫了回來。   孫承宗擔心田賦、軍費的時候,王戰想到了晉商,不是後世俗稱的晉商八大家,而是清初八大皇商。   後世常常將二者混為一談,其實此八非彼八,其中隻有範家是重合的。   清初八大皇商因何能在清軍入關之後就迅速成為“皇商”?沒有巨大貢獻如何能得此殊榮?王戰既然讀史,自然知道這一群人。   最初之時,建州女真部隻是東北奴兒乾都司治下眾多落後部落中的一個小部落,葉赫部與哈達部等部落都比他更強大。就算在李成梁的受賄與縱容下,在李成梁對其它部落的打擊下,在部落爭殺中一次次吞並壯大,可是落後而單一的漁獵經濟、低下至近乎於無的手工業水平是現實,如何能為吞並諸部後占總人口十分之一的五六萬披甲人裝備重甲、刀矛器械、提供充足的口糧?   崇禎之時,後金五次入關劫掠,時機把握準確,總是能趕上農民軍就要被消滅的時候來咬上一口,逼著大明不得不調轉大軍的方向。而且不少堅城居然主動打開城門。誰在充當漢奸?誰在居中勾連收買、傳遞消息?   後金搶來的錢財也是不能成為直接戰鬥力的,誰幫他們把還沾著血的金銀首飾、綢緞布匹乃至銅壺燭臺換成了糧食、鐵料、鎧甲刀槍?   彼世《明會典》載,“有假此窺覘虛實者......中國罔利之徒......甚至竊買軍器,泄露軍情”。   對於此世東金來說,在起事造反、掠奪奴役足夠的工匠之前,從“中國罔利之徒”手中“竊買”,顯然也是一大來源。   對於大曌來說,很顯然,有人利用張家口等互市貿易走私明令禁止交易的鎧甲刀矛等軍械,而且是製作精良的那部分,就如同工匠給西人製作的精良火銃一般;甚至出賣軍情。   隆慶四年,王崇古總督山西、宣府、大同軍務之時,力主與俺答議和互市。隆慶五年,朝庭冊封韃塔爾俺答汗為“順義王”,同年開放朝貢互市,張家口成為對韃塔爾開埠的邊塞貿易城市,自此山西宣大一線邊境相對安寧,史稱“俺答封貢”。   天朝上國為了麵子將此事稱為“貢”,其實質就是互通有無的貿易,用農耕的食鹽、糧食、茶葉、布匹、絲綢交換草原遊牧部落的戰馬、毛皮、牛、羊、筋、角。   “俺答封貢”之後,大曌雖然開放了與韃塔爾的邊鎮互市,但也一直不準交易鐵器,一把鋤頭一把菜刀都不行。   東北建州反叛、被稱為東奴、建奴、賊奴之後,大曌朝廷對互市貿易中的糧食、食鹽、鐵器更是嚴格控製,明確要求主持互市的官員嚴控數量,必須符合韃塔爾諸部落人口的數量,決不允許敞開了賣,便是為了防止唯利是圖的草原部落再轉賣給東奴。   前幾年北方大旱之時,遼東也未能獨免,亦是大旱。   大旱之下,為了活命,東金首領天命汗奴兒賀齊不是想辦法組織人手打井抗旱、以生產抗災,而是通過殺戮去搶奪遼東漢民僅存的糧食。   天啟四年正月,奴兒賀齊連下九次喻令,命清查糧食不足五鬥的所謂“無穀之人”,蔑稱其為“閑行乞食之光棍”,令八部甲兵“應將無穀之人視為仇敵”,急迫的奴兒賀齊,還沒出正月就二次下令,“殺了從各處查出送來之無穀之尼堪”,再一次大量屠殺遼東漢人。到了天啟五年,再命八部貝吉列率各級官將出兵,對村莊中的漢人“分路去,逢村堡,即下馬斬殺”。   由如此瘋狂的屠殺可以看出,遼東的糧食遠遠不足以讓東金大部人口存活,否則他們是不會殺絕為自己耕種田地的奴隸的。那麼在糧食不足存活的情況下,誰為他們運去了糧食、避免了他們大量餓死的危機?   彼世史實流傳,讀史自然可以看到蛛絲馬跡:崇禎十六年,後金第五次破長城入塞、大肆殺戮劫掠,此時的黃臺吉寫給朝鮮的信中便有言“仍與漢人貿易”。可見,你死我活之時,張家口等互市之地貿易仍然紅火,仍有大明漢家商人與生死大敵做生意賺錢,恬不知恥的“與遼左通財貨,久著信義”。   為了私利,打著“信義”的旗號,打著“在商言商”的遮羞布,維持著商人的所謂信義,將國仇國戰、國家大義拋諸腦後,置萬千百姓於死地。這些唯利是圖、見利忘義的狗東西的無恥嘴臉昭然若揭。   其中最有名的就是範永鬥,這是王戰記得最清晰的一個明末商人,在王戰心中印象之深獨一無二。   彼世範家的範永鬥在滿清入關後,最先被賜予“禦用皇商”,又被“賜予張家口為世業”。清《介休縣誌》載,“將授以官,以未諳民社力辭。詔賜張家口房地,隸內務府籍,仍互市塞上”。   以範永鬥為代表的這實力最雄厚也最無恥的八家大明商人被順治封為八大皇商、內務府商人,並在紫禁城內設宴款待,極盡禮遇。清《萬全縣誌》載,“八家商人者,皆山右人,明末時以貿易來張家口,曰:王登庫、靳良玉、範永鬥、王大宇、梁嘉賓、田生蘭、翟堂、黃雲發。本朝龍興遼左,遣人來口市易,皆此八家主之。定鼎後,承召人都宴便殿,蒙賜上方服饌。”   如此禮遇,其中緣由已是昭昭如日月:後金來張家口買到所需的一切,“皆此八家主之”。   可以說,他們的財富都是由自己百萬千萬同胞的血肉冤魂鑄就、由大明的亡國之痛鑄就。   當然,能出賣自己國家民族的,收買者又怎麼會信任他們?最後他們還是免不了被卸磨殺驢的命運,沒有什麼好下場。   就如同洪承疇,作為一個出力巨大的帶路奴才,還不是被主子乾隆視為“遭際時艱,不能為其主臨危受命,輒復畏死幸生,覥顏降附”,“大節有虧”,因而列入了《貳臣傳》?   還有馮銓、祖大壽、祖可法、耿忠明、尚可喜之流,錢謙益、吳偉業、龔鼎孳這江左三大家更是一個沒跑了,同入《貳臣傳》。   就連大明第一個投降後金的在職官員、撫順遊擊將軍李永芳都沒能逃脫被列入《貳臣傳》的命運,無論他在沈陽渾河之戰中為主子出主意立下了多大的功勞。   可見,無論買辦、漢奸這等變節者多麼賣力,敵人也不會真正信任他們,更談不到尊重。   但在此時、此世的大曌,這些晉商仍然處在鼎盛狀態,他們在族中大力培養人才,精於數算、珠算、記賬、周邊各種語言的人才比比皆是,生意越做越大,錢財越來越多,再用錢財資助更多的子弟和一些無親無故的寒門士子科舉做官,如此循環往復,不斷壯大。   許多子弟被培養成功,中了科舉、成了官員。不能中舉的也被想方設法送入官府、邊鎮軍中,為將為吏,勢力盤根錯節甚至深入朝廷。如同東南絲商、布商、鹽商、海商一般,到處都有他們的代言人。   “籲......”   王戰深吸復長呼,收拾思緒,緩緩抬起頭。   明亮的燭光照在王戰和魏忠賢的臉上,偶爾“嗶剝”一聲爆出一朵燭花,晃的二人臉色陰晴不定。   四周的暗影中,親軍侍衛若隱若現的身影肅立不動,堅固明亮的甲葉上映出一朵朵燭火。   魏忠賢隻覺得自己的心就像搖曳的燭火,忽上忽下。白天這一堂朝會讓他心亂如麻,思緒就像一團漿糊,一會覺得大禍臨頭,一會又覺得皇帝的安排都合情合理,實在無需多想。諸般念頭此去彼來,無時或休,身上的冷汗時出時消。   “大伴——”   “老奴在。”王戰本來還有接著的話,魏忠賢卻飛快的跪下應了一聲。   王戰微微愣了一下,看了一眼魏忠賢,心中恍然:這是緊張了。緊張好啊,緊張了,做事會更盡心。   “大伴,朕有一件極重要、極機密的事情,這件事情也極危險,需要的人手也多,錦衣衛和東廠可有得力之人?”王戰沉聲問道。   “皇上,朝廷得力能乾的人不少,隻是老奴不知何事,需要何等樣人?”魏忠賢小心翼翼,回答的滴水不漏。   “大伴,你有沒有感覺,朕自登基以來,北地連年乾旱,天也冷得一年比一年早了?尤其是前年、去年和今年,不但旱,山東、河南還有其他不少地方都鬧起了蝗災,饑荒愈發嚴重。”   王戰說的情況,在彼世被稱為小冰河期。萬歷中期以後直至天啟和崇禎時期,氣溫偏低,或旱或澇,一年比一年明顯。   “皇上,這......好像是有些,不過老奴以為,總不會年年如此,興許明年就好了,皇上不是還要讓徐光啟回來興修水利嘛,那就更好了。”皇帝忽然說起了天候,魏忠賢有些詫異,卻不敢多言。   無論是涉及天氣還是天象,這個時代沒人敢多言,那可是有殺頭風險的。凡是遇到這種問題,往好了說就好。   “嗯,官府領著百姓興修水利,總會好些。隻是朕想到了一件事。”   “遼東本就是大曌的,整個北方都旱,遼東亦不能免。而且老奴奴兒賀齊為人殘暴,多次屠戮漢人,四年五年的時候為了搶奪漢人口中之食,更是大肆屠戮,迄今遼東死難漢人不下百萬。如此屠戮,種田的勞力必定更為稀少,又逢大旱,收成就不必說了,那東奴活命的口糧是哪裡來的?”   “......老奴不知。”   魏忠賢再度感到詫異,回答的有些遲鈍。   王戰也沒準備聽他回答。   “張家口一帶的互市,那些奸商會不會運了不該運的糧食出去?”   王戰聲音不大,語調低沉。   王戰恍惚記得,彼世歷史中,天啟七年,遼東鬥米八兩銀,一石米八十兩。而現在,大曌北方也確實乾旱,雖以陜甘為最,但是以現時遼東的勞動力和生產水平,形勢必定更為惡劣。   前幾天紅歹率大軍來攻,除了鞏固地位、樹立威望,王戰分析,搶糧救急的意圖應該也占了很大成分,可惜遇到了自己的堅壁清野。   “皇上果然是要吃大戶!”   一瞬間,王戰低沉的聲音聽在魏忠賢耳中如同悶雷。   不過在這悶雷聲中,魏忠賢的心卻放下不少:今天朝堂上這些事,都不外一個“錢”字,看來是軍餉和災情把皇上逼急了,急於弄到錢糧。   “朕這裡有份名單,你拿去,派最得力的人主持此事,派足夠的人手暗中查探,不要打草驚蛇,不要擅自緝捕,先把他們做官的子弟都查清楚,尤其是帶兵的,有什麼消息先報與朕。”   說著,王戰提筆寫下了幾個名字:範永鬥、王登庫、靳良玉,田生蘭。   王戰知道八大皇商,但是看書的時候並沒有去特意關注,明確記住的隻有這幾個,其他幾個印象有些模糊,也不知準不準,不過有錦衣衛和東廠這些酷吏,王戰相信,一個都跑不了,隻會多,不會少。事實上,也不可能就隻有這八家做這種生意,隻不過他們做得最大罷了。   王戰也沒有親自去安排東廠和錦衣衛。   王戰相信,有自己這份名單,魏忠賢也好,許顯純也好,沒人敢弄鬼。他們借機發財是免不了的,但是自己要的他們絕對會拿回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這份名單足夠他們疑神疑鬼、暗自展開無窮的聯想揣測,勢必使他們自動補足名單、做多少都擔心自己這個皇帝嫌少。。   “除此之外,山西、大同其他做互市貿易的富商也要廣為查探,也不隻是糧食,還有鐵料、軍械、軍情。沒有為東奴提供糧食、鐵料、軍械、軍情的小門小戶就不要過多關注了。”   魏忠賢接過名單,剛放下的心又是一驚,皇帝的名單是從哪裡來的?難道皇帝真有自己不知道的消息暗線?不禁越想越是遍體生寒。   “老奴這就連夜安排廠衛得力之人,必不負皇上所望。”魏忠賢雖心中驚疑,麵上卻還是如常。   “凡是參與此事之人,聽到任務之後便不能再離開,不許單獨行動。凡有所動,至少三人成夥,互相監督,單獨行動者視為通敵。告訴他們,回來之後,朕會隨機抽人密報,若有人不盡不實、泄密勾連,令此番得不回三千萬兩補貼國用,哼......拿人頭來補吧!”   王戰最後冷哼一聲,聲音如同帶著冰渣子,立下了保密的規矩,扔出了廠衛脖子上的絞索:三千萬兩白銀。   “是,老奴定當仔細囑咐,絕不會叫人誤了皇上的大事。”寒意之中,聽到三千萬兩這個數字,魏忠賢連忙應聲。   燭火下,魏忠賢隻覺皇帝越發棱角分明的麵孔上陰影似乎多了些。三千萬兩更讓他覺得那陰影深不見底。   “對了,讓閣老、工部,嗯......各部寺尚書侍郎明早都來見朕。”瞄了一眼桌上自己寫的備忘錄,王戰又吩咐了一聲。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