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撫賞 二 鐵鞭與信義(1 / 1)

日月燃明 螳刀乂三山 7778 字 2024-03-21

“啟奏陛下,馬價......確是如此,至於北虜諸部,臣希望招撫哈喇慎,使之既不會投向東奴,又可以從北邊牽製察部,察部虜酋虎墩兔實在狂傲。”聽得皇帝對馬價一清二楚,袁崇煥心中凜然。   “招撫哈喇慎?袁崇煥,你會不會騎馬?”王戰似笑非笑的問道。   “呃......臣會騎馬。”袁崇煥沒想到皇帝忽然換了話題,問起自己會不會騎馬,不由愣了一下。   “沒有馬鞍、沒有馬鐙、沒有韁繩的馬你騎過嗎?”王戰接著問。   “呃......回聖上,臣......沒騎過。”袁崇煥隱約猜到了皇帝接下來要問什麼,回答的不免有些遲疑。   “假如哈喇慎是一匹烈馬的話,你隻有鮮美豐足的草料給它吃,手中卻沒有鞍轡節製,更沒有鐵鞭抽打,你覺得這批烈馬會讓你騎嗎?你能騎嗎?”   袁崇煥猜測的問題如期而至。   彼世歷史上,袁崇煥被殺之後,有大臣發現少了三十三萬四千兩用作撫賞察賞的銀子,不知道銀子具體落在誰手裡,“天啟六年後,插賞既停,已解者多為官吏侵私,其在戶兵兩部者若為無主朽物......崇禎元年......敕發四十九萬......明年插款既成,崇煥復取兵部八萬金......臣搜查歷年未解撫賞銀,戶兵兩部僅餘一十三萬六千餘金,凡缺三十三萬四千有奇”。   王戰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也不能確定真假。   眼前的現實中,王戰也不想去費盡心思調查、浪費精力斷案,那對於眼前的現實並不是一個高效的做法——自己可以乾脆的防患於未然,可以用皇帝的權力立刻糾偏,既糾正袁崇煥,也糾正其他可能參與的官吏——把拿了銀子卻沒買戰馬這件事立刻糾正。   要麼把銀子收回來,要麼製止貪腐、把戰馬弄回來。   “微臣明白聖上教誨,微臣......手中沒有鐵鞭,此事,是微臣失策了。”袁崇煥略緩慢的回答,卻沒做任何辯解,而是承認了自己失策。   他當然能明白皇帝的道理。   察哈爾部確實一直桀驁不馴,與大曌時友時敵,雖有互市,卻仍然經常有入塞搶掠之舉。但草原各部皆如此,都是打不過、搶不到才用馬匹牛羊交易,能搶都搶。察哈爾部每年得了“察賞”之後也確實還是比較安分的,入塞搶掠都是貪小便宜之舉,沒有大規模的。   而察哈爾部對東金顯然更為桀驁不馴,其首領林丹汗虎墩兔自視為黃金血脈,十分瞧不起東金,視東金為蠻夷、土包子,對東金總是一副你死我活的架勢。正所謂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察哈爾這種“朋友”當然不純粹,不可靠,但它更敵視的顯然是東金,這種現實情況下,該怎麼做,不言自明。   另一方麵,相比於察哈爾部,哈喇慎部卻離大曌較遠,以大曌現在的軍力戰力根本震懾不到他們。他們相對於東金反而更近一些,一直與東金有所勾連,首鼠兩端。   哈喇慎要賞賜的時候比誰都積極,卻從不出力,反而經常進犯。剛剛過去的寧錦之戰,得了消息的哈喇慎就根本沒有出兵。嘴上答應的很好,實際上連威脅東金的舉動都沒有。倒是去年二月,趁著老奴率東金大軍圍攻寧遠,哈喇慎部大舉進犯大曌的三山堡,毫無信義可言,當時若非趙率教敢戰,擊敗了哈喇慎,不知有多少百姓要被殺戮、搶掠。   在王戰的連番敲打之下,再想到這些,袁崇煥自然想到了皇帝的質疑在哪裡,麵對已經明顯不同的皇帝,自然也隻能承認失策。   他想的沒錯,王戰的疑惑不解就是在這裡:   遲遲沒向任何一個草原部落買馬,既未能安撫,也未能震懾。如此現實之下,就算勉強往不好不壞了想,袁崇煥還是要買馬、沒想把銀子私分、隻是要買國內西北二十兩銀子的高價戰馬、有利益暗藏。但是說招撫哈喇慎卻不理察哈爾就實在讓人無法理解了。   之所以說“勉強不好不壞”,是因為從國內買馬既沒有增加大曌戰馬總量,也沒有安撫最近於邊墻的察哈爾部落,而且也未必能買到足夠的戰馬——因為此時大曌的官辦馬場早就名存實亡了,大部分已經被侵奪成了權貴的私人田地,百姓中的馬戶更是不堪盤剝,紛紛逃亡他鄉。   在此種情況下,隻有從靠近長城的草原部落買馬是一舉兩得,草原部落得到了糧食布匹的安撫,遼鎮得到戰馬和一定程度的安寧。   所以袁崇煥采取的做法讓王戰看不明白。   “看來你還不糊塗,知道自己手中沒有鐵鞭。”聽到袁崇煥直承失策,沒什麼辯解,王戰神色略緩,“手中沒有鐵鞭,身上沒有力氣,對敵一味地招撫,猶如以肉飼狼,肉盡而狼必食人。朕說的可對?”   “聖上指教的是。”袁崇煥低頭答道。   “既然如此,那我大曌還要拿百姓的血汗養著哈喇慎這等貪得無厭、毫無信義的白眼狼?招撫,本就是茍且偷安而已,一味的招撫,更是不會有好結果,最後隻能是升米恩鬥米仇,連不識字的老百姓都知道這個道理。”   “他們從不出力,卻被嬌慣的胃口越來越大,行事越來越跋扈。從二年的廣寧到現在的寧錦,哈喇慎哪一回真出兵幫我大曌作戰了?去年二月,老奴圍攻你寧遠,哈喇慎不是還趁機進犯三山堡嗎?若非趙率教敢戰,當時不知多少百姓會被掠走。大曌能無限度的滿足他們嗎?有一天滿足不了他們了怎麼辦?他們要你們的田宅怎麼辦?要坐朕的龍椅怎麼辦?一味的嬌慣招撫,最後還不是被反噬?”   “成祖時的撫賞每年不過幾百兩,到嘉靖爺庚戌之變後,就變成了幾萬兩,現在又變成了多少?為何招撫的價碼越來越高?還不是咱們自己不能打。咱們大曌自己不能打,誰會真心跟你做朋友?酒肉朋友罷了,一朝不得滿足,立刻翻臉。”   “你再想想眼前,哈喇慎本就離大曌較遠,若是我大曌鐵騎不能橫掃遼西,東奴卻屢戰屢勝,哈喇慎是會投向東奴還是投靠我大曌?我大曌自己不能打,給再多的好處,能比得過東奴架在他們脖子上的鋼刀嗎?”   “所以,你一定要記住,隻要我大曌的刀沒有東奴的利,哈喇慎對我大曌就毫無信義可言。”   連番論斷之下,王戰最後的結論斬釘截鐵。   雖然昨天的朝堂問對中,袁崇煥已經表現出覺悟,今天也不做狡辯,但王戰還是要在具體的事實上繼續鍛打一番,反正這事實就擺在眼前,糾正的同時順手即可鍛打。   王戰不知袁崇煥說的是真是假,無從判斷,暫時就當做是真的。後續如果袁崇煥把該做的都做了,接受自己的糾正,那就永遠當做是真的,也無不可;若是自己說得這樣清楚,他在銀子和遼西將門麵前還是按照原來的軌跡前行,那就別怪自己快刀斬亂麻。   此時的鍛打,其實是機會,隻看某些人能不能抓住。   “唉......”   不隻是袁崇煥,所有的臣子聽到此,隻能低著頭,心中一聲嘆息。   這麼淺顯的道理,誰會不明白呢?可是有什麼辦法?朝廷百官如此、邊鎮武將軍卒如此,好像什麼道理都明白,又好像什麼都改變不了,隻能一次次的招撫,一年一年的因循,好像橫掃漠北的太祖、成祖從來就不曾存在於這方天地一般。   看著麵色沉重的群臣,王戰也長籲了一口氣。這等事實,持續百年,任誰也不會開心。   “朕以為,唐太宗君臣說的話千年適用,‘夷狄,禽獸也,畏威而不懷德。微不得意,必反噬為害’。魏征言‘夷狄人麵獸心,非我族類,強必盜寇,弱則卑服,不顧恩義,其天性也。以內地居之,且今降者幾至十萬,數年之後,滋息過倍,居我肘腋,甫邇王畿,心腹之疾,將為後患’,後來安史之亂果如其言。奈何,五胡亂華在前,唐太宗子孫竟而不鑒。”   王戰看著低頭的袁崇煥,語含嘆息,說起了華夏幾千年循環往復的禍患。   殿上群臣再次靜靜思量。   ......   “微臣知錯。微臣自以為得計,實則險些鑄成大錯,今番幸得聖上點醒,微臣幸甚,大曌幸甚。微臣以後當時時以此警醒,時時以聖上今日之指點為繩墨。”   無聲之間,袁崇煥猛然跪地叩首,低頭認錯,收起了昨天覺悟後還殘存的任何一點點小心思。   從西苑校場到皇極殿,昨天站了一天,一直站到現在,袁崇煥終於算是徹徹底底的明白了幾件事:   一是年輕的皇帝絕對不同於以往了,雖不知是因為什麼,但再敢輕率地胡言亂語絕對是自取其辱,甚至可能是取死之道。   二是皇帝還是要重用自己的。   他聽得出來,無論昨天下午還是現在,皇帝諸多言語,不過是重用之前的敲打,並非要治罪,隻看自己能不能認清形勢。皇帝自己做兵部尚書,卻讓自己做兵部左侍郎,其實是極大地看重,因為自己上麵沒有任何其他的官員了,隻有皇帝。自己這個侍郎,比尚書離皇帝還要近,尚書和皇帝之間尚有閣老,自己這個侍郎和皇帝這個尚書之間卻是什麼都沒隔著。   明白了這兩點,有了昨天的覺悟,現在的他麵對皇帝並未細查的馬價銀子和手下的遼西將門的寬宏,心思更加流暢。   “嗯......”看著袁崇煥的樣子,王戰知道敲打的差不多了,該給出一條路了,但王戰並不打算強調撫賞。   “貨比三家,避免一家獨大的想法是對的,如此才能好錢買好貨。不過,你可以把眼光放得更遠一些。近的,黃河第一曲的河湟之地是古時秦地的一部分,自古就出產良馬,古稱秦馬,也稱河曲馬,始皇帝騎兵的戰馬就來自於此。遠的,漢唐安西都護府所管轄的昭蘇一帶亦出產良馬,這兩個地方的馬普遍都比北虜的馬要高上二寸。”   “買馬要按等給價,這是歷來的規矩,但你們要嚴格的執行規矩,不要讓他們以次充好。”   “按鈔尺計,肩高三尺九寸的給價八兩,四尺一寸的就給價十二兩,每寸二兩,若是有四尺四寸的,乾脆給二十兩。朕說的這價錢未必一定合適,你可以靈活一些,但是低於鈔尺三尺九寸的一定不要。”   “更遠的,諸位愛卿誰若是有門路,能弄到弗朗機或西域之西、大唐碎葉一帶的戰馬更好,朕必有重賞,價錢也可以漲。”   王戰從各種雜書中得來的知識在此時派上了用場,給了袁崇煥明確的提點。至於最後一句話,其實是在提點那些出身於東南沿海和山西陜西的大臣,誰能從西洋海商或西域胡商那弄到好馬誰就弄。   考古專家說秦始皇的兵馬俑完全是按照秦軍勇士的真實樣貌塑造的,無論是身高還是麵容,王戰相信那是真的——讀過的考古類書籍《秦軍秘史》中明確記載,兵馬俑出土的馬俑肩高均為一百三十三厘米,而現實世界中的秦馬、也就是河曲馬的肩高,雄馬平均肩高為一百三十八厘米,雌馬平均肩高恰好為一百三十三厘米,可見馬俑是按現實塑造的。   河曲馬中有近六成雌馬的肩高超過一百三十三厘米,由此也可知秦軍的選馬標準,讓絕大多數的成年雄馬和六成的雌馬都能成為戰馬,而以秦軍之強悍,軍法之嚴格,這個標準一定是足夠承載騎兵作戰的。所以王戰毫不猶豫的就將買馬的最低標準定為大曌常用的鈔尺三尺九寸,也就是一百三十三厘米——曌人平時裁衣服、量身高用的就是鈔尺,也稱為裁衣尺。   王戰相信,將秦軍這種虎狼之師的標準定為最低標準,絕不會吃虧。   “啟奏聖上,微臣祖籍大同,見過聖上所說的安西昭蘇馬,確是良馬。”卻是曹文詔忽然出班啟奏。   “哦?朕倒是忘了你祖籍大同,你說說,那昭蘇馬具體如何?”王戰聽到曹文詔的話倒是有些驚喜。   “回聖上,微臣見過西域商人遠途販來的昭蘇馬,其提高明顯比邊墻外的韃塔爾馬高出二寸左右,肩高和體重與聖上說的河曲秦馬相仿。臣見過最高的有四尺二寸左右,體重七八百斤,聽胡商說極少數能長到四尺四寸高。相比之下,草原韃塔爾的雄馬平均肩高一般也就三尺八寸左右,體重差不多六百斤。”   “而且,河曲馬和昭蘇馬與草原韃塔爾馬一般,都能在雪裡刨食,極耐粗糲。長途奔跑也差不多,短途沖鋒比韃塔爾馬則快一些。”   曹文詔確實比較了解,將幾種馬的對比說得清清楚楚。   “嗯,曹將軍有心了,那你可有這方麵的門路?”對於曹文詔所說,王戰愈發來了興趣。   曹文詔所說到的情況與王戰讀書讀來的差不多,無論是身高體重還是耐力速度,確實是很好的戰馬,欠缺的隻是門路。   大曌的昭蘇馬,出產在現在沒有控製在手中的衣烈河河穀、亦力把裡一帶,也就是彼世的伊犁河穀。   彼世都知道蒙古馬耐粗飼,其實這幾種馬共同的特點都是耐寒耐粗飼,能夠雪裡刨食,抗病能力極強。由於粗放成長的關係,沒講究過什麼血緣譜係,所以也沒什麼近親引起的先天疾病。   農牧專家也曾經測試過河曲、昭蘇、蒙古這三種馬持續奔跑的能力。一個小時、也就是半個時辰都能跑百裡而不傷,歇息兩刻鐘就能繼續上路。五裡之內的短途沖刺蒙古馬略慢一些,但一個小時持續奔跑,蒙古馬能多跑出差不多六七裡路,耐力強出近一成,若是不過分使用,保持日行二百裡的話,可以連續十餘天,行進兩千裡。   事實上後世賽馬界最有名的阿剌伯馬,不同種群,肩高也就是一百四十至一百五十厘米左右,相當於此時的四尺一寸到四尺四寸。短程速度快,長途奔跑的耐力在世界大賽中也更好,但不耐粗飼,不耐苦寒,抗病能力遠遠不如,過於嬌貴。   另外,由於追求純血血緣譜係,往往有先天疾病。   而軍隊絕不需要嬌貴的戰馬,體格差不多,越耐寒耐粗飼越好,越抗病越皮實越好。漢武帝早就弄過,大漢也曾經囊括西域,現在中原戰馬卻沒留下什麼痕跡,顯然確實是不適應華夏北方的氣候環境,自然淘汰了。所以王戰也沒打算挖空心思通過海上貿易弄什麼天馬。   王戰倒是有想法,有機會通過弗朗機人弄一些伊比利亞半島的安達盧西亞戰馬。伊比利亞半島的緯度相當於黃河以北直至陰山一帶,而阿剌伯半島的緯度相當於長江以南直至南海,王戰不專業的猜測,以安達盧西亞戰馬來改良大曌戰馬還是有可能成功的,總比阿剌伯馬希望大。這種馬高大健壯,雌馬平均肩高可達一百五十厘米,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雄馬最高能長到一百七十三厘米,作為溫血馬也沒聽說有什麼遺傳疾病,性情溫順,聰明靈活,可以用來試著改良一下本地馬種,看看能不能得到力量與耐力兼備的良馬。   至於比伊犁稍遠一些的中亞碎葉一帶,從氣候氣溫的角度來說,這裡的戰馬可能更合適,隻是現在商路不暢,少數的商人根本沒能力販運來大量的戰馬。能挽重負的夏爾馬更是隻能想想。當然,放出風去,重金求購,也許有商人或部落能弄來。   所以,曹文詔所說的東西引起了王戰的興趣。   “回聖上,聽胡商說,那昭蘇馬幾千裡跋涉下來,病死的極少。隻是西域現在的可汗根本不允許大量販運馬匹,有實力的胡商,幾百匹已算大群了。”聽皇上感興趣,曹文詔連忙回道。   “嗯......現在都不具備條件,還是實力不足啊.”王戰心中暗嘆。   “聖上所知,臣所未聞,臣多謝聖上指點,多些曹將軍提醒,微臣必定把戰馬之事辦好。”王戰思索間,袁崇煥施禮開言,神態已顯輕鬆。   剛才袁崇煥背心已經微微見汗,略略的有些不適,但也隻能忍著,連額頭上的汗珠也不能擦。   他實在不知道皇帝是如何能得知這許多。見微知著,若非生而知之,皇帝必然是有自己所不知道的情報來源,這種合理的推斷令他越發的感覺身上從未有過的拘謹。現在徹底放下了與遼西相關的一切私心雜念,背心汗雖未去,心裡卻已經徹底輕鬆下來。   輕鬆之中更見清明,頗有一朝頓悟、心底無私天地寬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