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辯道 一 商稅礦稅(1 / 1)

日月燃明 螳刀乂三山 5144 字 2024-03-21

七月十五,王戰再次召開臨時大朝會。   皇極殿內,除了一個月前就已經進京的孫承宗、張春,那些召回他們的同時也被下詔召回的人如今終於都到齊了,袁可立、李邦華、劉宗周、徐光啟、畢懋康、茅元儀、王徵等一乾新人全部列於朝班。   朝班中,殘存的東林一係明顯麵露喜色,揚眉吐氣。魏忠賢一係雖則人多,卻皆神情凝重,心頭惴惴,麵色宛如被晴空壓縮至天邊的一角烏雲。除此兩方之外,還有一個麵無表情、似乎與兩方都有些格格不入的人——之前也在朝廷做過官的戲曲名家阮大鋮。   此時京師河北一帶的天氣終於有了酷暑的樣子,姍姍來遲的悶熱終於出現,靜坐不動一樣汗出不止,身上很快就粘膩膩的,今日尤其如此,東南方的遠天有些灰蒙蒙的,似乎還在憋著雨。   皇極殿內的氣氛卻是截然相反,說是晴天也不太貼切,不如說更近於霜葉之上的秋高氣爽。   “李邦華、劉宗周,你們在路上可曾看到邸報?對朕之意可有了解?”王戰看向新到的幾人。   “啟奏陛下,微臣看到了邸報,已知曉聖上之意。”李邦華出班施禮,其餘幾人也隨之出班稱是。   估算了路程時日,這幾天孫承宗每天都派人守望在城門,李邦華、徐光啟等人一到京城就被孫承宗的長隨接了過去,這兩天他們一直住在孫承宗那裡。住過去之後,幾人與孫承宗連番徹夜長談,加上一路上對邸報的研讀,對皇帝的所思所想已經了解得差不多了。   “前些時日,朕決定有田者皆納賦、經營者皆繳稅,當時曾提到王紹徽和李三才,卻並不曾多說。蔡懋德勸朕不要心急,要多商議商議,朕當時也答應了蔡卿。今日你們都到了,咱們君臣之間便敞開了說一說。”   “王紹徽說‘稅糧外有雜徵,徵外復有加派,誅求已盡於錙銖,剝削直入於骨髓。舟車既敝,飛輓多艱,其勞瘁困苦之狀不可聞且見也。夫財之所生,成於人力,秋毫之入,皆民膏血’。他說的沒錯,朕十分認同。”   “隻是,朕覺得他說的還不夠,除了他說的那些,納銀還有火耗,納糧還有耗餘,還要交免役錢,若無錢賄賂小吏便要服沒完沒了的徭役,長期不能歸家,種種情形,無權無勢的百姓除了呼天搶地,根本求告無門。”   “所以,朕決心減輕田賦,免除徭役,免除任何名目的雜派加征、私加濫派,且州縣鄉村皆立上保民國稅碑,使貪官汙吏再不能欺瞞百姓、私相加派,讓百姓再也不會被層層盤剝,你們覺得如何?”   王戰如同聊家常一般,語氣溫和平常。   “聖上愛民如子,微臣欽佩無已。老臣在路上就看到了邸報,老臣完全贊同聖上免徭薄賦之舉。”一路上翻來覆去的琢磨邸報上刊登的朝堂對答,思來想去,李邦華確實是發自內心的欽佩。   因為邸報的緣故,諸人與孫承宗相見之後,對皇帝的言行詳加問詢,日夜交流,對邸報所言也再次細加剖析,最後得到的結論,確實是非常贊同皇帝關於田賦和徭役的做法。   輕徭薄賦在歷朝歷代都是聖君之舉,何況現在是免徭薄賦:   皇帝新定的田賦確實是減輕了不少,雖名義上比洪武太祖定的民田田賦要高,但洪武太祖所定賦稅是按季收取,“夏稅秋糧”一年兩次,還要服徭役。而皇帝這是年賦,且完全免除了加派,“唯此一賦”,徹底免除了徭役,實質還是減輕了許多許多。   對於江南地區來說,減輕的比北方更多,對江浙地區更是減輕了至少七八成的負擔,要知道洪武太祖給江浙定的稅賦是其他地方的數倍,最高檔不是論鬥而是論石的,完全是一種懲罰性質的重賦,隻因為江浙之人當年曾經支持張士誠。   尤其是皇帝徹底免除徭役,這前無古人的舉措令無數窮苦百姓將因此得以歸家團圓,天倫得享;也有了耕種自家田畝的時間,生計得保,再不用擔心因無錢賄賂小吏而在農忙之時被強行調走服役,從任何角度說都是大仁德之舉,僅此一項,如何贊頌都不為過。   此時殿上所站之新人,除了孫承宗和張春是北直隸人,袁可立是河南人,其餘的都是江南人,劉宗周、徐光啟、王征、茅元儀更是田賦最重的江浙一帶的人,要說他們不為家鄉百姓高興是不可能的。   至於有田者皆納賦,對於這些此世少有的良心、時時刻刻憂國憂民的真正儒者來說,看到皇帝的論斷,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反而是有一種與國與民共克時艱的自豪感、使命感,尤其是有了皇帝宣布皇莊和皇店今後皆納稅賦為表率在前,這種自豪感、使命感更是強烈。   “聖上,老臣贊同聖上之言。富者田連阡陌卻一文不納,貧者無立錐之地卻加身,天下沒有此等道理。不瞞聖上,老臣本已決意老守田園,再不入仕,實因見了邸報之上聖上之言,感於聖上拯民之心意,這才一改初衷,再次入朝。方才聽聞聖上之言更是感悟良多。”   被王戰請回來的老臣袁可立緊接著李邦華出班說話。   說至一半,他轉身直麵群臣,“諸公,我等讀聖賢書所為何事?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吾以為,聖上之舉,正是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   袁可立須發皆白卻精神矍鑠,目光清朗,聲如洪鐘,轉身麵對殿上諸公說話之時眉目聳動、長須波蕩,真是氣勢非凡。   袁可立既非閹黨又非東林,為人為官隻做實事、無視立場:他對魏忠賢向來不假辭色。對於袁崇煥吊祭奴酋的行為,他也同樣當朝痛斥“以此封拜,不慮貽笑後世乎”。對於越發驕橫但還一直能牽製東金的毛文龍,他卻愛護有加,頗似史上的藺相如。   收買他不成、惱羞成怒的魏忠賢派人窺視其貪腐破綻卻一無所得,“令偵事者日伺公門,卒無可中者”。   幾年前他出鎮登、萊,節製遼海之際,主動作為,水陸並進,迭出奇兵,直接跨過渤海,把戰火燒到已經被東金占領的遼南半島海、蓋、金、復四州四衛腹地,策反了劉愛塔,以毛文龍部不停襲擾東金占據的遼南一帶。種種積極主動的作為,給東金帶來了造反以來從未有過的困擾,牽製了相當一部分東金威脅遼西和山海的力量。   天啟四年,厭惡黨爭的袁可立因為沒能滿足小肚雞腸的毛文龍對“滿浦、昌城之捷”的封賞請求而受到各方攻訐,被迫去職。他去職僅僅幾個月後,東金軍就於天啟五年正月攻取了遼南旅順,旅順守將張盤戰死,毛文龍無能為力。   袁可立去職,攻訐他的是黨爭的雙方,既有東林也有閹黨,由此可見,其人實可謂不黨不群的一介孤臣。   這樣一個人,這樣一番話,無人不受震動,王戰亦是心中大喜。   彼世歷史上,袁可立對朝廷或說是對天啟失望,確實是再未接受皇帝征召出山入仕。今日能來,又能乾脆的說出這樣的話,王戰相信他是發自肺腑、出於公心,自然是禁不住的心中暗喜:   袁可立雖不是學宗領袖,但仍然可稱飽學宿儒,最關鍵的是袁可立是有名的不黨不群的清官,在儒門的學問道德體係中,天然居於道德製高點,這樣的人對自己的舉措做出這樣的肯定,實在是極大地助力。陽奉陰違的必然還有,但是發動士紳輿論公然批駁應該是很難了。   果然,聽到袁可立如此評價,群臣中多有出言附和者。   “好,諸位愛卿若無異議,田賦和徭役之議就告一段落,接下來咱們說說商稅和礦稅。朕之前說過,朕相信理越辯越明,所以,諸位愛卿盡可暢所欲言。”王戰掌控著議題,當機立斷,為田賦新政做了個無異議的階段性定性,緊接著為以後的國事決策定下了模板,“從此以後,凡國政皆暢所欲言,充分辯論,集思廣益,朕充分聽取之後,集中決斷。”   王戰堅決要消滅那種互相攻訐、議而不決的弊政。   不議而決,昏君易出弊政;議而不決,大曌就要原地踏步。原地踏步,最終隻能是滅種亡國。所以王戰要讓群臣充分地、暢所欲言的議,最後卻加了一句“朕充分聽取之後,集中決斷”,王戰要為大曌以後的國事決策樹立規範。   “啟奏聖上,微臣贊同聖上田賦之議。世上絕無百十畝田土要重賦加身、田連阡陌卻升鬥不納之理。”王戰話音剛落劉宗周便搶先出班說話,顯然早有準備。“太祖優待讀書人不假,但卻是有其限度的,嘉靖年間更是條例明晰,絕非千畝萬畝亦免稅賦。隻說優免賦稅而不說限度,此乃為一己之私而斷章取義。而聖上重訂之田賦亦減輕許多,尤其是對東南大戶,如此若還要偷逃田賦,除貪婪而外,再無它由。更何況,聖上為了節省開支,還要將服侍之宮女內官派去皇莊勞作,為充實國庫,讓皇莊所有田畝皆按最高每畝年賦四鬥繳納,堪稱天下表率。”   劉宗周是江浙人,對江浙百姓田賦之重深有感觸,本身也最為方正,且對於知行合一的治理天下抱有極大的期望,故而此時對皇帝從自身做起的田賦新政也最支持,直言皇帝的皇莊納賦堪稱天下表率。   不過,他對皇帝所說‘集思廣益,集中決斷’並沒有什麼反應。   不止劉宗周,其他人也都沒意識到這八個字對將來朝政的改變。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死水微瀾,無人注意。   “聖上免除徭役之舉更是令百姓得享天倫、永免胥吏盤剝之苦,可謂上體天心、下合民意,令億萬生民受惠。”   對於徭役永免之舉,劉宗周更是贊不絕口。此等語言從他口中說出來,沒有人覺得是阿諛之詞。   “隻是,微臣仍有兩事不能茍同聖上,還乞聖上恕罪。”說至此處,劉宗周眉頭微皺,“一者,皇店繳納商稅,十中取一,聖上是要以此為例,繼續向天下征收商稅、礦稅乎?聖上可知礦監、稅監荼毒民間,百姓苦不堪言?二者,聖上欲讓諸王子弟都可以出來讀書、經商、做工,從事百工百業,此事大違祖製,尤其是科考。聖上所說‘天下終有一天無力供養’之理臣亦明白,然為江山社稷穩定計,微臣希望聖上三思,尋得穩妥之計,再行不遲。”   雖然贊同田賦新政,但是對於不贊同的部分,劉宗周也毫不猶豫地提出異議。話中之意,對於諸王子弟參加科考最為擔憂,隻因可以科考便可以做官,做官便會掌權,而皇族子弟掌權,在此時任何一個文官看來都是極其危險的。   劉宗周身材中等,長相與英俊、瀟灑之類的更是無關,麵容瘦削,兩腮塌陷,一字橫眉也不濃,但他的氣質令人一望即感正氣凜然,雙目明亮得有些嚇人。   在自認為秉道而行的情況下,他說話也是直接得嚇人,哪怕是初返朝堂,也看不出有任何對朝堂官位失而復得的在意珍惜。   “你們也是這般看法嗎?”劉宗周的剛直並不令人意外,王戰微笑著看向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