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辯道 二 再問1遍,誰是民?(1 / 1)

日月燃明 螳刀乂三山 4555 字 2024-03-21

“啟奏聖上,我等看過邸報,也曾與孫大人長談,我等都是持此看法,還請聖上恕罪。”聽到皇帝的問話,李邦華領先出班回秉。   “微臣是萬歷三十二年的進士,據微臣所知,萬歷朝礦、稅二監為禍極烈,多次激起民變,致使民怨沸騰,極損聖天子之聲譽。且......臣來京之前,多有地方商賈士紳來訪,言談間對稅監礦監皆多有憂慮,憂慮最甚者,已經準備放棄店鋪、礦山,回轉偏遠鄉間以避礦稅二監。”   李邦華雖是鐵骨君子,此時卻是耍了個小小的滑頭,他說都是持此看法,實際上孫承宗對商稅礦稅和諸王之事並未表示反對。不過他說的士紳商賈來訪之事倒是真的,並未虛言。   孫承宗不動聲色。   他知道皇帝還要繼續收商稅礦稅,也聽得懂皇帝關於收商稅礦稅的道理,隻是不知道具體收取的辦法,王戰沒有細說。但有了之前對皇帝的嶄新認識,尤其是對新軍的直觀認識,他總覺得自己這個學生已經胸有成竹。   他不知道具體收取的辦法,所以李邦華等人到現在也隻知商稅礦稅會繼續收取,同樣不知皇帝有何有效的做法。所以李邦華、劉宗周等人明明能聽懂皇帝的道理,卻依然更為擔心礦監稅監之害,擔心得不償失。   看著李邦華的背影,不動聲色的孫承宗記起之前與皇帝對談時的話,“李邦華等人既有之觀念根深蒂固,需在殿上當頭棒喝,否則即便此一事得解,後續之政務亦難免掣肘”,亦回想起當時自己對於皇帝學生對人心的見解所感到的驚訝。   現在,孫承宗已經沒有了初時的種種強烈擔心,但卻做不到一點也不擔心,尤其對於勢力龐大、罷市成風的大曌商賈,他也並無良策,故而此時對於究竟是何等樣的棒喝深為期待。   “談不上恕罪。既然是暢所欲言,那當然是言者無罪。為了國家、為了百姓,有什麼想法公開說出來,這很好。”王戰開誠布公地說道,“誰還有什麼想法,一並說給朕聽,朕不以論事之言罪人。今日,朕還有好多事情要說,正需要諸位愛卿暢所欲言。”   “啟奏聖上,知曉微臣得聖上相召,亦多有鬆江棉商、布商登門拜訪,所言與李邦華所述大同小異,總之是大為擔心,多有關門避禍之議。一些小門小戶的店鋪亦是憂心忡忡。”來自富庶的鬆江地區的徐光啟亦出班啟奏。   “想來諸位愛卿都差不多,都有人拜訪、都是擔心礦稅二監了?”王戰邊說邊看向茅元儀、畢懋康。   “聖上明鑒,確實如此。”茅元儀、畢懋康微微躬身,齊聲回答,麵上皆有憂色。   “回轉鄉間,關門避禍,嗯......”淡淡重復著南方臣子們帶回來的訊息,咀嚼著訊息中暗藏的威脅,王戰不置可否。   “啟奏聖上,微臣以為,稅賦為國用之本,田賦繳得,商稅、礦稅亦繳得,隻是礦稅二監的行事確實有值得商榷之處,似當加強管束,或以戶部加強之,如此或能減少擾民之舉。”皇帝聲音已落,沉吟之中,黃立極出班啟奏。   經過了近兩個月的種種,尤其是半個月前的田賦新政、內操軍出京宣講、廠衛的隱約異動以及諸妃齊聚坤寧宮等諸般事件之後,幾番思量,黃立極已經下定了決心,堅決緊跟皇帝。他斷定,皇帝已經脫胎換骨,已經不再是以前的木匠皇帝,誰若是認為皇帝和以前一樣誰才是愚蠢至極。   非但如此,他還有一種感覺:眼前的天啟帝要遠比他爺爺萬歷帝難對付得多,絕不會受文官左右。   從皇帝練出的精兵上他就確定了這一點。當然,以上的這些判斷,他跟誰都沒說,深深地壓在心底。   心底既然有了如此判斷,那作為當朝首輔,當然要想皇帝所想、急皇帝所急,支持皇帝的一係列舉措。而今日商稅礦稅之議在他看來就是個好機會:   國庫空虛、拖欠軍餉是事實,東奴不停寇關、遼東花費巨大還是事實,如此,皇帝收商稅礦稅便是必然。而且皇帝所言也確實有道理,隻收農民的田賦卻不收富豪的商稅礦稅,實在是極大的不公平,隻有死抱利益不放的人才會對這巨大的不公視而不見。至於能不能收得上來,隻看皇帝親手練的強軍就可以想見結果。至於萬一皇帝旨意難行,草草收場,自己被朝野唾罵......嘿!世事哪有萬全?看準時機便當放手一搏。何況,九千歲本來也是堅決執行商稅礦稅的征收的,此時對皇帝的支持,無礙九千歲收商稅的功勞。   這些便是這些時日黃立極心中所想。思前想後,他最終便是咬緊了牙關,決定冒天下之大不諱站出來支持皇帝。   此時於朝堂之上說出了這幾句話,於群臣眼中,黃立極幾乎是肉眼可見的一瞬間就輕鬆了下來。   群臣感覺不到的是,輕鬆下來的同時,此時黃立極隻希望有人反對、反對的人越激烈越好。   不過,作為文臣,黃立極天然是反對內官太監坐大的,就像之前對太監出鎮監軍的極力反對,所以他此時不反對收商稅礦稅,但提出了以戶部加強對礦稅二監的管束,希望加強文官的掌控,削弱宦官。   “臣附議。錦衣玉食的豪商繳納稅賦實為應有之義,然稅賦本為戶部之本職,本不需內官插手,何況礦監稅監之民怨在前。當加強戶部之本職,加強科道言官之都察,而召回礦稅二監。”戶部左侍郎張曉出班附議內閣首輔黃立極,且更為明確的主張加強戶部、召回太監。   對於“關門避禍”之中暗藏的罷市之意,王戰並不意外,這些一毛不拔慣了的豪商礦主要是老老實實地沒有任何舉動王戰才意外;但對於黃立極和張曉的表現,王戰倒確實是沒有料到,可以說是意外之喜。   “看來,諸般舉措還是震醒了一些人”,王戰心中暗襯。   魏忠賢麵無表情,對麵的劉若愚則照舊像上次朝會一樣奮筆疾書。   群臣則如老僧入定。殿上東林之人雖紛紛皺眉,卻並沒有人急於如何。   出乎黃立極的意料,沒人像他希望的那樣反對——雖然絕大部分大臣都在心裡反對,但有了李邦華、徐光啟等人帶回的商賈士紳的消息,他們覺得暫時足夠了。   他們不覺得真正的決勝在這金殿之上,在他們心裡,真正的決勝在商賈罷市、物價飛漲,在於市井小民家裡米缸空空卻買不到糧食時的怨聲載道,故而他們都想先看看皇帝的風色,既不附和黃立極,也不反對黃立極和皇帝。   “朕知道了你們的擔心,你們也聽聽朕的想法。”稍等片刻,見沒人出班繼續反對王戰才說話。   “一個月之前,朕曾經問過,誰是民?當時便提到過李三才。方才朕想起了他也沒有多說,現在便說一說。”   “李三才最為反對礦監稅監,曾經上書給萬歷爺,大意是說‘陛下喜愛珠玉,老百姓也羨慕溫飽;陛下愛護子孫,百姓也眷戀妻女。為什麼陛下要聚集財寶,而不讓小民老百姓能滿足一升一鬥之需求......臣請求陛下發善心,罷除天下的礦稅。貪欲之心若能丟掉,則朝政便可以治理好’。”   “這篇奏疏聽上去憂民疾苦,為民請命,大義凜然。然朕想問問諸公,李三才丟掉了貪欲之心了嗎?”王戰看著群臣,“他之奢侈,比張居正更甚吧?當年私占皇木和官府宅基地之事,萬歷爺把他削為平民後也便放了過去。在沒有刑部和都察院新證據的情況下,朕當然不會重新追究。就按某些人說的,朕姑且將他的奢侈算作私德,朝堂之上,他的私德與萬民比起來什麼都不是,朕今日便不多說他的私德。不過朕最想問的還是那句話,朕就再問一遍,誰是民?”   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到這簡簡單單的三個字,但群臣在皇帝的目光下仍然有些不自在,實在是自在不起來。   “礦稅商稅是從哪個衣衫襤褸的小民手中收取的,還是從身著綾羅綢緞、出入酒樓歌肆、滿麵油光之人手中收取的?”   “李三才既然反對萬歷爺派出稅監礦監,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實際上就是讓這些滿麵油光之人的礦稅、商稅想交多少交多少,實際上形同於罷除商稅、礦稅。既然如此,李三才為何不說罷除天下的田賦呢,從此最窮苦的升鬥小民一粒米也不用繳納、朝廷官員也不要領取任何俸祿,這樣老百姓豈不是沒有了任何負擔?李三才為什麼從來不說呢?”   “難道,衣衫襤褸卻還要繳納田賦的窮苦百姓在他眼裡不是民?或者說,在他眼裡,這些窮人都不是人?衣衫襤褸的窮苦百姓就應該納賦供養著他,讓他也穿著綾羅綢緞去和那些鹽商礦主、漕船上的巨賈推杯換盞、風花雪月?哪位愛卿與朕說說?”   王戰說到李三才的時候雖然語帶不屑,但語氣仍然平緩。   聽完皇帝的一番話語,劉宗周麵色仍如平湖,袁可立也隻是微微凝眉,李邦華、徐光啟等人卻是額頭見汗:   儒家講仁愛,儒門弟子誰敢說窮人就不是民、不是人?儒家講“修文德、來遠人”,連“遠人”都是儒家仁愛的對象,卻拿近人、自己家的窮百姓不當人?何其虛偽、何其不仁?這話要是說出來,必定遺臭萬年。可李三才......   “啟奏聖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無論皇親勛貴、文武百官、士農工商,皆是聖上子民。”稍停,見李邦華沒有說話,劉宗周挺身出班,朗聲回答。   劉宗周不隻是讀聖賢書,更是身體力行,是真正一生秉持聖賢之道,胸中正氣沛然,略想了想便毫不猶豫、心口如一的回答了出來。   回聲朗朗,殿上卻愈顯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