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藩王 一 中州地,半入藩(1 / 1)

日月燃明 螳刀乂三山 4649 字 2024-03-21

“諸王之事,朕知道你們擔心什麼,不過讓諸王什麼都不能做,本來就不是太祖時的祖製,那我們到底要遵循那個祖製?”皇極殿上,朝會還在繼續。   王戰的問題背後,是群臣都知道的事實:一直到成祖,大曌的藩王都是真正的國家屏藩,擁有強大的武力,打擊北虜殘餘,保障大曌安全,並不是現在這樣混吃等死的。   “聖上,諸王擁兵,絕不可行。”劉宗周急急出班,並不辯駁哪個祖製,而是乾脆堅決地反對諸王出來做事。   “愛卿莫急,朕隻是想讓諸王自己養活自己,不再與百姓爭奪土地,並非是要恢復到成祖之前。隻為了保全朕這些皇親,朕也不會讓他們擁兵的。”看著劉宗周惶急的樣子,王戰溫和地說道。   “人從嬰兒長到二十五歲之時,便進入了體力與智力的巔峰,也就是說二十五年就成長起一代人。如此,本朝的宗室壯年人口數量每二十五年差不多就要翻上一倍,這些皇親都要封王,都要祿米,都要封地、賜田,那我大曌的土地數量可會二十五年翻一番?這還不算諸多的鹽引、課稅、甚至侵占民田、利用優免特權容納詭寄投獻。”   王戰淡淡的話語聲飄蕩在大殿中,在群臣的心裡卻是掀起了不小的波瀾:自家的皇親國戚侵占民田、容納詭寄投獻,皇帝居然就這麼說出來了?   “聖上言之有理,土地已是定數,宗藩卻無限增長,以有限之定數滿足無限之增長,必無可能。”徐光啟出班說話,站到了劉宗周身旁。   徐光啟是實乾派,曾經做過調查與總結,結論是宗室每三十年就會增加一倍人口。現在皇帝闡明了道理,他自然是支持皇帝關於土地與人口的說法。後世根據譜係文獻進行研究,實際上二十五年左右宗室人口就翻倍,比徐光啟總結的還要更快。事實簡單明了,道理也簡單明了。   “是呀,以有限奉養無限,怎麼可能?”聽了徐光啟的話,無論閹黨還是東林,大臣們都紛紛點頭。   這道理很淺顯,百年以來,朝廷也掀起過幾次爭論,歷次爭論中當時的大臣也是反對給予藩王巨量的封賜,隻是反對之後卻從來沒什麼好辦法:放出來做事,怕他們覬覦皇位、生事造反;不放出來做事,皇親又越來越多,越來越供養不起。   皇室宗親具體有多少人?以山西大同的代王為例,現在代王一係已達四千口之多,與彼世李自成所斬殺的人數差不多。   再往前,嘉靖年間,朝廷關於宗室藩王人口增長與祿米的爭論中,禦史林潤、戶部尚書李春芳等人的奏疏表明,僅河南一地在嘉靖年間就有五名親王,八十名郡王,鳳子龍孫達五千餘人,以致當時民諺有雲:“中州地,半入藩”。   一省之地,人口千萬,半數土地卻被幾千人占有,雖不無誇張,亦可見百姓之困苦,可見皇室子孫賜田之不可持久。   這些情況,大臣們都知道,此時也依然拿不出兩全其美的辦法。   看著陷入思考中的群臣,王戰再次說道:“諸位愛卿不妨再想想,遠的,自嘉靖爺以來宗藩與祿米的情況,近的,萬歷爺的封賜,如此下去,國朝還能維持多久?幾十年?還是再維持一代?百姓又能這樣忍受多久?那些慮及長遠的朝臣又已上過多少次奏疏了?朕這裡找來了一些昔日奏疏,諸位愛卿也可以看看。”   王戰的禦案上放著幾摞奏疏公文,年份遠至嘉靖年間。王戰示意劉若愚將奏疏分發給徐光啟、劉宗周和閣老尚書們:   嘉靖四十一年,禦史林潤奏疏:“天下之事,極弊而大可慮者,莫甚於宗藩祿廩。天下歲供京師糧四百萬石,而諸府祿米凡八百五十三萬石。以山西言,存留百五十二萬石,而諸府宗祿三百十二萬石,以河南言,存留八十四萬三千石,而宗祿百九十二萬。是二省之糧,借令全輸,不足供祿米之半,況吏祿、軍餉皆出其中乎?”   隆慶五年,禮部公文:“除宗女儀賓外,僅親王郡王和各級將軍中尉,歲支祿米共八百七十萬石有奇,約占全國各地存留糧總數之八成”。   禮部官員戚元佐《議處宗潘疏》:“議限封爵、議繼嗣、議主君、議冒費和議擅婚”。   以徐光啟為代表,對宗藩祿米了解比較多甚至也上過奏疏的老臣,看著皇帝發下來的這些奏疏公文,越看、越想臉色越是沉重,隻因這些奏疏的結果他們都知道:   戚元佐意圖通過種種手段減少宗藩的增長、祿米的消耗,隆慶帝認同其理,奏折轉至禮部,禮部認為茲事體大,轉呈皇室諸藩王,結果“諸王反對,且格不行”。   皇帝認同其中的道理了,結果還是不了了之,這讓他們的心情怎能不沉重。   奏疏中所言的“存留”其實就是大曌地方財政,也就是去除上繳京城戶部之後剩下的稅賦收入。地方存留的主要用途就是地方官吏的薪俸、農田水利、賑災、附近軍伍的軍餉以及藩王的祿米等幾個方向。而林潤所提到的山西、河南已經入不敷出,單單給藩王的祿米就已經超過了所有的“存留”。遇到這種情況,地方官吏當然不能喝西北風,也知道藩王餓不著——藩王還有賜田呢。於是各地對軍餉和藩王的祿米便多有拖延、扣減,互相之間扯皮無盡,年年相積,連皇帝都沒有辦法,皇帝總不能說讓地方官吏都不拿俸祿白乾活。   諸多事實表明,如果不考慮文官士紳集團那些不納賦的田畝,單單隻考慮朝廷能收上來的稅賦歲入,則諸宗室藩王確實對國家財政形成了最大地負擔,早已讓國朝多地入不敷出,幾乎徹底擠占了其他國政的施展空間:軍餉連年拖欠;農田水利年久失修;賑災無力,一遇天災、餓殍遍地。如果考慮文官士紳集團那些不納賦的田畝對國家稅賦收入的損害,則文官士紳集團對國家的財政蛀蝕排第一,但藩王仍然要緊隨其後,排在第二位。無論怎麼說,藩王賜田對大曌造成的負擔都很沉重,終究國土是不會自己變大的,實際上還變小了,整個山海關外都丟了,而賜給藩王的田土不是幾千幾萬畝,而是每人幾百萬畝。。   在林潤之後,嘉靖四十四年最終完成並實施的《宗藩條例》,一定程度上實現了戚元佐的建議,減少了親王和郡王們的祿米定額,還限製了宗室婚配數額,多少延緩了宗室人口增長速度,延緩了祿米和賜田的增長速度。這個《宗藩條例》能夠出臺並實施,實際上已經清楚地說明,無論是皇帝還是大臣,都認識到數量有限的土地無法供養無限增長的宗室人口:二十五年人口翻一番,祿米賜田就要差不多的跟著翻一番,哪來如此多的良田?   可即使有了《宗藩條例》,之後的幾十年間,宗室人口依然劇增,如蜀王一係獨占四川,土地最肥沃的都江堰地區十一個州縣,七成耕地被蜀王所占,嚴嵩稱其為天下首富;河南開封的周王占田五百餘萬畝,族中七十五人被封為次一等的郡王;襄陽的襄王,兗州的魯王,武昌的楚王,大同的代王等共計二十八位藩王,這些皇親宗室每個藩王幾萬頃,也就是幾百萬畝良田。這些田都是不交稅的,不但不交,他們還要設立稅關收稅,將從來往行商處所得裝入私囊,令天下百姓背上了沉重如山的負擔。   就算對遠事了解不多的年輕大臣,至少也知道萬歷對福王的封賜,當時可是鬧得沸沸揚揚:   萬歷帝十分偏愛次子福王,想把福王立為太子,遭到群臣反對就乾脆不立太子,天啟的老爹泰昌帝便是因此才遲遲不能成為太子,每天過得戰戰兢兢。糾葛多年之後,既然最終還是不能讓福王成為太子,萬歷帝便盡可能把愛子往後的日子安排的富足再富足,給了福王兩萬頃的莊田,把四川井鹽專賣也給了福王。   兩萬頃是多少?大曌“五尺為步,步二百四十為畝,畝百為頃”,一頃是一百畝,兩萬頃便是兩百萬畝。一畝按二百四十步長、一步寬計算,大曌一步是五量地尺,相當於彼世一點六米,一畝隻比彼世的公畝小一點,達到六百一十四平方米。兩百萬畝這樣廣闊的良田,隻用來奉養福王一人。   而福王尤嫌不足,居然又要了每年一千三百份的淮鹽鹽引,然後欺行霸市,把洛陽當地原有的河東鹽專賣給查封了,自己一家獨大、牟取暴利。   河東鹽專賣所得是做什麼用的?是給邊軍提供糧餉的。   順著福王想下去,萬歷帝還給另外三個更小的兒子桂王、惠王、瑞王每人各三萬頃莊田。   不隻福王、桂王等萬歷帝的兒子,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萬歷皇帝對唯一的同胞弟弟潞王朱翊鏐也是十分恩寵,給了他四萬頃莊田,一萬五千份鹽引。   以上這些還是名義上合法的,除此以外,還有越來越猖獗的土地“投獻”。   想到此處,殿上群臣無人不是麵色沉重,徐光啟再也忍不住,手捧皇帝發下來的奏疏再度肅容開聲:“微臣贊同聖上之議,宗藩祿米、賜田之事勢不能緩,自食其力勢在必行,否則朝廷危矣,百姓危矣。唯請聖上如都察院之設置、如對稅監之監督一般,對出來做事之藩王子孫予以監督。”   徐光啟早已經意識到對宗藩的封賜是無法持續的,今日剛剛又見識到了王戰對稅監的都察體係的設置,思路開闊了許多,因此對於王戰的宗藩舉措也有了一些信心、有了一些期待。   “臣附議。宗藩祿米、賜田本已沉重,詭寄投獻更令朝廷所得日減,侵占民田則令百姓失去生計,心生憎恨。宗藩之事不解,國朝勢難維持,唯有如對稅監之監督一般,令其在都察之下自食其力,賜田之危乃解。”白須飄飄的袁可立贊同徐光啟。   袁可立至今已歷萬歷、泰昌、天啟三朝,對萬歷朝的宗藩之事多有了解,讀書做官之餘,對嘉靖朝諸多奏疏亦有研討,亦知宗藩之事遲早不可維持,今日親見皇帝諸般革鼎舉措,不免如徐光啟一般,對皇帝寄以希望,因而出班。   “嗯......”   王戰很欣慰,既欣慰於徐光啟、袁可立的出班直陳,更欣慰於袁可立所陳述情況之全麵。自己,終於有了一點點左膀右臂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