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王戰欣慰之時,也是殿上許多大臣麵色鬱悶之時:他們沒有一個人不知道投獻是怎麼回事。 袁可立口中的“投獻”,就是農夫白白獻出自己的田土給“納獻”一方,而“納獻”者必定是享有優免特權、可以不納賦稅、不服徭役的特權者。 投獻還分為“妄獻”和“自獻”兩種。 “自獻”,是普通百姓將自家的田地無償地奉獻給士紳權貴、皇族藩王等享有優免特權的人,本身自願成為佃戶或奴仆,然後向“納獻”的權貴士紳繳納田賦的同時,卻也因權貴優免特權的籠罩而免去了向朝廷繳納田賦正稅和各種雜派加征的義務,更免去了徭役,不必再離家去服徭役。 而袁可立剛剛所說的侵占民田便是指“妄獻”。 “妄獻”,看稱呼就知道,無妄之災的妄——青皮地棍、流氓無賴等奸狡之徒將別人家的土地妄稱為“己業”或“無主閑田”,將之奉獻出去,藉此攀附權勢、謀取好處,實際就是強行拿著別人的土地送禮,名為投獻,實為奪人田產的犯罪;而藩王豪紳等權貴卻假作不知,隻當這些流氓就是真的田主,來者不拒,將獻來的田土統統笑納,令百姓遭此無妄之災。這些流氓無賴更以權貴為“護身之符”,投身藩王權貴之家充做校尉、家人、莊頭,身份陡然一變,從此“憑淩官府,苦害軍民”,為禍一方。 弘治年間,太常少卿李東陽曾上疏揭露“投獻”、“妄獻”、“納獻”之實質,一針見血,“臣竊見甸畿等處奸民惡黨競指空閑田地以投獻為名,藩王世家輒行陳乞,每有賜予,動輒數百頃。得請之後,標立界至,包羅村落,發掘墳墓……夫天地之物,固各有主,生齒既眾,地豈有遺?故凡以空閑為請者,皆欺也。朝廷雖屢頒禁令,俞允繼之。投獻者謫罰相仍,陳請者終於得地……若陳請者無效,則投獻者自止,占籍之民庶不罹兼並侵奪之害。” 李東陽說得很清楚,立國已經一百多年了,哪有什麼空閑田地?根本就是誣指老百姓的田地為荒地,“妄獻”而已。 嘉靖初年,夏言也曾揭露,“近年以來,皇親侯伯憑籍寵昵,奏討無厭,接受投獻,將民間產業奪而有之。” 所謂“奏討”,便是皇親藩王們想要納獻土地,仍然要履行的大曌法律程序:投獻者主動提出奉獻,然後納獻的藩王權貴向朝廷上奏疏,陳乞奏討、請求批準,最後由皇帝批準賜予,這樣,原來平民百姓的田地就變成了納獻者的欽賜田地。 這兩封奏疏此時也在大臣們手上。沒拿奏疏的也一樣知道這些。但是他們並不想聽到這些,他們隻想說藩王賜田的事情,不想說“投獻”、“納獻”。 納獻者在沒有花費一文錢的情況下,居然有人主動將自己的土地送給他、使他憑空獲得了土地所有權,年年收租,並且還免於向朝廷納田賦、服徭役。試想,此等如同天上掉餡餅的事情,如果不是因為納獻的權貴們享有受賜和優免的特權,怎麼會發生? 從其本質上來說,若沒有優免的特權,就不會有“投獻”、“妄獻”出現,當然也就不會有國家賦稅的大量流失,根源就在“特權”二字。 自願“投獻”,自願“納獻”,表麵上兩相情願,但在“兩相情願”這塊遮羞布的掩蓋之下,實質是特權者對無權者的殘酷剝奪:諸般特權權貴作為社會階層的最上層,一方麵,憑借權勢將自己的納稅義務轉嫁至普通百姓身上,如此尤嫌不足,更有高出國家正稅十幾倍幾十倍的種種私自的雜派加征,使百姓不堪重負、貧困欲死,另一方麵,又以其優免特權吸引不堪重負、貧困欲死的農夫“自願”獻出土地給自己,如此循環往復,使得失地農民越來越多,同時自家的田畝也隨之越來越多,且是憑空得田、白手收租、無本萬利! 百年來,大臣們的一封封奏疏揭穿了藩王受獻的實質就是皇親貴族憑借受賜田地和優免賦役的特權掠奪土地,皇帝對皇親的恩賜不停、皇親的優免特權不滅則對藩王的“投獻'便不止,賜田和優免特權是產生投獻藩王的根源。 可是隻有藩王才接受投獻嗎?當然不是,天下秀才身份以上的讀書人幾乎人人都在接受投獻。秀才,舉人,進士,當朝官員,誰能願意聽到“投獻”、“納獻”呢? 看著袁可立說話之後麵色有些鬱悶的群臣,王戰知道,像李東陽這樣的大臣們說的沒錯,但是王戰也知道,這些大臣們少說了一半:像他們自己一樣的讀書人,從舉人、甚至從秀才就開始,往上一直到文官大臣直至閣老,除了海瑞那樣的,幾乎都在接受投獻,如徐階,乃至於張居正這樣的能乾實事的治政能臣,都是富了自己、窮了朝廷財政,都是十萬畝、二十萬畝的接受投獻,而且他們的總人數可比藩王多得多,危害不是不下於皇親藩王,而是遠甚於皇親藩王。 當然,王戰也知道,今天已經不需要再說文官的事情,不需要再譏刺一番,雖然他也知道文官苦苦哀嚎的極低俸祿的某些根由: 洪武大帝建立大曌不久,既賜親王、勛臣、公侯、丞相莊田,又賜百官公田,以田地所出充抵俸祿——糧食在歷朝歷代都是十足十的硬通貨,做為俸祿是沒有任何問題的。受賜之“公田”載於“金冊”,無需報官入籍,享有免除田賦和徭役的特權。同時,為了避免優免特權的無限蔓延擴大,洪武大帝在《大誥》的法律條文中也嚴加規定,賜田以外的田土亦即自置私產應“齊民一體當差”,也就是一體當差納糧、當差服徭役、納糧繳田賦。 可是後來怎麼樣呢?由於“諸勛臣所賜公田莊佃多倚勢冒法,淩暴鄉裡,諸功臣不加禁戢”,管理公田的莊頭、耕種這些公田的佃戶欺淩鄉裡,因此於洪武二十五年,洪武大帝收回了賜田,改賜田為給俸祿,“給公侯歲祿,歸賜田於官”。 而由這公田與俸祿的轉變也便可以看出,百官後來的微薄俸祿實為咎由自取:本來有公田出產的糧食作為實實在在地俸祿、純純粹粹的硬通貨,並沒有後來七折八折的各種折色。可這些官員照樣不知足,還是要橫行鄉裡的貪,縱容莊頭佃戶成為豪奴,去搶,去奪,“倚勢冒法,淩暴鄉裡,諸功臣不加禁戢”。在鄉裡最常見的“倚勢冒法”是什麼?無非就是侵奪別人的田畝,把鄉鄰的田產都變成自己的。所以後來洪武大帝被逼無奈,不得不收回公田、廢掉那些莊頭佃戶,改發公田為發俸祿,也就有了後來的布匹、柴碳、花椒大料等折成俸祿發放。 所以,大曌官員的折色俸祿之苦,至少是某種程度上的咎由自取——他們太貪婪了,對於鄉鄰太惡劣了。 洪武大帝死後,他們的貪婪再上臺階: 皇朝中葉以後,不僅再度恢復賜田製度,且愈演愈烈,“或賜或請不可勝計”。士紳官商勾結起來,有目的的推動擴大特權,有目的的令國家法紀廢弛,方便他們自己肆無忌憚,“廣收民田為己私業,而陰以勢力把持,使有司不得編差征稅”,也就是說,在實際上,大曌權貴的所有家人、奴仆、接受投獻而得來的佃戶和田產都被“特權”所籠罩、都享有了優免一切田賦和徭役的特權。 此正可謂優免特權不止、私加濫派不止,投獻、納獻便不絕、國家稅賦流失便不絕。 隻不過這些都不需要今天再提起。 “兩位愛卿能有此言,朕心甚慰。當初萬歷爺對福王叔的賜田,朝臣為何激烈的反對?說穿了,還不是土地有限。”放下泛起的一些心思,王戰在群臣的鬱悶中接過了徐光啟和袁可立的話,繼續說皇親藩王,“大曌的土地就這麼多,一代代皇親繁衍,土地總有用盡的時候,不讓他們自食其力,出來做事養活自己,拿什麼賜給他們?讓天下的老百姓怎麼活?” “這......聖上,可否效仿嘉靖年間,再多減少一些祿米,但不讓宗室出來做事?”張瑞圖出班啟奏。 出於二百年來的習慣思維,大多數的大臣雖知道宗藩祿米之害,但是除了暫時的削減祿米甚至限製藩王成親和生子以減少人口,都沒什麼有效的辦法,且為防止藩王造反,仍然是反對讓藩王脫離圈養的狀態。張瑞圖雖是科舉高手、於書畫方麵更是才華橫溢,但於治政之道亦不過如此。 “此等主意就不要再說了,連頭痛醫頭都算不上,充其量是暫緩死期。”王戰看著張瑞圖,“朕問你,減到多少才合適?現在諸王每家差不多幾千人,就算每人百畝每家也要幾十萬畝。土地終究有限,就算減到十萬畝,隨著人口繁衍,一代一代,王爺越來越多,終究有一天,把全大曌老百姓的土地都奪過來都不夠賜田的,而且到不了那時候,全天下活不下去的老百姓就會揭竿而起。大曌的土地就像是家裡的財富,諸王子孫不事生產,指望著賜田來養活,不就是坐吃山空?讓家裡其他的人怎麼活?那可是億萬百姓。” 張瑞圖愧不能答,慚然退下。 王戰又看向群臣:“這話已經說過幾遍了,朕都嫌囉嗦了,你們有什麼比朕更好的解決辦法就提出來,空泛的反對就不要再說了。朝政長期議而不決,實質就是坑害國事、戕害百姓。” 說完這番話,王戰停頓下來,靜靜的看著群臣,給群臣說話的機會。群臣則默然:根本沒有辦法,隻要不出來做事,都指望著賜田和祿米,終究是皇帝說的,坐吃山空,直到把全大曌的土地都吃進諸藩王的肚子裡。皇帝把問題掰開了攤開在大家眼前,除了皇帝的辦法,實在沒有其他辦法可想。 “唯一解決之道,隻有立下明文法度,允其自食其力,允其種田、經商、教書、科舉,不允其觸碰軍隊、廠衛、緝捕之權。如此,他們養活了自己,朝廷也增加了稅賦。同時,作為配套措施,將各王府的侍衛大量削減。如此,既減少了花費,又避免諸位愛卿的擔心。平時言官和廠衛還可以隨時監察王府的侍衛情況,此事你們可以議一議。”半晌後,王戰見無人說話,決定一錘定音。 “啟奏聖上,微臣贊同聖上之法。先前微臣隻知危害而不知去除危害之法,實在愚鈍。現聽聞聖上之法,知此事再無它途。如今國庫空虛,除了士子鄉紳、貪官汙吏瞞田隱戶、偷逃稅賦,實在與諸王巨量的田土不納稅賦有極大乾係。即令諸王以後與聖上一樣繳納田賦,可賞賜的良田終究要從百姓手中奪取,實為不仁;令百姓衣食無著、揭竿而起,更是不智。為今之計,隻有依聖上之言,天下有田者皆納賦,且不再賜予藩王田土,允許其自食其力。” 先前還極力反對的劉宗周此時聽到了皇帝說不允許藩王觸碰軍隊、廠衛、緝捕之權,將各王府的侍衛也大量削減,言官和廠衛也隨時監察,思來想去,終於想通了:沒有別的辦法。 話語間,劉宗周雙目棱棱生光。 聽了劉宗周的話,王戰大感欣慰:一片苦心終於沒有白費。 對於劉宗周,王戰認識得很清楚:除了聖賢之道、百姓疾苦能令其心生敬畏,劉宗周此人再無所懼。如今一朝認同了自己之言,便能直承愚鈍,立刻成為自己最有力的戰友,對諸王的問題能直指要害,毫不避忌,直言不諱。當然,這個戰友絕對是幫理不幫親,一旦認為自己這個皇帝有不對的地方,還是會立刻當麵指出。這個戰友其實是跟聖賢大道、百姓疾苦一夥的,與其他任何人都不是一夥,包括自己這個皇帝。 然唯其如此,方更增珍貴。 “微臣附議。聖上令諸王子孫不得觸碰軍權,減少侍衛,且有言官與廠衛監察,當無變亂之憂。”緊隨劉宗周,孫承宗洪鐘般的聲音也在大殿中響起。 自從見到了王戰親自練出的新軍,孫承宗就已決定支持皇帝,振興大曌,何況王戰“大公”之議他是發自內心的認同。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眼見諸王之事除了皇帝的辦法便再無它途,當機立斷,決定出麵支持皇帝。 “微臣附議。” “微臣附議。” 李邦華等紛紛附議贊同,黃立極等幾位閣老也同樣如此。 一眾言官也沒有跳出來,畢竟王戰說了,議而不決就是害國事、害百姓,有什麼好辦法你們可以拿出來,空泛的反對就不要說了。而他們確實拿不出比皇帝更好的辦法。 “既然再無異議,那諸王之事就這麼定了。”見沒什麼人再反對,王戰拍板定案,“朕之前也說過了,老百姓活不下去才會造反,吃得飽、穿得暖,誰會跟著造反?隻有生不如死才會不怕死、才會不怕殺頭去造反。所以,諸位愛卿與其擔心諸王、擔心宗室子弟,不如去擔心老百姓能不能吃飽穿暖,把心思用到如何讓老百姓吃飽穿暖上。” 群臣聞言紛紛點頭。 “啟奏陛下,微臣還有一言不吐不快,望乞聖上恕罪。”殿上已經變得有些祥和的氛圍中,李邦華忽然肅容啟奏。 “哦?愛卿但言無妨。”看著李邦華的樣子,王戰微有疑惑:說得好好的,怎麼忽然這副樣子? “聖上欲立下法度解決諸王之事,實為一勞永逸之法。然,治國之道,種種法度固然重要,根本卻還在於修身克己,親賢臣、遠小人,德化四方,聖上萬不可以偏於法而疏於德。”李邦華鄭重其事,叩首進言。 “臣附議。法度固然重要,然聖上當超然遠覽,以聖賢之學行堯舜之道,如此方為治國之煌煌大道。”劉宗周也隨之出班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