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賢臣 二 當年的是非生死(1 / 1)

日月燃明 螳刀乂三山 10229 字 2024-03-21

劉宗周當初在朝之時,本來就是不贊同判熊廷弼死罪的,而是希望熊廷弼戴罪立功,隻是鄒元標、王紀、周應秋三司會審的判詞出來之後他就沒有再爭辯。   李邦華雖對東林君子一直信心十足,但他並不是糊塗蛋,此時王戰把問題拆分地細細的,條分縷析的一條條聽在他的耳中,細思之下,頓感不那麼信心十足了:廣寧之敗可是丟失了整個遼西,眼下隻剩下山海關外一條窄窄的遼西走廊。隻因為熊廷弼頂著個經略的名號、沒能挽救王化貞的大敗,就要把他和真正掌大軍、棄廣寧的王化貞同罪,在皇帝條分縷析的將主官的決策、掌握的兵力清清楚楚的展現出來的情況下,顯然不那麼說得過去了。   其他想回答的人也想不出該如何回答,順著皇帝的問題想下去,想想廣寧之敗的前前後後,事件中的方方麵麵、熊廷弼和王化貞的最終結局在腦海中映襯,眾人益發無言:   天啟二年正月,東金六萬大軍根本沒理會王化貞的所謂遼河防線,沖過遼河,圍住西平堡,很明顯一副慣常的圍點打援的架勢。正月二十二日,王化貞派出的廣寧大軍在平陽橋一觸即潰,派去的孫得功帶頭逃跑、禍亂軍心,熊廷弼派去的援軍將領劉渠呀當場戰死,祖大壽則逃往覺華島,然後王化貞棄廣寧城逃跑,軍民一潰百裡,等不到援軍的西平堡守城副將羅一貫自盡殉節。   在此之後,王化貞被拿問下獄,熊廷弼也上疏請罪,但當時熊廷弼隻是被罷官聽查,並未下獄。而且也有如劉宗周一樣的大臣建議讓熊廷弼戴罪立功,雖然人數不多,但這些人所言也是有理有據的,而且這些人考慮的根本都是在邊疆戰事上——即使拋開二人掌兵與決策的區別,單單隻為國家的長遠考慮,是不是也應該讓真正有能力的人至少有個戴罪立功的機會?熊廷弼在上一個任期的時候可是表現出了能力,此次王化貞大敗也再一次證明了熊廷弼的策略才是對的。   但是兩個月之後,三法司,刑部尚書王紀、大理寺卿周應秋和左都禦史鄒元標報出的判決書卻將南轅北轍的熊廷弼和王化貞一起判了死罪。   順著皇帝的思路繼續往前追溯:   廣寧之戰前,熊廷弼由於深入前線,了解了軍隊戰鬥力的真實情況,所以主張以集兵守堅城來對付東虜,反對分散兵力於各個小屯堡,雖也利用朝鮮和韃靼,卻很清醒地對韃靼保持警惕,不予指望。   但王化貞卻主攻。“化貞一切反之,絕口不言守,謂我一渡河,河東人必內應,且騰書朝中,言仲秋之月,可高枕而聽捷音”,看似胸有成竹,現在看來,實則是在根本不了解麾下軍兵的糧餉裝備、軍心士氣的情況下的盲目自信。完全不知道戰鬥力為何物,根本不知道自己手下的戰鬥力有多差;看似聲勢浩大,實則攤子鋪開、兵力分散、予人各個擊破之機;盲目依賴收買草原部落,妄想草原部落會替大曌全力出擊。現在想想隻能覺得可笑,憑什麼就覺得人家會替你拚命啊?   王化貞還誇口大言說給我六萬大軍,我保證把東虜一舉蕩平,“願得六萬眾,一舉蕩平”。當時的首輔葉向高,是王化貞考進士時的主考官,也就是所謂的“座師”,支持王化貞;在熊廷弼死後根本不敢去遼西、嚇得告老還鄉的張鶴鳴,是當時的兵部尚書,他也極其討厭熊廷弼,也支持王化貞。在首輔葉向高和兵部尚書張鶴鳴以及一眾東林大佬的支持下,“廣寧兵十三萬,糧數百萬,盡屬化貞”。   然後,王化貞在既不知己也不知彼的情況下,極輕率地分兵,結果就是,天啟二年正月二十二日,大軍在平陽橋一觸即潰。   雖說一觸即潰是因為前去支援的孫得功早就被東虜收買,接戰時孫得功、鮑承先領頭逃跑動搖軍心,但大將能對己方喪失信心、被輕易收買,足見沈陽、遼陽失陷後,軍心士氣全無。若是明智的統軍將領,一定會在之前的屢敗之後隨時注意軍心士氣的狀況,也就會知道集中兵力憑城固守或許還可以,分兵則力弱,出城野戰更是取死之道。但王化貞就這麼輕率地分兵了,然後又被圍點打援,派出的援軍又是個叛徒。   孫得功逃回廣寧之後,身為主帥的王化貞居然沒有任何察覺任何追究,也無防範,然後孫得功再次作亂,這次王化貞隻好棄廣寧而逃,率數百萬遼民哭嚎南奔。   廢物至此。   偏向廢物的葉向高是什麼人?當朝大學士、內閣首輔、位列東林點將錄第二位、天魁星及時雨,王化貞的座師。而舉薦熊廷弼的劉一燝此時已經不在朝中,天啟二年正月,被彈劾之後,雖被熹宗一再挽留,劉一燝還是堅決辭官回鄉了。   “......”   李邦華也好,其他人也好,對朝堂上的爭鬥自然是心知肚明,順著皇帝的思路,對王化貞在廣寧的事也能想出個大概,尤其是看著那些奏疏,想想當年有多少人上疏主張熊廷弼與王化貞同罪、死刑,想想鄒元標和王紀的判詞。   這讓李邦華怎麼回答?   說葉向高不是東林?   當然可以說,因為東林點將錄又不是什麼絕對真理,隻要是魏忠賢這閹人討厭的,都可能被列進去。但葉向高絕對是當時大多數東林認可的首輔,是顧憲成和李三才力推的首輔,這是不可否認的。葉向高可能確非東林,因為葉向高對顧憲成等人的某些做法也有微辭,甚至是有很不好的看法。但此時在這種細節上的撇清,於喪兵失土以致斬殺封疆重臣的大事上完全於事無補,隻會顯得無恥。   說王化貞是對的?   那得多不要臉才能說出這種話?即使是鄒元標和王紀那麼想保住王化貞,把王化貞在判詞中說得臨危受命、癡心熱心、赤膽忠心,也不敢不承認王化貞無能、“全不知兵”,所做的一切都錯了:“......我皇上拔化貞於監司......化貞受命於敗軍之際,廣寧危若累卵,隻手持撐八閱月,嘔盡心血、費盡力氣,人誰不憐之?但生來是一樸實頭地人,全不知兵,用虜而反為虜用,用間而反為間用,其叛逆如孫得功輩日侍左右而不悟,認賊作子,伎倆已知,乃敢口口聲聲要戰、要渡河......哀哉化貞!有憂國之心而無謀國之智,有吞胡之氣而無滅胡之才,是天下熱心人也!是天下癡心人也!”   在皇帝條分縷析之下,此時再想這判詞,李邦華亦不免心頭踟躕、麵皮發熱,冒出些自己十分不願麵對的想法。   他無法回答,旁邊看著他的閹黨諸人同樣是亦喜亦憂,並沒有因為皇帝質問當年的東林大佬而感到輕鬆。   侍立一旁的魏忠賢更是冷汗涔涔:王化貞和熊廷弼都被判死罪與他沒關係,但最終熊廷弼的速死與他可是有直接關係,王化貞到現在還沒死也與他有關係。而且事實證明,熊廷弼確實沒銀子,死後抄家的時候根本沒有多少家產,連親戚家的都算上,還是沒有。當時的東夏知縣王爾玉以為真有家產,眼紅的去勒索熊廷弼的兒子熊兆珪,結果熊兆珪還是什麼也拿不出來,最終隻能被逼的自盡身亡。至此,熊廷弼人亡家亦破。   現在皇帝忽然說起熊廷弼,雖然是在質問東林,但魏忠賢怎能不冒冷汗?   不過緊張之中,心中有鬼、緊張過度的魏忠賢卻沒想明白,熊廷弼看似最終是死於自己之手,但在此時的皇帝那裡,既然能將當初的奏疏判詞都翻出來、能條分縷析到如此程度,顯然,在皇帝心裡,死因絕非僅止於那最後一怒、最後一刀,絕非僅止於他魏忠賢一黨了,起源更不在他身上。   “你若想不起某些事情,可以看看這些當年的奏疏。”看著難言的李邦華,王戰指了指禦案上的那些奏疏。   “呃......謝陛下,不必了......”李邦華回答的十分勉強,明顯話中有未盡之意,卻沒有了下文。   王戰也不催他。   “聖上,現在看來,王化貞確實策略失當,然而熊廷弼當時也是遼東經略,廣寧雖敗,但寧遠尚在,然而他卻盡棄之,導致關外盡喪,他自然是難辭其咎。此事與是否為東林無關,東林隻是一間書院,東林,無黨。”半晌之後,李邦華深吸一口氣,勉強鎮定心神,再度開言,抓住唯一的稻草,維護心中的信念。   他能夠痛快承認王化貞無能,能夠勉強接受東林是有瑕疵的、承認東林辦了蠢事,卻實在是不願意相信王紀、鄒元標對熊廷弼的判決是出於黨爭、是故意的。在他心中,東林,代表著為國為民的君子,絕非朋黨。   “嗯......”看到李邦華這樣的反應,王戰長出一口氣,心中還是暗暗點頭:還好,放不下東林,但不無恥,既沒有美化王化貞所謂的赤膽忠心,也沒有將一切都推到閹黨身上。   熊廷弼死後,世間開始流傳一種說法,說熊廷弼實是死於魏忠賢之手。說是案子拖到天啟四年的時候,熊廷弼實在沒有辦法,為求免死,走投無路之下不得不向魏忠賢應允四萬兩銀子,可熊廷弼根本沒這麼富裕,許了諾卻拿不出來銀子,魏忠賢因此大怒而欲速殺熊廷弼,“後當行刑,熊廷弼令汪文言賄內廷四萬金祈緩,既而背之,魏忠賢大恨,誓速斬廷弼”。魏忠賢既怒,一眾閹黨走狗自然賣力構陷熊廷弼,於是梁夢環誣陷他貪汙軍餉十七萬兩,劉徽誣陷他有百萬家產,最後,天啟五年八月,馮銓為皇帝獻上《遼東傳》,說熊廷弼將自己說得英明無比,將責任都推給了朝廷和皇帝,天啟帝因此大怒,在聖旨中怒斥熊廷弼,五年八月二十八日,熊廷弼被斬首,且傳首九邊。   李邦華當然知道這種說法,這說法士林之中無人不知。   但他也知道,拿出判詞的三人之中,中周應秋在天啟四年之後成為魏忠賢的走狗不假,但在當時的天啟二年卻不是。天啟二年東林眾正盈朝,魏忠賢的勢力還遠不足與之並肩,周應秋還沒有成為後來的“煨蹄總憲”。此時的周應秋反倒是更想交好趙南星。而趙南星在天啟三年還能利用主持癸亥京察的機會大肆打擊非東林之人,單看此次京察貶斥的非東林之人就可見當時東林的勢頭——貶斥三百三十八人,空前絕後。   楊漣在天啟四年初也還能升為都察院左副都禦使。   拿出判詞的另外兩人,王紀和鄒元標名列東林點將錄:王紀,天慧星,拚命三郎;鄒元標,天傷星,武行者。鄒元標更是朝野皆知的東林三君之一。而且二人一個是刑部尚書一個是左都禦史,一個司法,一個監察,地地道道的朝廷中樞法政首腦。   作為大名鼎鼎的東林六君子之一,當時的魏大中亦極力主張嚴懲熊廷弼,隻因江秉謙、周宗建等人極力反對才沒能當年便將熊廷弼秋後問斬。   所以,無論怎樣,無論平日裡士林中怎麼說,思慮半晌、額頭已經見汗的他雖然根本不懼魏忠賢,但此時還是說不出“閹黨害死熊廷弼”這種結論。   王戰當然也知道這種說法,無論是現在還是在彼世看書時。而且在此說法基礎上還更進了一步,說葉向高不是東林黨人,說葉向高和東林黨人曾經盡力解救熊廷弼、企圖幫其免除死罪去戍邊,隻是沒成功。   可若真是如此,那最開始的鄒元標、王紀、周應秋拿出的死罪判決是怎麼回事?死罪誰定的?   天啟二年四月十七日,刑部尚書王紀,左都禦史鄒元標,大理寺卿周應秋等進呈判詞,一千三四百字的判詞,將熊廷弼說得比王化貞更可惡、更該死,“熊廷弼才識氣魄睥睨一世,往年鎮遼而存遼,去遼而遼亡,關係似非小可!再起經略,廷弼居然以衛霍自許,而人亦莫不衛霍廷弼也......喪師失地同,抱頭鼠竄同又同......比之楊鎬更多一逃,比之袁應泰反欠一死,若厚誅化貞而廷弼少及於寬,罪同罰異,非刑也!”   天啟二年四月,滿朝都是東林,周應秋根本不能左右鄒元標與王紀,所以這份判詞出於誰的意思?不是昭然若揭?   再把葉向高暫且拋開不論,單看東林諸君子。   若真是閹黨想殺熊廷弼而東林君子想救熊廷弼,那眾正盈朝的諸君子有何營救熊廷弼的作為呢?鄒元標在拿出死罪判決之後,因為首善書院的事情而在天啟二年十月辭官回鄉,但是其餘人可還是在朝的,楊漣、左光鬥、魏大中、袁化中、顧大章,每一個人都是戰鬥力十足、讓閹黨頭疼不已的,趙南星還能在天啟三年的京察中貶斥三百三十八人,那楊漣、趙南星他們做了什麼?東林諸君子鬥閹黨的剛烈風骨呢?在“救”熊廷弼這件事情上可是完全沒有體現出來,反而是熊廷弼被傳首九邊之後,王化貞這個當事主責在明史上又活了五六年;此世,到現在,仍然在“自己”這個大曌天啟帝的眼皮底下活著,著實耐人尋味。   不是沒有人反對殺熊廷弼,但絕不是上麵那些人,而是從一開始就反對熊廷弼與王化貞同罪的人,江秉謙和周宗建。   而且還有一個地方,是創造這套說法的人最不願提及的。   在這套說法當中,閹黨諸走狗的所作所為都是真的,但有一點,傳播這說法的人誰都不提:閹黨梁夢環等人所做這一切,都是在天啟四年之後,馮銓獻上《遼東傳》更是在天啟五年,而熊廷弼是在天啟二年四月被鄒元標、王紀、周應秋定的死罪,比閹黨的作為早了兩三年。   無論是讀史還是現世看奏疏,王戰都是細細研讀,捋清時間線,排列諸般奏疏時間和事件。   王戰發現,鄒元標不但在四月判了熊廷弼死罪,在判詞中把熊廷弼說得比王化貞更可恨也更該死,他在五月還乾了一件事:五月二十三日,左都禦史鄒元標請開言路,之後便以開言路的名義將之前因彈劾熊廷弼而被罷黜的馮三元、魏應嘉、張修德、郭鞏、劉廷宣召回復用。   今日熊廷弼因廣寧被判死罪,難道就能證明之前熊廷弼穩定遼東所做的那些事是錯的嗎?就能抹殺熊廷弼在遼陽、沈陽、撫順的功績嗎?就能證明馮三元在泰昌元年的彈劾都是對的?顯然不能。要知道,馮三元等人彈劾之後,熊廷弼去職,袁應泰上任,結果沈陽、遼陽失陷、死難幾十萬的惡果立刻呈現,袁應泰隻能無力的自盡。事實如此清楚,怎能說今日熊廷弼死罪就證明當日馮三元正確?完全沒有道理。但鄒元標就是這麼乾了,判了熊廷弼死罪之後,把最開始攻擊熊廷弼八無謀的馮三元等人找了回來。這些人都是因為熊廷弼而被皇帝罷的官,現在鄒元標前腳判了熊廷弼死罪,後腳就把他們招回來,是何居心呢?真就為了開言路?   彼此兩世,王戰完全不信。   馮三元、劉廷宣、郭鞏隨後沒多久就開始主張立斬熊廷弼,尤以郭鞏最甚。   天啟四年,九月十九日,督理軍務大學士孫承宗請求免去王化貞、熊廷弼死刑,改為遣戍。熹宗還是很在意孫承宗的意見的,同意了。此次孫承宗還進言說就應該令出一門,一人專責,“經、撫不可兼設......向使任一人以責其成,而事不中製、人不多言,彼一人和愧之辭?”明言經、撫兼設是廣寧之敗的原因之一,不能將罪責都歸到任事之人的頭上。   此時的刑部尚書喬允升也請求寬恕熊廷弼。結果呢,六君子之一的吏科都給事中魏大中,聯合兵科給事中羅尚忠、刑科給事中顧其仁聯名上疏,還有十三道禦史的聯名上疏,堅決反對改判——於是熊廷弼和王化貞死刑依舊。   另外,這說法本身就露出破綻了,“後當行刑,熊廷弼令汪文言賄內廷四萬金祈緩”,就要執行斬立決了,熊廷弼才讓汪文言賄賂魏忠賢。退一萬步說,即使熊廷弼通過東林的汪文言向魏忠賢行賄的事是真的,那也正是天啟二年的死罪判決逼得熊廷弼不得不在“行刑”前許諾給魏忠賢四萬兩銀子,根源仍然還是在鄒元標、王紀的死罪判決上。若是沒有這份死罪判決,哪有“行刑”?沒有“行刑”,熊廷弼何必去賄賂魏忠賢四萬兩銀子?更不必因為拿不出四萬兩銀子而讓魏忠賢覺得他“背信”、“誓速斬廷弼”。如此,又何需東林救人?先判一個人死罪,然後再救這個人?   再者說,熊廷弼,通過東林汪文言向東林的死敵魏忠賢行賄?何其可笑?這怎麼看都像是實在沒辦法編故事了,生編硬造。   王戰自然不會把自己梳理出來的這些東西都在今天說出來、都在今天用來棒喝李邦華他們,王戰還沒想立刻就殺光魏忠賢一黨,有些話還不到說的時候。但即便不說,李邦華等人一樣是心中信念大受震撼,有了皇帝的梳理,回憶回憶,隻要憑良心想一想,大致也可看出該不該殺熊廷弼、誰一力主張殺熊廷弼、誰想為國家保留熊廷弼。   想明白了,對東林的信仰就接近崩塌了,不可能不受震撼,要不然也不會半天不說話了。   現在說熊廷弼完全是死於閹黨之手?把事件的時間線顛倒、倒果為因的跟皇帝說?現在的皇帝麵前,誰敢?若是以前,見到李邦華、劉宗周等人被召回來,一定有東林之人感覺到風向的變化,會站出來毫不猶豫的這麼說。現在?想想皇帝直接問出了王紀和鄒元標,想想皇帝近月來的舉措,看看麵孔愈發黝黑而有棱角、愈發有英武之氣的皇帝,看著禦案上的那些奏疏和判詞,他們不敢說了。   他們不敢說,而按照皇帝的梳理進行思考之後,李邦華和劉宗周則根本不會這麼說,他們沒那麼無恥。   既然不敢,不會,那麵對皇帝的問題,前兵部尚書張鶴鳴自然不是賢臣,可王紀、鄒元標是賢臣嗎?葉向高是嗎?   親賢臣、遠小人?......   “難、辭、其、咎,東、林、無、黨?”王戰似乎在看李邦華,又似乎沒看,似乎是無意識地緩緩地念叨著,一字一頓。   “嗯......難辭其咎?朕問你,當時的寧遠守得住嗎?”停下自語和思緒,王戰對李邦華以具體的寧遠相問。   “......”李邦華愕然,有些不明所以,隨後按照判熊廷弼死罪時慣常的說法回答道,“以熊廷弼之才略,若肯提劍振臂,當......可以為關外保留寧前之地。”   “嘿......這些大臣......”王戰心中不禁長嘆。   王戰知道當時的寧遠是什麼狀況,李邦華這類官員卻沒人關注過這些具體事務,事實上此時的文官通常的關注點和出發點都是聖賢書上的道德文章,微言大義,即使是互相攻訐,提起了具體的實務也隻是做個引子,最終必定是要引向道德方麵、在道德大義層麵批倒對方,少有關注具體事務的。   李邦華清廉不假,也已經是少有的實乾官員,但是對於關外的了解還是不多,當然,這也與此時官場習慣性的欺瞞有關。   “朕若說當時的寧遠根本守不住,你想必難以置信,但確實是守不住。”王戰肯定地說道,“其一,葉向高、張鶴鳴、方震孺一力支持的王化貞掌軍十三萬,而熊廷弼執掌的隻有五千。其二,那十三萬敗兵已經喪膽,跑得漫山遍野,已無軍伍形製。三四百萬軍民驚慌逃跑,宛如驚了的馬群,人人倉皇,喪膽兵將跑的比老百姓還快。此時想攔住他們、想整軍對敵,即便是孫武重生也難做到吧?其三,天啟二年之初,寧遠城沒修完,完全不是去年袁崇煥炮轟老奴的寧遠城,當時的寧遠根本沒有按照大明城池的標準來修。祖大壽以為朝廷重臣誰也不會到那關外偏遠之地去,所以他隻是敷衍修造一下,工程量隻有我大曌城池修造標準的十分之一,地不夠廣,城不夠高、墻不夠厚,充其量可稱之為寧遠屯。這樣的村寨屯堡一樣的小城池,精兵也難守,何況是當時的喪膽敗兵?”   “......”   李邦華更為愕然。   “嗯......關於寧遠的情況,袁崇煥在天啟三年九月大修寧遠城你總該知道吧?”王戰長籲一口氣問道。   李邦華感覺到臉越發的燙。這些事他是不清楚的,朝廷眾臣也沒誰注意這些具體事務,更不用說遠在關外的事務。但現在皇帝提起,袁崇煥修寧遠他還是能夠想起來的,可是想起來隻會讓臉更燙——袁崇煥修寧遠要修一年,可見原來的寧遠是什麼樣子。   “微臣慚愧,微臣不知當日寧遠情況惡劣至此。”李邦華滿麵慚色,躬身施禮。   “現在知道了,那你說,判熊廷弼死罪的王紀是不是賢臣?鄒元標是不是賢臣?”   “微臣......”李邦華語至半途,實在難言,後續便沒了聲息。   “身為朝廷大臣,身擔國家安危,身係億萬生民福祉,怎能不知實情、不通實務?書上的文章是滅不了韃虜、填不飽百姓肚子的。把書中讀來的聖賢大道,真正實行於天下,使百姓得飽暖、國家得富強,那才是真正的大道。坐在屋裡講的天花亂墜,屋外的百姓卻饑寒交迫,邊關屢遭入侵,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那不是聖賢之道。”王戰目的是說理、是爭取同道,也沒想一味給李邦華難堪,便接著向下說。   “臣......慚愧!”李邦華麵色彤紅。   “聖上此言,大有聖道之真意,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劉宗周聽了王戰大道實行天下之言,一直如平湖一樣的臉上隱現動容。   在此時的儒門眾人中,他是最為講究身體力行的,聽皇帝說“把書中讀來的聖賢大道,真正實行於天下,使百姓得飽暖、國家得富強”,自然是令他覺得遇到了大道上的同道,覺得“深得我心”。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緊隨劉宗周,群臣齊聲稱頌。   “朕於五經並不精通,不敢大言至聖先師的聖道,隻是時刻牢記國家安危、百姓福祉罷了。”聽到了劉宗周的認可,王戰語氣越發平和,“李邦華,朕再來問你,顧憲成對李三才的贊譽是什麼意思?為民請命的大忠臣、大清流李三才私拆他老師王錫爵寫給萬歷爺的信件,將信件內容泄露給禦史言官又是什麼意思?可是君子所為?誰當首輔、誰不當首輔,難道由他們決定?難道這就是你說的‘東林無黨’?他們將君父置於何地?”   庖丁解牛,快刀遊刃,關節肯綮迎刃而解,皮、肉、筋、骨、臟、腑清晰陳列。如今王戰同樣如此,將問題細細剖開,鄒元標和王紀已經作為第一塊拋了出來,現在,顧憲成和李三才作為第二塊又拋了出來,語氣平和,內容卻一如方才的尖銳。   宜將剩勇追窮寇,絲毫不給喘息之機,王戰覺得,爭取同道同樣應該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