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上,顧憲成給葉大人和孫大人寫信贊譽李三才,微臣知道。聖上後麵所言之事,臣......有所耳聞,但所知不詳,陛下還請明言。”李邦華一臉無奈中夾雜著羞愧。 在李邦華看來,前麵那句問題已經不重要了,那早已經朝野皆知: 萬歷三十八年,顧憲成給葉向高寫信,稱李三才“廉直”,給吏部尚書孫丕揚寫信,為李三才辯解。不知是怎麼想的,也許真的是覺得舉薦李三才就是國家大義、真的是為國舉賢,與李三才交好的禦史吳亮將這兩封信登載在了朝廷邸報上,為李三才壯大聲勢。結果自然是滿朝嘩然,群情洶洶。 關鍵是後麵的那幾句話透漏出的問題: 李三才私拆自己老師和君父來往的信件,還有乾預內閣首輔人選,任何一件都足以身敗名裂,前麵一件尤其如此,已經完全超出了以李邦華的道德水準所能承受的範疇。 若說當年大多數東林黨人還能以“為了家國天下”來自我安慰、自我催眠甚至自我標榜,死咬這就是“為了家國天下”的“君子所為”,但經過剛才那一番掰開揉碎、庖丁解牛式的談話,現在李邦華等人聽到皇帝提出的問題,不由自主地按照皇帝的思維方式去分析看待,略一思考,便已經無法以“為了家國天下”來自我安慰了,雖然他所知也確實有限。 看著李邦華等人的表情,王戰心下再度微微點頭:還可救藥。 從李邦華的話中王戰聽得出,李邦華所知的信件不是自己所說的。 “李邦華,朕說的不是寫給葉向高和孫丕揚的信。” “啊?......微臣不知聖上說的是哪封信件?”李邦華不知王戰心中所知所想,跟自然地問出了口。與李邦華類似,劉宗周、袁可立等人也是滿麵納罕之色。 “哦?愛卿不知道?那朕就與你細說說......” 王戰知道,彼世很多人在書上、網上論證葉向高不是東林黨,隻是因他是東林黨廖昌期的座師,所以與東林比較親厚而已。 王戰也是不願意偏聽偏信的,非要給誰扣上閹黨或東林的帽子,然而東林魁首顧憲成對李三才的贊譽:“木偶蘭溪、四明、嬰兒山陰、新建而已,乃在遏婁江之出耳”,“人亦知福清之得以晏然安於其位者,全賴婁江之不果出……密揭傳自漕撫也,豈非社稷第一功哉”,清晰的透漏出他們是如何操縱著朝政讓葉向高坐上首輔之位的。 蘭溪、四明、山陰、新建、婁江、福清,都是地名,是當時幾個內閣首輔、次輔、朝廷重臣的出身之地,在此代指六個人,就像洪武太祖經常自稱淮右布衣一樣:新建人張位、蘭溪人趙誌皋、四明人沈一貫,山陰人朱賡、婁江人王錫爵、福清人葉向高。至於“漕撫”,就是管理漕運的鳳陽巡撫李三才。 顧憲成的意思很清楚,在他顧憲成的眼中,蘭溪人趙誌皋和四明人沈一貫不過是木偶,新建人張位和山陰人朱賡宛如嬰兒,根本不值一提、不足為懼。要讓福清人葉向高坐上內閣首輔的位子,最要緊的是阻止婁江人王錫爵再次出山入閣秉政。而成功阻止婁江人王錫爵再度出山,全靠你李三才的“密揭”呀,這是事關江山社稷的第一功勞,“豈非社稷第一功哉?” 那東林點將錄中的托塔天王、“漕撫”李三才是如何通過“密揭”立的這“社稷第一功”呢?就是偷窺他老師王錫爵寫給皇帝的書信“密揭”,然後把內容抄下來,告知顧憲成和東林的禦史言官,共謀對策:泄露老師王錫爵信件內容,令其成為所有科道言官的眾矢之的,使其不能入閣。 萬歷三十六年七月,已經七十三歲的王錫爵第四次婉拒萬歷帝,拒絕再次入朝做內閣首輔,並讓家人王勉攜帶婉拒的書信赴京交給皇帝。私信,自然是保密的,給皇帝的私信,也算是奏疏,保密的奏疏,也被稱為“密揭”。 王錫爵的家人王勉途經淮安,被管理漕運的鳳陽巡撫李三才盛情邀請,一番招待下被灌得酩酊大醉,然後李三才便從王勉身上翻出了王錫爵寫給萬歷帝的信件,私拆偷窺。在信中雖然看到了王錫爵再次拒絕入京做首輔,但李三才還是不放心——以他們的一貫作風,不把與東林意見不同的人徹底打倒,不把自己人推上去占據高位、“眾正盈朝”,是絕對不會放心的。 不放心怎麼辦呢?李三才便抄錄全文,暗中散發給東林諸人和在南京的禦史言官。可是王錫爵那封信件中的內容並不涉及任何具體政務、不涉及任何原則問題:萬歷帝很苦惱於言官沒完沒了的奏章,寫信給王錫爵請教該怎麼辦,王錫爵則在回信中教萬歷帝以“聽鳥叫”的心情別當回事,“章奏一概留中,特鄙夷之如禽鳥之音”——皇帝您別當回事、別生氣,就當聽鳥叫了。而觀王錫爵以往人品和所為,讓皇帝別當回事,未必不是也想保護言官,畢竟皇帝如果真當回事,言官還有好果子吃嗎?用“禽鳥之音”這種語言,順著皇帝罵一句,未必不是為了捋順撫平皇帝的心情。 這怎麼利用? 普通人也許會覺得沒什麼可利用的,但這難不倒李三才等人。他們都明白,對於當世以打嘴仗為生、以給皇帝添堵為榮、為成名捷徑的禦史言官來說,“鄙夷之如禽鳥之音”這樣的內容便足夠了,雖然不涉及任何具體政務、不涉及任何原則問題,但僅僅這句話被他們得知就夠了:這還得了?居然敢說我們是禽鳥? 李三才、顧憲成料定禦史言官們必然大肆攻擊,何況還有許多禦史和給事中本就是東林的人。 後來的事實也確實如李三才、顧憲成所料,信件中“章奏一概留中,特鄙夷之如禽鳥之音,不以入耳”這句話激怒了一眾言官,使得王錫爵遭到禦史言官的大肆攻訐,徹底喪失入京入閣當首輔的可能: 九月,待王錫爵給皇帝的信件抵京、事情坐實後,東林的行動開始了——眾多的禦史、給事中大肆彈劾還在家中的王錫爵“密揭擅權、交通亂政”,彈劾在朝為首輔的內閣大學士朱賡“借主威以泄怒”,彈劾在朝為次輔的內閣大學士李廷機“狠毒放肆,無人臣禮”。有的人還假借天象要求皇帝“清政府以調元氣,征眾正以亨陽德;屏邪佞以廓氛祲,肅軍政以防不測”,暗戳戳的影射皇帝應該罷免朝中“奸佞”,請在野的“眾正”還朝。 其中工科給事中王元翰最直接而激烈,以災變為由,要求罷免首輔朱賡、兵部尚書蕭大亨、左副都禦史詹沂,企圖將內閣首輔、兵部尚書、言路大佬一網打盡,全部趕出朝堂,除此之外他還要求皇帝下旨申斥吏部尚書趙世卿。 這些彈劾當中最有意思、最典型的就是這王元翰對趙世卿態度的轉變。 在“密揭”事件之前有一次朝廷會推——所謂會推,就是不由皇帝指定,而是由朝中大臣們推舉入閣為首輔或次輔的大學士。 在那次會推之前,王元翰他們還想盡辦法要將會推之權轉移到趙世卿執掌的吏部,為什麼這麼快就開始敵視趙世卿了呢?原因很簡單,那次會推當中,東林曹於汴、宋一韓等人要求將名單中的李廷機去掉,趙世卿沒有支持東林,而是主張將名單交給皇帝裁決,反對私自更改大家會推推舉的名單,吏部侍郎楊時喬也贊同趙世卿。 趙世卿這麼做當然很公允:大家共同推舉這麼多人,本就是為了讓皇帝有寬泛的選擇餘地,現在你說去掉誰就去掉誰,那不是皇帝能在名單上看到誰由你來決定?進一步來說,誰當閣老也由你決定了?皇帝這不是被蒙蔽、架空了? 就是這麼簡單的道理,趙世卿就按照這麼簡單的道理做了,沒有按照東林的意思去掉李廷機,結果就從東林爭取的人變成了東林的敵人,此時便在“密揭”事件中和王錫爵一起遭到了彈劾。 大曌官場規矩,一旦受到彈劾,在調查清楚之前,被彈劾的人是要主動辭職、居家的,目的是為了避免被彈劾者以權力打擊彈劾者、乾涉彈劾中進行的調查。這是一種很不錯的規矩,為了避嫌、為了避免被人進一步攻擊為“戀棧權位”,所有人也都遵從這個規矩。但萬事沒有完美,黨爭之中,這也成了打擊政敵的手段:不需要什麼實際的罪行,隻要彈劾、彈劾足夠多,就能逼著政敵辭職、喪失權力。 東林這番彈劾之下,內閣首輔朱賡、次輔李廷機、兵部尚書蕭大亨、左副都禦史詹沂、吏部尚書趙世卿、太常寺少卿倪斯蕙、侯慶遠全部上疏請求辭官。至此,內閣諸輔中隻剩下了一個還能正常辦公的閣老次輔——葉向高大學士。 隨後,一向以比較溫和的麵目出現的、內閣中僅存的大學士葉向高以平息公憤為由,表麵上請求下發王錫爵、朱賡、李廷機三人的請辭奏疏,實際是企圖將三人徹底趕出朝堂,騰出位置——一個人的請辭奏疏一旦被皇帝下發,這個人是不能再出爾反爾回來做官的。 當然,所有這一些列的動作,再次被早就見慣了東林伎倆的萬歷帝看破。 如同往常一樣,萬歷帝一概不理,所有奏疏留中不發,讓東林的所有拳頭如同打在了棉花上,一個閣老重臣也沒拉下馬、空出位置,顧憲成、鄒元標、趙南星三人一個也不能被送上去進入內閣——在此之前,李三才開始造輿論,上疏請求皇帝“補大僚、選科道、用廢棄”,實際就是想將顧憲成、鄒元標、趙南星這些被萬歷帝“廢棄”之人重新啟用,補為大僚,入閣做閣老,與非東林的內閣閣老抗衡。為此他還重提萬歷二十一年京察舊事來影射威脅最大的王錫爵,因為王錫爵既是萬歷帝主動邀請的,也是資歷聲望最足的。 眼見還是沒有達到將自己人送入內閣當閣老的目的,眼見萬歷帝真是“章奏一概留中,特鄙夷之如禽鳥之音,不以入耳”,理都不理,東林的“君子眾正”們急了。十月,在沒有任何實際證據的情況下,禮科給事中彈劾王錫爵“辣手殺機,蓄極必發”——這種彈劾言辭,形同誣陷,簡直就是“我說你有壞心你就有壞心”,不必講什麼實際的證據,“我說你有殺機你就有殺機”。 刑科給事中蕭近高則彈劾王錫爵“借密揭以行其私”。 工科給事中王元翰更彈劾趙世卿“誤國欺君”——這四個字可是死罪。 對朱賡等其他幾人的彈劾也持續不斷。 如此瘋狂的彈劾之下,首輔朱賡挺不住了,病逝於十一月,死了;次輔李廷機則閉門不出,遣散家仆,搬到廟裡居住——表明堅決辭官、不理外事的態度。 至此,東林的目的實現了一半,將非東林之人拉下了馬,趕出了內閣。 然後,十二月,內閣中僅存的大學士葉向高再次行動,開始請求增補閣臣——此時負責牽頭會推的吏部尚書變成了孫丕揚,也就是顧憲成給他寫信推薦李三才的那個孫丕揚。 朱賡死了,王錫爵本來就婉拒四次了,此時更不可能入京了,李廷機都住到廟裡明誌了,這種情況下,東林們還不放心,非要把事情徹底坐實。 怎麼坐實呢?言官輿論再起,先是禮科給事中張孔教上疏,請求皇帝收回召王錫爵回朝做首輔的詔書,請求皇帝批準李廷機辭職的詔書,然後再會推閣臣;然後何士晉、王元翰等也再次上疏,攻擊李廷機和已經死去的朱賡,並由朱賡再次引到沈一貫身上,坐實沈一貫奸邪的稱呼——非要逼著皇帝出爾反爾、收回征召王錫爵的聖旨,逼著皇帝批準非東林閣老李廷機的請辭奏疏,斷掉非東林閣老任何復起的可能。 看透他們的萬歷帝照舊不理他們,所有奏疏留中不發,既不同意閣老辭職,也不同意“補大僚、用廢棄”,堅決不給顧憲成、鄒元標、趙南星入閣的機會。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雖然當時在內閣中實際上隻剩了一個葉向高,但萬歷帝就是不增補內閣大學士。 整個事件中,皇帝和王錫爵之間的私人信件是沒有公開的,皇帝更沒有下旨將信件傳閱到南京,而南京的言官卻彈劾出“密揭擅權、交通亂政”這樣的言辭,顯然,他們提前知道了有這封私信密揭。 怎麼知道的?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後來,書信的內容也逐漸被他們自己得意的泄露了出來,再度表明,有人私拆他人信件是確鑿無疑的。 事件中,本來輔佐皇帝處理朝政的閣老死的死、心灰意冷躲廟裡的躲廟裡。這些至少還有人關注、有人知道。而沒人知道也沒人在意的是,王錫爵的家人王勉有多悔恨投宿淮安、多悔恨喝那頓酒——那頓酒可是老主人的門生熱情萬分的相邀。 螻蟻小民的喜怒哀樂,誰會在意? ...... 就這樣,王戰將這些天自己梳理出來的奏疏內容、朝廷事件,按照時間線,條理分明的講了出來,其中包括對萬歷帝“智慧”的贊揚,包括自己的判斷、評價,連可憐的家人王勉也沒有落下。似辛辣非辛辣的講評,宛如說書一般的抑揚頓挫,把李邦華聽得目瞪口呆。不隻李邦華,其他的閹黨一係的大臣和劉宗周等人也是驚愕不已,麵色精彩。 “聖上恕罪,聖上......是從何得知?消息......果真確鑿?” 深深喘息之後,驚愕萬分的李邦華,麵上充滿了灰敗之感,聲音澀滯,如同在沙漠中渴了好久的人。